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早晨的圣马可广场，可以见到成群的贵族快步走向总督官邸的身影。威尼斯贵族的首要工作是参与国家政治，所以如果开会迟到，会被处以巨额罚金。没有人愿意付这笔钱。众人步履匆匆，正是为了能准时到达官邸内的会议室。这座总督官邸是威尼斯共和国的大脑。
不过，威尼斯共和国还另有一个称呼，历史上常被使用，流传甚广。
这个称呼是“Serenissima”。其词源是意为“晴朗”的拉丁语“serēnus”，所以可以理解为“云淡风轻的国家”。说起“Serenissima”，指的就是威尼斯共和国，这在当时欧洲的任何国家都属于常识。
然而，掀开这个“云淡风轻的国家”的外表，露出的是冷峻的真面目。换言之，为保持国家云淡风轻的形象，威尼斯人清醒地面对现实，而且不认为毫不留情地践行是羞耻的事情。
对于专职负责国政的贵族，政府不会做道德训话，请他们认识自己的责任，务必出席会议。取而代之的是对开会迟到或无正当理由缺席的人，处以相当于平民两年生活费的罚金。
而在和外国打交道时，威尼斯奉行外交是不流血的战争的原则。美丽的国度、云淡风轻的国家，好听的话人人都会讲，但是要维持这种状态，并不是轻松的工作。对此，威尼斯人非常清楚。
正因如此，在威尼斯政府内，只规定入府的时间，没有出府的时间。工作结束便可离开，所以时间上是根据具体工作而定的。哪怕元老院在中午时分闭会，十人委员会也常常工作至深夜。
马可从犹太人居住区浮尸案中脱身之后，还是第一次在太阳高照时离开总督官邸。入府总是选择最短路线的他，决定下班后绕行而归。虽然要多走些路，但这似乎有助于转换心情。
马可走出总督官邸，望着右手边的圣马可大教堂正门，步入圣马可广场。这里是威尼斯最大的广场，因此周边有很多小路，如同注入大运河的无数小运河一般四通八达。在威尼斯，水域宽阔的运河被称为“canale”，小运河则叫“rio”。广场也有类似的区分。
如圣马可广场这样的巨型广场，和意大利其他城市一样，都被称作“piazza”。除此之外的小型广场叫作“campo”。campo一般是指教堂前的开放的空地，以前人会在那里种植蔬菜等植物，所以只是沿用了当年的称呼而已。因此在威尼斯，人通行的道路和流动的运河相似，出圣马可广场随即就能拐入小巷。
这一天，马可也走进了通往圣摩斯教堂方向的小路。他不是去做礼拜的，所以只是瞥了一眼，随即往教堂前的桥上走。和威尼斯的大多数桥一样，圣摩斯的桥也建成半月形状。威尼斯的桥之所以都呈这个形状，是人们自古以来的智慧，为防止人行道被水淹没，因为在威尼斯，风强势必浪高。另一个原因当然是为保证行船所需的高度。
鉴于这样的环境，住在威尼斯，就是走路、上桥、下桥、再走路的不断重复。如果不喜欢步行，只有选择坐贡多拉。既不能骑马，也没有马车，还得留意潮汐的起落，这就是海上之都威尼斯的生活。
在圣摩斯桥的桥畔，常停着几艘等客的贡多拉。不过，马可这天没有理会船夫的召唤，径直往前。但他没有走到路尽头，因为这样太绕远。走到半道左右，他拐进另一条小路。
这一带堪称威尼斯的一等地区，聚集着各家有名的店铺。但在土地紧俏的威尼斯，此地的道路也不宽敞。好在走在路中间可以张望一下两边林立的店铺。不赶时间的马可，漫无目的地看着一块块挂在店家屋檐下的招牌，继续向前，不知不觉地又来到一座拱桥前。
因为是半月形的石桥，所以站在桥的这一端，看不见另一端的人。要等双方都爬到桥中间交错而过，才能看到彼此的脸。与那位妇人擦肩的瞬间，马可停住了脚步。
正巧一阵风从大运河的方向吹来。随风飘过的妇人身上的香水味，瞬间罩住了马可。
马可做了一件平生从未做过的事情。他竟然追赶着下桥往小路走的妇人，并且开口向这位陌生的妇人打招呼。“夫人，我知道很失礼。您能否告诉我您今天用的香水，是在哪里定制的？”
