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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古利提

马可·丹多洛是个沉着稳重的人,不但别人如此评价他,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只有在面对好友埃尔维斯时,他才会忍不住把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我怎么都无法相信那是自杀。我认识死者,他绝不是一个会自我了断的人,而且还选了这样一种特别夸张的死法。选择这样去死,背后的原因绝不单纯。就算从死亡方式本身来看,这个案子的谜团也多得过分。”

埃尔维斯眼珠的颜色变成了幽深的祖母绿,他的语气有些冷淡:“但是,‘黑夜绅士团’已经以自杀结案了,也没有任何后续调查,尸体已经被抬到无名者墓地埋掉了。”

埃尔维斯说的都是事实,马可无言以对。他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只是这件事以自杀草草收尾,令他无端心生疑惑。

面对有些沮丧的马可,埃尔维斯恢复了以往的亲切口吻,安慰他:“好了,这事你也别多想了。你现在是元老院的重要成员,可以去操心的事多得很。不,应该是必须你去操心的事成千上万呢。”

听了这话,马可只能强压下心中的疑惑,不再多提。

除了这个案子之外,久别重逢的好友之间还有太多太多要聊的了。结果他们一整天窝在家里没有出门,马可还特别为埃尔维斯准备了小时候常吃的菜式做晚餐。两人一直聊到深夜才终于回到各自的房间就寝。埃尔维斯入住的客房在马可卧室的隔壁,正是十年前他留宿时常住的那一间。

可是,次日清晨,等马可从睡梦中醒来,埃尔维斯已经离开了。埃尔维斯托老管家告诉马可自己还会再来的,厨娘则略显嫌弃地向马可告状:那位公子走之前又换回了“耻辱乞讨者”的衣服。

马可在床上茫然地躺了一会儿,这时他才意识到,虽然昨晚两人说了一宿话,可是细细想来,埃尔维斯对他的提问没有做出任何答复。

所以说,马可既不知道好友返回威尼斯的具体时间,也不清楚他为何要假扮成“耻辱乞讨者”。

而且,马可想,阔别十年的埃尔维斯,可能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也许是因为他蓄起了胡子吧。那胡子从鬓角延伸到下巴,让他的脸部轮廓反而变得柔和了一些。另外,这位十年未见的好友还把自己的小胡子修剪成了土耳其式样,这大概也是让真人与记忆无法贴合的原因。他们之间毕竟横亘着长达十年的空白时光,随着年龄增长,埃尔维斯也从单薄的少年变成了力量感十足的成年人。

马可的身体也比过去更加健硕,只是还没能蓄出一把那么漂亮的胡子。想到这里,马可哑然失笑,觉得对好友的猜忌实在没什么必要。

当然,埃尔维斯确实变了。如今的埃尔维斯无论笑得多开心,眼底总有一道暗影,像是从他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漆黑光束。

马可之所以产生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现在他时常能接触埃尔维斯的父亲,于是不自觉地将父子二人做了对比。

从埃尔维斯父亲的眼睛里也能看到光,不过,那是一道明亮的光。

在马可看来,再没有人比总督安德烈·古利提更能代表这个在经济实力上称霸16世纪上半叶欧洲大陆的威尼斯了。不光是马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兼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苏丹恐怕也是这么想的。

已经七十二岁高龄的总督古利提身材挺拔、精神矍铄,丝毫不见老态。他身上那套仅威尼斯共和国总督可以穿着的奢华衣袍,更是将总督大人衬托得神采奕奕。

安德烈·古利提

其实,历任总督并不会这样打扮自己。倒不是为了省钱,主要是他们中的一些人缺乏对美的感受力,而另一些人缺少一副能把衣服撑起来的好身板。古利提总督总是根据时间和场合更换衣饰,每当他现身人前,那些精致奢华的服饰总让人舍不得挪开眼。如马可一样见识尚浅的年轻元老见了他,更是忍不住发出惊叹之声。

无论是金光璀璨的襕带、雪白丝绸上的银线刺绣,还是随着光线变化会反射出七色幻彩的丝绫,只要被古利提总督穿上身,衣服就鲜活了起来,仿佛正在向全世界宣告如今威尼斯共和国的伟大和繁荣。总督本人似乎也很清楚自己在这方面的惊人天赋,所以无论服饰多么昂贵,只要足够华美,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收入囊中。

总督生着一张威尼斯贵族典型的容长脸,丰沛的胡须将皮肤衬托得更加白净。近似于鹰钩的大鼻子让这张脸的主人看上去积极又强势,可是只要他一笑,脸上又荡漾出温柔,刹那就能渗入对方的内心。

