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书名:威尼斯的抉择
作者:【日本】盐野七生
译者:俞隽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03-01
ISBN:9787521737202
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掌阅科技电子版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主人公 三十多岁的年纪
踏入圣马可广场的瞬间,冲击性的一幕映入眼帘。
钟楼下挨山塞海般的人潮忽然从中间分开,四个男人从人潮的裂口抬出一副担架,向钟楼下方的小路走来,马可正好沿着这条小路来到广场,双方就这么迎面相遇。
直到视线落在担架上的那一刻,马可才停下脚步。他认出了躺在担架上的人,那是一张熟人的脸。抬担架四人组中的一位也是他的旧相识。这人似乎认出了他,在擦肩而过时对马可说:“这人从钟楼上摔下来了!这可是头一遭,只盼着今后别三天两头发生这种倒霉事儿。”
那人的声音随着脚步不停前行而变得越来越缥缈,最后几个字仿佛是担架上那位死者游荡在阴阳之间的自言自语。直到担架消失在钟楼下方小路的尽头,马可才想起,自己刚刚居然忘了同这个相熟的巡警道一声早安。
然而,时间不等人。威尼斯共和国的政府机关对随意迟到这种行为有着极其严厉的惩罚措施。根据法律规定,如果在缺乏充分理由的情况下缺席会议,缺席者必须支付巨额罚款,据说罚款的金额超过了一名普通百姓整整两年的生活费。
一想到这里,马可·丹多洛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过圣马可大教堂往左拐就能看到总督官邸的大门,还没等门口的守卫听清楚“早上好”的尾音,声音的主人已经迈着大步越过了大半个内殿。
马可穿过石板铺地的内殿,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巨型阶梯,转眼就把五十多级台阶抛在身后,面不红气不喘地来到了二楼。马可在两个月前刚刚庆祝了自己三十岁的生日,此时的他年富力强,爬个楼梯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马可走过的这段阶梯因其上方天花板精美绝伦的装饰雕刻,被威尼斯人誉为“金梯”。在他担任共和国国会议员时,只要走到这里再往右转,就能抵达国会,不过马可现在还得再爬一层楼。登上三楼,穿过好几个满是华丽壁画的房间,元老院的大议事厅终于出现在他眼前。
从天花板到四周墙壁,元老院的大议事厅同样被精美绝伦的壁画包围,这些壁画描绘了威尼斯共和国极具纪念意义的历史事件。事实上,总督官邸内所有的房间莫不如是,威尼斯画家最重要的金主就是他们自己国家的政府。
约两百人的元老院元老几乎悉数到齐,众人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大议事厅中随处可见由人组成的圆圈。这是会议开始前常见的景象。今天早晨的焦点话题,自然是刚刚发生的那起坠塔事件。
马可是一名初出茅庐的菜鸟元老,几乎没什么人会主动跟他搭话。这倒是正中马可的下怀,他本就不是那种爱出风头的性格,因此常常在圆圈外围转来转去,用心聆听同僚们的谈话内容。
而今天早上,每个话题圈子都认为警察的坠塔自杀事件是共和国的污点。甚至有人对此相当愤慨:一个拥有稳定地位和丰厚收入的人居然选择自我了断,他绝对是疯了!
