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缘起于来自驻君士坦丁堡的威尼斯大使的一份加密报告。
报告指出,威尼斯政府内部秘密讨论的内容,很有可能都被泄露给了土耳其宫廷。因为大使在和土耳其宰相开会时,可以感觉对方在相当程度上了解自己的底牌。
在政府内部讨论最高机密的地方,只有十人委员会。十人委员会内部的空气,自然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在当时欧洲诸国中具有最强情报能力的威尼斯十人委员会,竟然被“鼹鼠”侵入,这个问题当然十分严重。而且在这个时期,十人委员会正秘密地和土耳其进行和平谈判。
自普雷韦扎屈辱地败北之后,威尼斯不再相信在普雷韦扎海战中和自己同处一条战线的西班牙。但仅凭威尼斯一国之力,无法战胜通过收编海盗成功提升了海军战斗力的土耳其。可是,对以贸易立国的威尼斯而言,土耳其统治下的东方市场又十分重要。正因为有这个需求,基督教国家威尼斯考虑寻找一条单独与伊斯兰国家土耳其和谈的途径。
不过,有关的交涉必须保证绝对秘密。不能惹怒罗马教皇,也不能惹怒西班牙国王。为了做生意竟然抛弃信仰,各种谴责言犹在耳。因此,连调查泄密者,也必须秘密进行。
虽然被称为十人委员会,但实际上它由17个人组成。总督及其6名辅佐官,再加上10位委员,共计17人。调查内鬼的作业,首先以这17个人为目标。既然决定不把“家丑”交给第三方的其他委员会调查,而是自行解决,那么从17个人开始是理所当然的。审查的过程令人郁闷、沮丧,然而作为精英集团的成员,人人都得甘愿接受。
审查的结果表明,在这17个人当中,没有人有可能向外部泄露情报。不过,那个时候,委员会所属的秘书官和书记官等事务性官僚尚未成为被调查的对象。
找“鼹鼠”的工作进入了死胡同。不料,幸运在意外的地方出现了。投信箱的一封信件提供了线索。
在环绕总督官邸底层的圆柱回廊一角,自古就有为聆听市民声音而设的投信箱。不过,箱体部分在官邸内侧,朝向人流熙攘的外侧的,只有一个不妨叫作投信口的放信进去的开口。
威尼斯政府在当天工作结束时收集信件。匿名的信件因为没有署名,通常作为废纸处理。
然而,这个时期犹如抓稻草救命的十人委员会,决定连匿名信也全部查一遍。
其中有一封信引起了十人委员会的注意。信的内容是这样写的:
和我有亲密关系的女人,曾在枕边提及她的丈夫频繁进出于法国公使的宅邸。
“法国?”“为什么会是法国?”
只想到西班牙的查理五世和土耳其的苏莱曼的十人委员会,怎么也没料到法国会现身登场。
可是,来信是匿名的。投信口也是设在人来人往的总督官邸的一楼,所以不可能锁定投信人。这下又断了线索。
于是,十人委员会采取了从未用过的手段。他们在投信口旁边的墙上张贴了一张布告:
有关他国之事需呈报者,无论内容如何,保证不被问罪,所以请出面自首。倘若不主动自首,请做好一定会被抓到的准备。
或许是最后一句话起到了作用,很快,在第二天,便有一位自称马塔罗吉的人前来自首。他随即被带进十人委员会的房间,接受委员们的轮番质询。马塔罗吉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一切。
和他关系密切的女人,是阿邦迪奥的妻子。这位阿邦迪奥常去法国公使家中拜访。而且,听他妻子说,最近丈夫手头阔绰不少。除此之外的事情,自己和女人都不清楚。
十人委员会立刻派两名委员前往阿邦迪奥家中。谁知慢了一步,阿邦迪奥已跑去法国公使家。两名委员回到总督官邸后,众人商定对策又花了一些时间。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阿邦迪奥似乎感觉到了危险,他向法国公使提出了流亡的请求。