在威尼斯共和国,无论国会还是元老院都没有所谓的讲台。想要发表意见的人往往会走到一排排座席当中的通道上,边走边演说,即使是座位设在高处的总督及总督辅政官们亦如此。

古利提总督在这条通道上来回踱步演说时,身上宽大华丽的斗篷总是随着稳健的步伐和极具张力的肢体语言飘扬在半空,散发着令人心驰神往的力与美。年轻的马可也曾在可容纳两千人的国会议事厅一角,用眼神追逐着总督的举手投足。

埃尔维斯·古利提

如今,马可进入了元老院。元老院议事厅的议席数量只有约两百个。随着空间缩小,马可和总督的距离也被拉近了,他甚至可以在总督演讲时看清他华服上的花纹。

无论总督是不是自己好朋友的父亲,对于这位宛如太阳神一般向周围散发着明亮光芒的人,马可心中满是尊敬,或者说,是憧憬和崇拜。

安德烈·古利提出生于1455年,是威尼斯贵族古利提家的嫡子。

古利提家族虽不如马可出身的丹多洛家族历史悠久,却也是组成威尼斯统治阶级的名门世家。安德烈·古利提的父亲早亡,他由祖父抚养长大。

安德烈·吉利提念完中学后,祖父带他前往任职地,让他在当地继续接受教育。担当外交官一职的祖父曾赴任英国、法国和西班牙等多国,年轻的安德烈·古利提跟随祖父,每到一地都能切身感受到他国和他民族的风土人情。祖父似乎对自己这个孙子的才智和见识非常有信心,时不时与他探讨政务上的困扰,这让年少的安德烈在实质上积累了作为外交官秘书的工作经验。结束了与祖父一同走南闯北的少年时代,安德烈进入帕多瓦大学,主修哲学。

安德烈·古利提在语言学习上也颇有建树。意大利语不消说,当时欧洲的通用语拉丁语、法语、英语和西班牙语,他都十分精通,甚至希腊语和土耳其语也难不倒他。

除了才华出众,安德烈·古利提还生了一副好皮囊。他形容俊美、身材健硕、精力充沛,而且一辈子很少被病痛困扰。

然而,这世上并不乏貌美才高之人,却不是人人都能登上高位,获得成功。除了上述这些优点之外,安德烈·古利提最厉害的地方,恐怕还是他牢牢抓住对方内心的能力。

安德烈·古利提曾在率军出征时被敌军将领特里乌尔奇奥生擒,本是有去无回的死亡之旅,可古利提偏偏能迅速获得敌对方的信任,没过多久甚至成了特里乌尔奇奥将军的座上宾,最后趁将军对他放松戒备,一举逃脱,而特里乌尔奇奥在发现古利提逃跑后居然连追兵都没有派。

古利提在落入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手中的时候也如出一辙。国王对他一见如故,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弗朗索瓦一世不但还他自由,而且请他为自己刚出生的小公主取名。不夸张地说,当时整个威尼斯共和国的外交关系,全是靠安德烈·古利提的个人魅力支撑起来的。

西法战争期间,弗朗索瓦一世被俘。西班牙国王派遣特使来到威尼斯恩威并施,一面强调西班牙实力强劲,一面怂恿威尼斯放弃法国,转而加入西班牙阵营。

对此,古利提总督如是说:“两位国王都是我的亲密好友,这让我的内心无比煎熬。我所能做的,仅仅是为庆祝胜利的国王感到高兴,与悲叹落败的国王一同哭泣。”

这真是一段教科书级别的外交发言。威尼斯共和国也因此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得以保持中立。

不过,出类拔萃到了安德烈·古利提这种程度的人反而很难被普罗大众理解。他那比贵族还贵族的气质与普通老百姓心里的“好总督”形象着实有些差距。大概也有这个原因,总督选举时,他的得票难以与竞争对手拉开差距,总共经历了三轮投票才最终当选。不过,古利提本人对此并不在意,他说:“比起登场时的鲜花和掌声,我更想做一个退场后还令人念念不忘的领袖。”

这话看似傲慢,但真正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出自他对祖国那份无可比拟的热爱,以及由热爱而发的危机感。而马可·丹多洛觉得,自己也是为数不多真正理解他的人之一。

安德烈·古利提的人生与这个动荡的时代紧紧贴合。放眼整个威尼斯,没有人比他更能明辨裹挟着共和国的重重危机。

在他出生的前两年,也就是1453年,君士坦丁堡沦陷。在过去一千年间守护欧洲不被东方势力侵扰的东罗马帝国彻底覆灭,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称霸近东的时代拉开帷幕。这个从遥远东方一路厮杀而来的新兴帝国对被誉为地中海女王的威尼斯来说,无疑是史无前例的危险劲敌。