家喻户晓的圣马可钟楼是威尼斯最高的建筑,而钟楼的主要职责自然是报时。一天之中,楼顶的大钟会数次响起,提醒威尼斯市民时光匆匆。与此同时,它也是圣马可大教堂的附属钟楼,但凡这座威尼斯最负盛名的大教堂举办典礼,钟声就会响彻云霄。此外,码头就在不远处,每当舰队起航或是入港,钟楼也会敲响祈愿胜利的钟声。
钟楼在夜晚也完美地发挥了灯塔的功能。待夜幕降临,钟楼上会燃起火把,人们只要抵达利多的外港,就能看到圣马可钟楼上闪烁的火光。
钟楼顶部承担着报时和照明的功能,可谓威尼斯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内部其实还藏着一座关押外国政要的监狱。只不过此刻牢房中空空如也,并未关押任何人。一条螺旋状的阶梯如缝线一般穿过监狱,要到达钟楼顶部,必须耐心攀爬这长长的阶梯才行。
功能繁多的圣马可钟楼守备森严,禁止随意出入。即使是政府高官,未经许可也无法进入。
毕竟,只要站在楼顶就能鸟瞰整个威尼斯,连国营造船厂这种重要的军事设施也能被一览无遗。要是让伪装成观光客的外国间谍偷看到国家机密,可就大事不妙了。
不过,“黑夜绅士团”可以自由出入圣马可钟楼。名号听起来略显浮夸的“黑夜绅士团”由行事老练的威尼斯警察组成。他们之所以可以自由出入圣马可钟楼,主要是因为楼顶用火的安全管理属于警察的职责范围。
在执勤的过程中,一名警察的内心发生了某些激烈变化,从钟楼上一跃而下。事到如今,谁都无法判明死者究竟遭遇了什么。
时辰一到,总督和六位辅政官在议事厅正面的高处就座,今天的会议也准时开始了。
今天的议题围绕着利用排水造田拓展本国耕地面积展开。威尼斯所需的小麦主要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控制下的黑海地区进口,然而威尼斯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东地中海地区存在利益冲突,把自家最重要的口粮问题全权托付给有矛盾的邻居,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要想个办法妥善解决。威尼斯原本也可以从意大利南部进口小麦,可现在那个地区已经被西班牙控制,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兼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吞并整个意大利的野心昭然若揭,威尼斯的处境可以说是前有狼后有虎。俗话说,求人不如求己,扩大排水造田的范围,提高本国生产力,才是最靠谱的办法。对此,在场无人提出异议。
设立专门的委员会负责这一项目的提案以多数票赞成通过,五名新委员也同时在推选下走马上任。这一天的元老院会议不到两个小时就宣布散会了,工作效率相当高。若是议题换作元老院比较重视的外交或军事问题,不吃不喝一直讨论到天黑也是家常便饭。
早早结束工作的马可离开总督官邸,不知不觉就走向了钟楼。想要从四周观察这座高塔,就必须在圣马可广场上绕行一周。
此时此刻的广场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模样。不久之前曾与人类肢体剧烈碰撞的铺路石也被洗刷干净,不留一丝血迹。
这座威尼斯最著名的广场与市内其他广场一样,周围有许多小路与其他道路相通。对于在此生活的人们来说,方便通行是这些小路最基本,也是最大的功能。
这一带是政治与宗教的中心,总督官邸集中了共和国大部分行政立法机关。而总督官邸对面就是停泊军舰和商船的码头,来自五湖四海的形形色色的人在此熙来攘往。
人们对此也早就见怪不怪了。没人会觉得东方旅行者头上五彩斑斓的头巾有什么稀奇,操着希腊口音的船员们在这里聊天,一口德意志腔的商人也从那里走过。在广场的角落,只会拔牙的牙医支起摊子,隔壁的理发店生意兴隆。