突然被陌生的男人叫住，妇人似乎也吃了一惊。不过，如同贵族太太般被称为夫人，再加上尊称她的马可礼貌的语气和体面的穿戴，大概让她放下了戒备，脸上露出平静的微笑，答道：“关心香水的男士还真少见呢。就是这附近的香水店，一直是在那里定制的。”然后，她告诉了马可去店里的路线。
马可郑重谢过妇人后，开始奔跑，过桥时也没放慢脚步。他边跑边留意着妇人说的位置，以免弄错方向。如她所言，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广场，广场的一角有家店铺，挂着刻有小小瓶子并写着“Profumeria”（香水屋）的招牌。应该就是这家。马可深吸一口气，推开木门。
推开门的瞬间，各种香味扑面而来。貌似店主的女人走过来和不知所措的马可打招呼：“先生，请问有什么可帮到您的？”
被她这么一问，马可不得不说明进店的目的。但不怎么懂香水的他又不知如何说清楚。刚才在路上偶遇、告诉他店址的妇人喷的香水，和某个女人喜爱的香水味道很相似。马可词不达意地解释着。女主人倒是很耐心，她拿起一个小瓶子，在纸片上滴了几滴，递给马可：“那么，您试试是不是这个香味？”
有些像，又有些不像。这话说得让人更摸不着头脑。望着店主忍不住露出的困惑表情，马可咬咬牙，索性和盘托出。
“有一个以前住在威尼斯的叫奥琳皮娅的女人。”
女主人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说道：“您说的那位是本店的贵客，而且是特别的客人。其他妇人只要是琥珀与藏红花调和的香水便心满意足，但这位客人调香也要亲自动手，反复尝试后再决定自己要的味道。所以，调和用的各种香料的配比都有记录。她在罗马和佛罗伦萨时也曾向我们订货，我们每次都是按照要求寄给她。”
女店主说着，拿出奥琳皮娅自制的香水配方，向马可解释。
“琥珀和藏红花是基本香型。不过，奥琳皮娅小姐会再加入一些黎巴嫩雪松的香味。虽说黎巴嫩雪松是象征地中海的树木，可几乎没有女人会把它用在香水中。因为松叶的香味，哪怕只是加一点点，也会显得有男人味。”
马可的脸上，这一天第一次露出了微笑。他保持着微笑，对女主人说：“能否按照奥琳皮娅的配方，帮我调一瓶？”
调香作业在店铺的一角进行，在整个过程中，气氛显得十分严肃。马可在边上看着操作，感觉和配药的药剂师相似。调香完成后，女主人问：“您选哪种瓶子装香水呢？奥琳皮娅小姐一直使用的也是她本人选定的，是淡红底色刷了几根深红线条的穆拉诺岛制的玻璃瓶。”
马可答，就用它吧。他想起奥琳皮娅的镜台前似乎放着类似的小瓶。
香水屋的女主人，大概是认为眼前的这位绅士要寄香水给如今住在别处的奥琳皮娅。她一面仔细地包着香水，一面对马可解释说，以前他们都是这样包装好寄到佛罗伦萨和罗马去的。
香水不贵。付完钱，拿着包好的香水走出店铺的马可，加快脚步往家走。他再也没心思去打量左右两旁的店铺。一直以来深埋在心底的对那个女人的思念，如决堤般从身体中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
那一夜的马可，不想让自己太清醒。他想起来，和奥琳皮娅在一起的时候，其实他一直有点晕晕乎乎。
他走进卧室，拆开香水屋女主人精致的包装，对着淡红色的瓶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打开瓶盖，轻轻地将香水一滴、二滴，滴在自己的手心。香味慢慢散开。马可闻着味道，感觉和记忆中的有些不同，但他又立刻想起奥琳皮娅说过的那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所以男人不需要用香水”。