长期以来,威尼斯以宽容对待流亡者而为世人所知。美第奇家族的家主柯西莫被佛罗伦萨流放时,威尼斯接纳了他。而在一个世纪之后,当美第奇家族以西班牙国王的军事力量为后盾重返佛罗伦萨之际,因反对美第奇的君主制从而发起反美第奇运动的斯特罗齐及其党羽遭流放时,威尼斯同样无条件接受了他们。
此外,威尼斯还接受宗教流亡者。甚至那些侥幸逃脱牢狱之灾的异端审判的受害者,都会被指点先逃往威尼斯。
因此,威尼斯传统上一向尊重外交官所拥有的准许流亡的特权。然而,这次事件危及了国家利益。处理这个棘手问题的任务,交给了委员会成员之一马可·丹多洛。
面对坐十人委员会专属黑色船只前来的马可,法国公使脸上掩不住惊愕的神情。马可没有寒暄,单刀直入:“希望您交出威尼斯公民阿邦迪奥。作为交换,我们不做任何追究,并保证您安全返回法国。但是,您若不答应,我们会烧掉整栋房子,包括里面的人。”
法国公使望着站在眼前一脸严肃的马可,再看看窗下运河上停靠着的十人委员会的黑船和船上的武装士兵,单是这阵仗就令他不寒而栗。他提出了确保安全的要求。马可立即回答:“我本人会率领一队武装士兵护送您至边境。”
事实上已被驱逐出境的公使,害怕在通过威尼斯境内的途中被杀。马可一边答应着公使,一边暗自高兴。他作为护卫的负责人与公使同行,路上正好打探一下通过公使传到法国的威尼斯绝密情报,究竟是交给了法国的哪位人物。
法国公使交出了躲进宅邸的阿邦迪奥。一刻也不想留在威尼斯的他,匆忙做着出发的准备。马可也催促着收拾停当的公使,和他一起上了十人委员会的公务船。
在前往内陆本土的途中,马可对公使的态度判若两人。他一改之前的严厉态度,如同威尼斯名门贵族那般彬彬有礼的绅士。法国人似乎也忘了自己被押送的身份,早在抵达维罗纳时,已将真相和盘托出。
阿邦迪奥带来的情报,由公使传给在巴黎的一位大臣。大臣随即向弗朗索瓦国王报告,国王又随即通过海路传送给土耳其的苏丹。
了解到这些信息后,公使已派不上用场。往后的路程交由队长负责,马可佯称父亲急病,和公使告别,一路快马加鞭,奔威尼斯而去。
这段时间,十人委员会也没有闲着。
他们对从公使家直接被带进牢房的阿邦迪奥进行了连日的高压审问,逼他说出情报提供者的名字,但没有到需要动刑的地步。
阿邦迪奥亲眼看见对法国公使的处置仅是驱除出境,所以认为自己属于无意中卷入间谍活动,自己的罪最多就是这个程度。对于他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十人委员会不置可否。
因此发现的情报提供者是卡瓦扎两兄弟。兄长尼古拉是元老院的书记,弟弟科斯坦蒂诺则是十人委员会的书记,在事务官僚中,地位仅次于秘书官。不过,秘书官通晓全般政务,而书记的工作只是逐一记录会议的内容,但他们都有机会接触绝密情报。兄弟二人即刻被带走,和先到的阿邦迪奥一起,被关在监狱不同的牢房里。
虽然已是深夜,加上返回的马可,委员会召开紧急会议。这场没有书记,甚至秘书官也不参与的讨论,直到会议室窗外的天空开始发白才算结束。
不过,众人并没有解散。十人委员会的会议室就地变成法庭。三个人被带进屋,经判明,他们的动机纯粹是为了金钱。
三人被宣告以叛国罪处以死刑。法国公使是外国人,并且享有外交官特权,但这三个人是受威尼斯共和国保护、虽然隶属平民阶层但依然拥有正当地位的“公民”。哪怕他们是贵族,想来判决也不会改变。
执行死刑选择了在狱中绞首这种避人耳目的方法。遗体也不交给家人,而是运出利多港,扔进绝不会因潮流影响回流到威尼斯潟湖的外海。完成行动以迅速且秘密为重。
十人委员会的真正意图,并不在于谴责盗取他国情报的法国国王以及收取情报的土耳其苏丹。威尼斯今后也会和这两个国家一如既往地保持外交关系。只要让两国的君主清楚,和威尼斯打交道使用“鼹鼠”这招无效,就足够了。