1470年,安德烈·古利提15岁。就在那一年,位于希腊东部、威尼斯的内格罗蓬特基地被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攻占。在过去两百年间,这里一直是威尼斯重要的军事及通商重地。也正是在这一次威土战争中,奥斯曼土耳其人第一次展露出他们对地中海地区的勃勃野心。九年后,威尼斯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签署了和约,威尼斯共和国保全了自己在内格罗蓬特基地的自由贸易权,代价则是永远失去了这块海外殖民地。

就在威土和平条约签署后不久,时年24岁的安德烈·古利提来到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这次过来是为了做生意,另有一位出身威尼斯豪族凡朵拉明家族的贵族是他的合伙人,古利提的第一任妻子同样来自这个家族,但当时她已经去世,临终前为古利提诞下了长子。

安德烈·古利提在经商这条路上如有神助,很快就在君士坦丁堡扬名立万。这位来自威尼斯的商人说得一口流利的土耳其语,他奇特的个人魅力连信奉真主的穆斯林也招架不住,苏丹巴耶塞特二世、宰相阿默德纷纷加入了他的朋友圈。作为一个年轻英俊的外国富商,古利提的女人缘也是没得说,他在君士坦丁堡与一名希腊女子一连生下了三个男孩。埃尔维斯·古利提正是他的第三个儿子。

就在安德烈·古利提的君士坦丁堡生活即将迎来第二十个年头的1499年,第二次威土战争爆发。这一次,奥斯曼土耳其人把利刃伸向了希腊南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威尼斯殖民地。

战争在瞬间摧毁了平静的日常,滞留敌国的普通民众的人身安全毫无保障,生活在君士坦丁堡的大部分威尼斯同胞只得低调度日,一心只想咬牙熬过这场疾风骤雨。然而,古利提却活跃了起来。当时,君士坦丁堡一处军用造船厂遭人纵火,军方怀疑正是由他所领导的一个威尼斯人团体所为。古利提遭到逮捕,被判处死刑。

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此时宰相,甚至苏丹本人都站出来帮古利提说好话,整个奥斯曼土耳其宫廷都对这位敌国人士极有好感。来自帝国上流社会各个角落的抗议之声的确发挥了作用,安德烈·古利提逃过一劫。

非但如此,苏丹还下令释放了安德烈·古利提,甚至为了尽早与威尼斯交涉和谈细节,把他送回了威尼斯。

威尼斯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能够在三年后成功签署和约,安德烈·古利提厥功至伟。如果没有他频繁往来于两国之间,从中斡旋,战争的走向将不可控制。那一年,古利提48岁。

对于旅居的威尼斯人来说,君士坦丁堡再次成为他们可以安心生活和赚钱的地方,可是古利提却再也回不了他在君士坦丁堡的家了。威尼斯政府不会放任这样一个外交奇才去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国家需要他。

此时的威尼斯虽然暂时解除了战争危机,但代价也是惨痛的——每一场战争都让威尼斯痛失海外殖民地。接连失去了在过去两百年间被称为“威尼斯双眼”的伯罗奔尼撒半岛南部两大领地,等同于失去了近海的制海权。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通过两次威土战争掌握了地中海地区的主动权,而原本以海运立国的威尼斯反倒处在了被动挨打的位置上。

安德烈·古利提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一手促成的这场和谈的实质究竟是什么。这件事后,他自己也决意放下商人的身份,转而从政。

他将自己在君士坦丁堡打拼多年的生意交托给长子和次子,把容貌和脾性都酷似自己的埃尔维斯带在身边,让小儿子接受威尼斯的教育。

说是带在身边,实际上这对父子甚至连见一面都很难。回到威尼斯的安德烈·古利提被威尼斯政府指派出任各种要职。眼看陆军参谋长的任期将满,一纸调令让古利提无缝衔接来到海上,作为海军提督率领舰队出征。等到战事平息,他又被提拔为海军总司令。甚至在重要军职的任期之间,他也连续被委任其他机关部门的要员,一刻不曾停歇。

就在他几乎把威尼斯共和国政府的重要岗位干了个遍,接下来无论做什么都已经了无新意的时候,他当选威尼斯总督,成了共和国第一人。这一年是1523年,安德烈·古利提68岁。

安德烈·古利提的政治理念只有一条:坚持威尼斯共和国的和平与独立。

这个走了一辈子阳关大道的男人通过自己的人生经历看到了威尼斯的未来之路——难以通过扩张领土强国的威尼斯想要保持独立和繁荣,唯一的方法就是尽可能不与其他国家开战。 h1OgB4MPbWp9+/f2SRoigHJxUCv6L3nh+tl49GbQyXZEtylRXMdH0gGcgdH8Kev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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