年轻的元老院元老怅然穿行在这一片烟火气十足的世俗喧嚣中,无人留意他。虽说供职于元老院,但他的穿着打扮并未刻意透露身份的尊贵。如果没有特别的职级,元老们一年到头只穿黑色长袍,即便季节转换,也只在衣服的面料上稍做调整,改成质地轻薄的袍子或是加上皮毛衬里。这副打扮在威尼斯几乎是医生、贸易商和教师等脑力劳动者的标配。
马可一面绕着钟楼打转,一面时不时抬头望向钟楼顶部。他的脚步不停,思绪也不曾停止。
那个人真的是自杀吗?还故意选择了一种前无古人的死法——跳下圣马可钟楼。
尸体的脸没有特别损伤,不像是从百米高处坠落的样子,不知道后脑勺的情况如何。
马可认识那位死者,不但认识,甚至可以说是熟识。六个月前,马可·丹多洛任职于“黑夜绅士团”,而且是领导警察的治安官。当然,治安官不止他一人,总共有六人。换句话说,马可曾是“黑夜绅士团”的一员。
在威尼斯共和国,贵族的嫡子到了二十岁便能获得共和国国会的议席,但三十岁之后才能加入真正拥有立法权的元老院。人们认为,未到而立之年的人不够成熟,不足以担当国政大任。
说到国政,其实除了决定国家走向的关键决策,还存在着诸多急需人手的工作,其中之一就是治安。一位未满三十岁,却已经在国会占据一席之地的年轻贵族是“黑夜绅士团”完美的候选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样的岗位安排也是贵族子弟精英教育的一环——未来掌握国家命运的人,必先了解民间疾苦。
“黑夜绅士团”的任期是一年,由共和国国会决定人选。威尼斯城在行政上被划分为六个区,国会从每个区选出一名出身于本区且符合条件的贵族青年,总共六人。
马可曾两度被选拔为治安官,还在海军司令部工作过。在丰富的工作履历及耀眼成果的加持下,他幸运地刚满三十岁就位列元老院。威尼斯共和国政府的重要职位大多由元老院元老担任,元老院的席位就是年轻人政治生涯的起跑线。
在由六位年轻贵族担任领导的“黑夜绅士团”中,除了为首的治安官,下面还有实际参与案件调查的警察,警察下面则是协助他们工作的巡警。
如前文所述,六位治安官的任期只有一年。而且在威尼斯共和国,要再次担任同一职位,任期之间必须间隔一个与任期时间一样长的休职期,否则没有资格再次参选。
这一规定的初衷是为了防止一个人因长期任职而产生的权柄过大、政商勾结等问题,但短短一年的任期也让官员的业务能力无法得到锻炼。为了平衡这一点,政府让警察和巡警的工作成了铁饭碗,拥有威尼斯市民权的警察和巡警可以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干到光荣退休。如此一来,即使治安官每年一换,只要下面的人不变,基本出不了什么乱子。
从钟楼上坠亡的男人是一名警察,抬着担架、对马可说话的男人则是巡警,曾两度成为“黑夜绅士团”一员的马可不可能不认识他们。
如果死去的不是那个人,而是别的警察,马可也许不至于如此在意。他太了解死者的为人了,实在难以相信这个人会主动寻死。
首先,自杀对于基督徒而言,是一件几乎无法想象的事。教会视自杀为禁忌,自杀者不能在教堂里举行葬礼,也不能被葬入教会管辖的墓地。
其次,死去的这位老兄不是省油的灯。威尼斯大大小小的旅店和妓院都归“黑夜绅士团”管辖,死者在这些行业内风评奇差,直指他的匿名投诉信绝对不止一两封。马可在任上也曾暗中对他做过调查,可惜当时并未掌握确凿的证据。
组织里的其他警察都恪守威尼斯的严苛法令(但凡与贪污受贿沾上一星半点就是死罪),马可从不用操心他们会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可是,这个男人身上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时间在马可左思右想中飞快流逝,钟楼上的机械人偶在齿轮的运作下敲响了正午的钟声。
马可朝圣马可广场西侧的道路走去,与他早晨来时的路线正好相反。早晨他走过的梅切利亚小路直通里亚尔托桥,一路上行人众多。饥肠辘辘的马可不想再忍受拥挤,所以宁愿绕远,也要挑一条清净的路回家。