按照这个思路得出的结论,自然是这件事最好不要让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知道。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与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互为宿敌,倘若查理五世知道“鼹鼠”之事,可以想象他势必指责弗朗索瓦和异教徒苏莱曼勾搭。事实上,“鼹鼠”一案就是在没被教皇和查理五世察觉的情况下,以迅速而秘密的手段做了处理。
“云淡风轻的国家”的长治久安,只做“云淡风轻”的事情是不够的。
虽然处理了“鼹鼠”,但是法国国王为何要采取“鼹鼠”这种手段陷威尼斯于不利这个疑团尚未被解开。
十人委员会之后用了几天的工夫,解开了这个谜团。
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相当焦虑。他很担心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统治德意志、弟弟斐迪南统治奥地利、姐姐拥有尼德兰地区,而本人同时又是西班牙国王的查理五世,随时会攻击法国。何况,这个劲敌比自己年轻6岁,不仅没有早早退场的希望,而且6岁之差等于就是同代人。
弗朗索瓦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如何削弱查理五世的势力。弗朗索瓦一世的对外政治,自始至终是仇恨查理五世。使用“鼹鼠”令威尼斯陷入不利的立场,不过是他战略中的一个战术而已。
弗朗索瓦认为,如果抗衡土耳其的力量减弱,威尼斯将与土耳其发生战争,必然不再有余力协助西班牙,因而脱离联合战线。而没有威尼斯的海军,西班牙甚至不敌北非的海盗,所以也没有余力进攻法国。
作为基督教国家,法国坚持不加入基督教联合舰队的理由有以下两个:
第一,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打算和查理五世有共同关系;第二,土耳其的强大,意味着查理五世势力的衰弱。
法国不仅没有参加普雷韦扎海战,而且缺席了30年后的勒班陀海战。
具有竞争意识本身无可非议。然而,双方都欠缺解决问题的能力,这不仅对两国不利,也是造成欧洲不幸的主要原因。毕竟,16世纪上半叶,法国和西班牙是欧洲的两大强国。
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在政治上都是英明的君主,但也有相同的缺点——不会打仗。
战场上的总司令,首先必须具备当机立断的能力。这种亦被称为爆发力的才能,两人都有所欠缺。
除此之外,还需要在形势不利时暂且忍耐但决不放弃的能力。如果没有这种能力,不管是小的战斗还是大的战争,都不会赢。
查理五世和弗朗索瓦也许都认为事已至此,除了对抗,无其他解决之路,所以时不时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可令人费解的是,他们都会在关键时刻退兵。结果,法国和西班牙,欧洲这两大强国再次回到“非生产性”的拖泥带水的敌对关系。但在总体上占优势的是新兴国家西班牙,这令自认欧洲第一强国法国的国王日益焦虑。16世纪上半叶的欧洲人,就是生活在这两大国角力的不安状态之下。
法国使用“鼹鼠”,并不是因为仇恨威尼斯,而是为了让它和西班牙脱离关系。这对被算计的国家可谓是无妄之灾。
鉴于欧洲的现状,威尼斯十人委员会对“鼹鼠”的事后处理,只能说是相当巧妙,因为他们让法国国王和土耳其苏丹意识到,期待这类计谋得逞纯属枉费心机。
而且从头到尾,不仅外国人,连本国人都不知情。
有关这次事件,无须担心法国方面会泄露机密。绝对没有君主愿意公开自己的失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