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与孙女

见过华服裹身坐在共和国国会或元老院议长席的安德烈·古利提的人，一定不会相信他已经过了80岁。

无论是他高大的身躯还是威严的举止，都和他从土耳其发来冷静透彻的报告令元老院惊叹不已的40多岁时，丝毫没有变化。可以说，就是从那个时期开始，他的政治判断力获得了高度的肯定。

然而，不管是在当选总督之前还是之后，他始终如一坚持做他自己。在与他国最高权力者频繁的角力之中，他甚至被敬畏地称为“威尼斯灵魂人物安德烈·古利提”。

年逾八旬依然不见衰老，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位人物自身的精神觉悟。这个结果令他保持清晰的头脑，以及在共和政体国家可使用的唯一武器——说服力。

说到这位古利提的政治信条，从他在议会的发言中可归纳为以下几点。

一、实行君主专制政体的国家的君主，对于其治下的国家，绝不会允许它保留共和政体。近年的佛罗伦萨共和国就是最好的例子。因此，威尼斯想在查理五世治下继续保留共和政体，简直是白日做梦。

二、建国以来持续了1500多年的共和政体，对威尼斯是最自然、最适合的。因此，威尼斯抛弃共和政体之时，就是威尼斯死亡之日。

三、包括政治实力、经济实力、军事实力以及文化实力在内的综合国力的强大，并不是民主政体、共和政体或君主专制政体所带来的结果，而是取决于每一位国民能否享受自由。

无论是民主政体的雅典、君主专制政体的罗马，还是共和政体的佛罗伦萨和威尼斯，都曾经享受过国力的兴盛，因为这些国家都有自由。所谓自由，是思想和行动上的自由，有时候，失败也是自由。而人类的活力，在没有自由的地方既不可能诞生，也不可能成长，更不可能长久持续。

由于古利提总是如此直言不讳，因此树敌颇多。不过，他也不缺朋友。而且，大多数敌人并非反对他的政治信念，而是不满其强势领导的作风。

安德烈·古利提在当选总督之后，住在总督官邸内的总督专用公寓，办公起居一举两得。再说，政府时不时需要召开紧急会议，总督往往又是高龄者，所以，公私相近也是必需的。

不过，在公务得闲时，他会离开官邸，回自己家住，但几乎不去位于城堡区的私宅。他更喜欢住在虽不比官邸但同样是由石头建造的穆拉诺岛上的小别墅里。

在潟湖内众多的岛屿中，穆拉诺岛距离威尼斯市区最近。即使发生紧急事件，他也能很快返回官邸。而且，岛上主要的产业只有玻璃工厂，因此相较于市中心，这里的庭院也很宽敞。受清爽海风和明媚阳光眷顾的这个家，是从繁重的公务中抽身享受片刻安宁的好地方。

马可在公事之外与古利提见面，迄今都是按照他的指示来这里拜访。这一次，他打算带莉维亚来穆拉诺岛。

有关莉维亚的身世，他已告诉总督。带莉维亚来家里见面也得到了允许。和莉维亚说起此事时，她默默地点头，只问了一句：“能带上中提琴吗？”

这一天，是冬日里难得的温煦晴朗的天气。抵达穆拉诺岛走下贡多拉的二人，走了一段田间小道。作为总督的别墅似乎不够气派的房子，伫立于四周是麦田的树林间。

安德烈·古利提舒服地坐在庭院中一张宽大的椅子上等候。他面前放着两把普通的椅子。

马可向老总督简单地介绍说，这是之前提到过的那位女士。莉维亚优雅但很自然地向总督致意。总督古利提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莉维亚，然后对马可说：“想请这位小姐看看客厅里挂着的画。我在这儿等着。”

客厅只有一幅画，是提香为埃尔维斯画的肖像画。

马可领着莉维亚来到画前，告诉她，这是埃尔维斯·古利提年轻时的肖像。

“你慢慢欣赏，我们就在庭院里。”

望着把莉维亚一个人留在父亲画像前走回来的马可，总督说道：“我已清楚地写在遗书里了。等我死后，希望你拿走那幅画。想来古利提家族，没有一个人愿意拥有它。”