走进小路,广场上鼎沸的人声瞬间变成了一场幻觉。丹多洛家的宅邸坐落在里亚尔托桥前方下游的大运河畔,马可此刻沿着小运河往家的方向走去。
走到小运河渡桥的位置时,马可敏锐地察觉到有人在背后盯着他。
马可并未停下脚步,很快就来到了半月形拱桥的最高处,把全身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中。他佯装不知情,一闪身钻进了与渡桥相连的巷道,后脖颈处皮肤的异常感觉忽地消失了。可是当他穿过小巷进入圣路加广场时,这种感觉又一次强烈袭来。
“我被人盯梢了。”马可暗想。
穿过圣路加广场后,只要再过一条街就能到家了。广场上满是急着回家吃午餐的行人,想要知道是谁在跟着自己,在此行动最合适不过,而且这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正巧,照顾单身汉马可日常起居的老仆夫妇的侄子正从对面走来,应该是刚刚探望完叔父叔母,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还没等马可主动打招呼,这名忠厚老实的年轻人已经向他弯腰致意了。马可一边回礼一边佯装与他交谈,顺势观察背后的情况。
在广场上,除了琳琅满目的货摊、购物的妇女、行色匆匆的路人,还有一个乞丐。他浑身漆黑,拿着一只形似牛角的容器,猫着腰向行人乞讨。马可用余光扫过广场周围的七条通路,并未发现可疑人物。他停止观察,朝着直通宅邸的小路走去。
就在他刚刚走到小路中段时,再一次感觉到了背后异样的目光。这种不爽大于恐怖的感觉,让他不由得头一次加快了步伐。
这条小路通往一个小型广场,广场正面就是丹多洛家宅邸的临街大门。比起面向大运河的水上正门,这个门的使用频率要高得多。
走到家门口,马可终于转过身去,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即将走出小路的黑衣乞丐。
附近没有其他人。马可堵在自家门口,牢牢盯着那个乞丐。奇怪的是,那人居然毫不退缩,甚至一点都不像是个真正的乞丐。眨眼间,那人忽然挺直了一直卑微蜷曲的身体,威风凛凛地大步走向马可。
“耻辱乞讨者”一词在意大利语中直译过来是“耻辱又可怜的人”。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威尼斯,这个群体得到了政府及乐善好施者的特殊照顾,没有人会把他们当作普通的乞丐。
这些人原本都是贵族。即使不是贵族出身,也曾经体验过堪比贵族的富裕生活。然而命运让他们起朱楼,宴宾客,又让他们的楼塌掉,如今沦落到沿街乞讨的悲惨境地。
威尼斯共和国是一个诞生于海上国际贸易的城邦国家,发生在这里的悲惨故事大致有三种走向:拿全副身家投资的货船在暴风雨中沉没,孤注一掷的远洋航行因海盗袭击血本无归,把父母留下的巨额财产挥霍一空。他们的结局大多是穷困潦倒,流落街头。
当然,除了赌徒和败家子,“耻辱乞讨者”中也不乏有头脑、有勇气的英雄人物,可偏偏倒了血霉,精心打理的产业在战争中化为乌有,从此失去了一切。
以威尼斯和佛罗伦萨为代表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城邦国家,凭借大胆的自由经济体制获得了巨大的发展。既有人在此白手起家,创建财富帝国,也有人一蹶不振,血本无归。
所幸,威尼斯人对成功者从来不惜赞美之词,对不幸的人也怀有宽容之心。现今的威尼斯依然留存着用于存放食物和钱财等施舍物的布施箱,上面还镌刻着“致可怜的乞讨者”。
佛罗伦萨的主要贸易市场是陆路直通的欧洲,而威尼斯只通过海路与地中海世界做生意。相比之下,威尼斯人的人生风险系数要高得多。在威尼斯共和国,出于这类原因产生的乞讨行为被完全制度化,满大街安设布施箱就是为了满足他们的日常所需。
一般的乞丐爱穿什么没人管,可是“耻辱乞讨者”却有着严格的着装要求。
他们必须穿全黑的长袖布袍,下摆垂至脚边,不能佩戴任何饰品,也不能系皮带。此外,还要搭配包住整张脸的黑色头巾,只在眼睛的位置开两个洞。这套“制服”只有得到官方机构“没落者应对委员会”认可的乞丐才有资格穿。
一旦穿上这身衣服,再也没人能认出你是谁。“耻辱乞讨者”可以看见路人,路人却无从得知“耻辱乞讨者”的样貌。政府规定“耻辱乞讨者”可以用肢体语言乞求施舍,不必开口说话。这是为了防止他们因发出声音而被熟人认出来。向“耻辱乞讨者”施舍零钱的人也不能和他们搭话或要求他们开口,默默地把钱放进“耻辱乞讨者”手中的牛角形容器里就行了,“耻辱乞讨者”则可以用肢体语言表达感谢。
不过,政府及社会大众对“耻辱乞讨者”的这份关怀,实际上并不完全是同情。
在自由经济的环境中,市场的活力与经济繁荣息息相关。16世纪的威尼斯遍地黄金,到处都是咸鱼翻身的机会,昨天的“耻辱乞讨者”摇身一变就成了今日的富豪。为了让一部分有可能东山再起的人不因曾经的耻辱岁月承受心理压力,守护“耻辱乞讨者”尊严的社会公序应运而生。
当然,此时此刻的“耻辱乞讨者”,只是一群没有名字的人。
“耻辱乞讨者”迈着坚实的步伐向前逼近,毫无沉沦者的萎靡气息,这令马可不由得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三步。可“耻辱乞讨者”也紧随他的动作加速靠近,故意压低声音说道:“快让我进屋,这里太惹眼了。”
熟悉的声音穿透耳膜,十年前令人怀念的时光瞬间充满了马可的脑海。他极其自然地掏出钥匙,打开了宅邸的大门。
运河对岸鳞次栉比的房屋将阳光反射到河水中,再经由运河水面折射到屋内,二楼这间面朝大运河的起居室因此无比温暖而明亮。
直到走进起居室,“耻辱乞讨者”才摘掉了黑色的头巾。还没等脸完全露出来,马可就叫出了他的名字:“埃尔维斯,你什么时候回威尼斯的?”
展露在黑色头巾下的那张脸笑了起来。这人正是马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埃尔维斯·古利提。
还没等好友回答,马可又开口了,语气显得有些无奈:“你看看你,堂堂总督公子怎么穿成这样?”
话音未落,埃尔维斯哈哈大笑起来:“卑躬屈膝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真是累死我了。”
埃尔维斯三下五除二脱掉了黑衣,露出穿在下面的衬衫和紧身裤,双手举过头顶,舒展了一下筋骨。他用小孩子搞恶作剧时的狡黠眼神看着依旧站在原地的马可,开口说:
“我在圣马可广场就看到你了,但我这副打扮不方便跟你搭话,只好一路跟着你回家喽。”
马可家的午餐一向由老仆夫妇中做厨娘的妻子准备,管家丈夫则负责收拾餐桌及上菜。好友二人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午餐。
饭后,两人来到楼上马可的房间。埃尔维斯自然而然地打横躺在了土耳其式样的矮背长椅上,马可则让身体深深陷进一把土耳其式样的安乐椅里。十年前,两人也常常以这样的姿势共度下午时光。
马可·丹多洛和埃尔维斯·古利提八岁相识,一直是知心好友。
八岁那年,教授语法、算术及拉丁语的私塾来了一名新同学。这个名叫埃尔维斯的孩子出生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并在那里度过了大半童年时光。出身威尼斯的父亲希望儿子接受正统的威尼斯式教育,因此把他送进了这间私塾。
当时的埃尔维斯是个古怪的孩子。他会说希腊语和土耳其语,意大利语也相当流利,插班上课完全没问题。然而他给人的感觉,却与其他的威尼斯孩子截然不同。
埃尔维斯的父亲当时虽然尚未登上总督之位,却已经是威尼斯政界响当当的人物了。老师和同学对这位大人物的孩子自然青眼相加。在学习上,埃尔维斯算不上成绩突出,却能时不时说出一些独特的见解,震惊四座。