马可由衷地表示会好好珍惜。说话之间，莉维亚也回到了庭院。

年轻的姑娘毫不胆怯地望着白眉下那双锐利的眼睛，问老总督：“总督先生，可允许我演奏一曲？”安德烈·古利提默默地点点头。

乐声从中提琴中缓缓流出。低沉纯净的音色，仿佛乘着海上微风在绿野中优雅飞舞的一只白色蝴蝶。

小提琴像男高音，中提琴似女中音。第二次听莉维亚演奏的马可随心想象着，感觉十分愉快。

当柔和深沉的演奏结束时，老总督第一次对莉维亚开口：“真是极好的礼物，非常感谢。”

祖父与孙女的见面，就这样结束了。没有挑明身份，因此没有出现伤感的场面。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了解古利提的马可，对总督保持一贯的作风并不感到意外。令马可暗暗吃惊的，是年轻的莉维亚坚强的自制力。

几天后，总督古利提召见历史学家纳瓦吉洛。在总督葬礼上宣读悼词，当时属于纳瓦吉洛的工作。总督指示道：“想必你已经准备好了，念来听听吧。”

于是，纳瓦吉洛便在还活着的这个人面前，朗读起他葬礼上用的悼词。

听完悼词，总督说了一句：“差不多就这样吧。”

两天后，安德烈·古利提辞世，享年83岁。

在接近16世纪中叶的这个时代，有一个代表欧洲各国地位的风向标，那就是在某国的领袖出席的场合，各国大使的座位顺序。

在教廷所在的罗马，首先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大使，紧接着是西班牙、法国的大使，然后是威尼斯共和国的大使，其他国家的大使排在其后。

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兼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的宫廷，按以下的席次：教廷大使、法国大使、威尼斯大使，然后是其他国家的大使。

在法国国王的宫廷，各国大使的席次安排也基本相似。紧接教廷大使、西班牙大使之后的，是威尼斯大使。

威尼斯在领土面积不到大国的百分之一、人口只有其二十分之一的情况下，坚守住了这个地位。

但无论如何，担任总督15年，再加上之前的政坛经历，40年来领导威尼斯的安德烈·古利提的时代，正式结束了。

接下来是马可·丹多洛的时代。然而，继承者所继承的是根本性的原则，在具体实施时，必须因应时代的不断变化而做出调整。

选出古利提的继任者，让负责威尼斯共和国国政的贵族们用了比预想中更长的时间。

总督选举，是在由2000人组成的共和国国会进行的。可是，这2000位有权者的意向却不统一。

安德烈·古利提在位时间长达15年，而且自始至终保持了“威尼斯有安德烈·古利提”的强势领袖的姿态。

在失去强人领袖之后，首先人们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茫然。与此同时，议员们又有着对于强人领袖的抗拒心理。更何况，威尼斯人传统上就不喜欢耀眼的明星。

经过长达一个多月的反复选举，总算选出了新总督——彼得罗·兰多。兰多和古利提正好相反，他性格温和，关键是他尊重全体的意见。

话说回来。总督兰多的登场，不仅仅是因为议员们抗拒强人领袖所产生的结果。他的当选，也是处于大国包围之中的威尼斯向那些君主发出的信号，表示今后的威尼斯共和国将会与周边国家协调合作。这是多数议员投票给彼得罗·兰多的真正意图。威尼斯已无法凭一国之力战胜对手，变成了2000名议员的共识。而且，他们不再需要强势的领袖。

不过，威尼斯是商人之国。商人即使冒险，也一定会在另一方面采取对冲策略。

作为威尼斯颜面的总督，虽然选了一个性格温和的人物，但强化了在他背后支持的团队。马可·丹多洛也意识到自己成了轮岗的对象。所谓轮岗，是指担任十人委员会委员一年之后，去担任总督辅佐官，辅佐官期满后再去六人委员会当委员，在政府中枢不断调换重要岗位。

在所有公职都是依靠选举决定的威尼斯，这种方式之所以能成立，是因为在决定候选人名单的阶段就强烈地反映了政府中枢的意向。或许这是一种有违共和精神的做法，即便如此，仍然有勇气去做，共和政体才得以存续并发挥功效。

安德烈·古利提死后的威尼斯共和国，运用这种做法有30年以上。其间，有7位总督就任，去世。但撑托这些共和国“颜面”的人却没有变。马可便是其中之一。在这个团队中也有非贵族出身、被称为“公民”的属于中产阶级的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