不过,这个来自东方的男孩对同学们的幼稚游戏并不热衷,也没有称霸学校之意。一种尊贵的疏离感从他的骨子里透出,如不可名状的烟雾一般围绕在他的身边。如果说私塾师生对他的最早关注源自他的身份(他父亲可是人称“威尼斯灵魂人物安德烈·古利提”的大人物),在与他熟悉之后,这个有一半东方血统的男孩在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神秘异国气息,才是让人们忍不住另眼相待的真正原因吧。
马可与埃尔维斯在脸蛋圆圆的童年时代一见如故。随着岁月流逝,即使面部轮廓在成长中变得棱角分明,两人的友谊也一如他们的发色和瞳色,不曾改变。
埃尔维斯·古利提一头栗子色的卷发,鼻子生得像希腊人一样又高又挺,好像从宗教画上走出来的美男子。他的眼珠在侧耳倾听时展现出美丽的蓝色,宛如色泽清朗而深邃的海蓝宝石,在发表意见时却近似于翠绿,像是闪耀着光芒的祖母绿。他的皮肤是古铜色的,一个纯粹的意大利人无须努力日晒就能拥有这种天赐的肤色。在个头方面,埃尔维斯从小就比马可高大。
其实马可·丹多洛也是个高个子男人。乌黑的头发以流畅的卷曲度垂至脖颈,深茶色的双眼让他显得沉稳冷静而又活力充沛。马可自小成绩优异、举止端庄,绝对是家长眼里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
当两人还是圆脸小毛孩时,埃尔维斯就常常跑到马可家里蹭饭,还时不时留宿。
埃尔维斯把马可的母亲当亲生母亲看待,温柔的丹多洛夫人是他童年时代为数不多可以撒娇的对象。他的亲生母亲一直留在君士坦丁堡,没到威尼斯陪伴儿子,而父亲安德烈·古利提当时出任威尼斯海军提督,必须常驻海外,整年不见人影。马可的父亲则在他四岁时战死沙场,那场战争的敌对方正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因此,马可成了丹多洛家唯一的嫡子。
“这道菜还是以前的做法,可是与母亲在世时相比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厨娘还是妈妈在世时雇的那一位,只不过妈妈会在起锅之前亲自试味道。”
“我之前听说了她老人家去世的消息,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前,当时我还没进元老院。”
“我差点忘了,你现在可是威尼斯共和国元老院的元老大人了。”
两人一边吃一边聊家常。餐后的一杯酒,更让这次暌违十年的重逢变得亲切。
十四岁那年,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大部分威尼斯上流家族子弟都会走的路——成为商船的石弓箭手。
当时的商船在出海时基本都有战斗人员随行,这不仅是远洋航行的安全防卫需求,也是遵从政府规定。出身优渥的年轻人因此登上商船,开始学习战斗及航海所需的必要技术。此外,除了船长之外的所有船员都可以携带货物到目的地自行售卖,年轻贵族也能通过实践,从中学到贸易的技巧。
不过,让这些年轻人真正踏上他国土地,亲身体会外国的风土人情,增长见识,拓宽视野,才是威尼斯共和国对未来的国家栋梁的真正期待。这背后的深远含义,使得培养石弓箭手成了国家的一项制度。
出于上述种种原因,志愿成为石弓箭手的年轻人经常会跟随不同的船只出海。为了节省成本,商船的航线基本都是固定的,比如前往埃及的商船一般都会把目的地设定在亚历山大港,只要没有战争等不可抗力因素,威尼斯的船队每年都会固定在亚历山大港靠岸。所以,乘同一艘船的人一般只能去往相同的目的地,难以达到长知识和积累经验的目的。
马可与埃尔维斯深知这一点,出发前也相互商量着每次都要乘坐不同的船,尽量去往不同的国家。他们随着风帆远行,足迹遍布整个地中海世界。
设有多个大型商会的埃及亚历山大港是威尼斯在东方的重要贸易据点,几乎每一个新石弓箭手都会到这里报到。归属土耳其的叙利亚也是必经之地,他们到访大马士革,还去了威尼斯商会所在的阿勒颇城。
他们在北非踏足了突尼斯和阿尔及尔,在那里同强悍的阿拉伯人做买卖。
有时,商船会在西班牙各地暂时休整后继续向西,穿过直布罗陀海峡,一路来到英国的南安普敦。船上满满当当地装载着塞浦路斯的高级葡萄酒、扎金索斯岛特产的黑科林斯葡萄干,以及来自威尼斯本土的精美纺织品。威尼斯人不远千里来到伦敦销售这些奢侈品,再将低价买到的英国羊毛线带回本土。在威尼斯及佛罗伦萨匠人的巧手之下,本来平淡无奇的原材料变成了色泽艳丽、精美绝伦的高级工艺品。威尼斯商人载着这些货物再次出航,将它们卖给德意志人、法国人及英国人。
比起坐在课桌前枯燥听讲,长达四年的航海生涯才是使马可真正成长的无与伦比的时光。对于他来说,这四年既快乐,又学到了任何一本书上都不曾记录的宝贵经验。当然,马可的快乐也有一大半来自埃尔维斯的陪伴。在这所海上学校,埃尔维斯才是当之无愧的优等生。
石弓箭手时代的回忆是此时已经步入而立之年的两人怎么都聊不完的话题,因为那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离开家独自闯世界,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个年纪的男孩充满勇气和力量,无论多么辛苦都能咬牙坚持。
说着说着,马可突然想起了某件事。
“说起来,那个土耳其男孩怎么样了?”
“他在我回君士坦丁堡之后就来找我了,之后一直留在我那儿做事。”
那是他俩搭乘的威尼斯商船中途停靠西班牙阿利坎特时发生的事。一艘来自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船在附近海域沉没,船上只有一个男孩拼尽全力游了出来。这个可怜的男孩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大难不死,就被岸上的西班牙人逮住,嚷嚷着要把这个信奉真主安拉的异端送上火刑架。
埃尔维斯救了他,用一路上赚到的全部钱财把他赎了回来。
男孩对埃尔维斯感激涕零,表示愿意做埃尔维斯的奴隶,一辈子侍奉他,但埃尔维斯对此不以为意。当船回到威尼斯时,正好有一艘前往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船即将起航,埃尔维斯就把男孩送上了船,让他回国好好生活。此后,男孩大概是听说了埃尔维斯回到君士坦丁堡的消息,不但再次见到恩人,还如愿成了他的侍从。
埃尔维斯·古利提就是这样一个内心无比柔软的人。可是与此同时,他也有着极其冷酷的一面,马可对此深有体会。
被船员们戏称为“连体婴少爷”的两人在结束航海生涯、进入大学后仍然形影不离。他俩不但同样选择在帕多瓦大学法学部学习,还成了合租室友。
在课堂上,马可始终略胜一筹,可一旦走出校门,埃尔维斯才是绝对的赢家。当时的大学生脑袋里只有两件事:赌博和女人。在这两件事上,非但马可比不过,甚至整个威尼斯都没人是埃尔维斯的对手。每次看到好友在赌桌上大杀四方,或是轻松抱得美人归,马可丝毫不觉得糟心,反而总是忍不住感叹埃尔维斯真是太厉害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间,这对好朋友走出校门,来到了二十岁的当口儿。他们从八岁起一直并肩前行的人生,自此转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那一年,马可得到了共和国国会的议席,而埃尔维斯的手里空空如也。
自那一年至今,已经过了十年。
忽然,埃尔维斯仿佛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你今天上午在圣马可广场一个人走了很久,边走还边看钟楼,莫非你认为早上的坠塔者并不是自杀?”
一句话瞬间把马可带回了现实,他不由得定睛看向面前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