“那女人为什么需要呢？”
“那是因为原味里再加点别的味道，会让女人变得更美啊。”
因此，马可到如今这个岁数从来没用过香水。他知道在佛罗伦萨有男人专用的香水销售，但是在权位越高着装越素的威尼斯，还没有这类男用香水。
既然威尼斯男人没有这样的习惯，那么马可当然不懂香水经过人的肉体会散发出独特的香味。所谓香味，是香水与擦香者的体味融合之后才出现的、属于个人独有的东西。这是奥琳皮娅教给马可的。
马可沉湎于往事，一不留神碰落了瓶子，所幸瓶子掉在了床上。从打翻的瓶口流出的香水洒在枕上，马可整个人瞬间被大量的香味包围。男人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自从失去奥琳皮娅之后，马可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尽管心中灰暗消沉，但他的眼里没有一丝泪光。
如今，它化成奔流滔滔不绝。虽然已是40岁的壮年，马可却像身负重伤的野兽发出绝望的叫声，号啕大哭。
马可中间停止了哭泣，是因为他想起了和奥琳皮娅的一段对话。那是一段伴着微笑的甜蜜对话，发生在二人亲密之后。
“和30岁时相比，你的身体变成熟了。女人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对方男人的年龄。年轻时，背上的肌肉还很薄，一过40岁便厚实起来。等进入暮年，又会薄下去。所以，这是抚摸后背的手指感觉到的，不是眼睛看出来的。”
“这太残酷了。由薄变厚，然后再变薄。”
“不过，同样是薄，手摸上去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年轻男子背薄是因为肌肉还不够结实，但还是有足够的张力回应女人转动的手指。相反，老了之后，背不仅变薄，而且失去了弹性。”
“那就更残酷了。单凭手指就被定性，岂不是无药可救。”“没有这回事啦。男人真正的魅力，可不只是背上的肌肉。”
“那现在的我呢？”
“背比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厚了，而且还有弹性。”
女人说这话时，马可刚过35岁。
纵使有种种愉快的回忆，阻挡住泪的奔流还是用了很长时间。马可没有刻意去阻止。任泪流满面，尽情号泣，一切随心。
只不过，这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奥琳皮娅的存在对于他来说多么重要。
曾经有一次，两人在亲密之后，女人玩着马可的手指，说道：“你的手指划过的那一刻，我变成了乐器。”
如今，伸出手，乐器已不在那里。在眼泪流干之时，马可就这样伸着手，如死去般昏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马可表面上完全回到平时的状态。他神采奕奕的模样，甚至让侍奉早餐的老仆妇都不禁称赞：“看来您休息得很好。”
马可终于打算行动起来，去完成放在心上却不断拖延的事情。确实，之前工作很忙，但拖延的理由不仅如此，尚未充分整理好心情也是原因之一。而现在，总算可以去做了。
第二天下午没有预定会议，应该有时间。他叫来一直跟随自己的年轻侍从，吩咐他把希望第二天下午拜访的信件送给朱代卡岛的女修道院院长。
交代完事情后，马可离开了家。对丹多洛家族的家主而言，无论发生什么，他的职场总是官邸。
那间女修道院，就在出大运河进入朱代卡运河的码头下客处。终生奉献给上帝的修女们所在的女修道院，居然位于城中心附近，是因为这里的主要目的是托管威尼斯大户人家的未婚女儿。院长是丹多洛家族出身，与马可有远亲关系，所以也是贵族。
不过，作为罗马教皇正式许可的女修道院，自然不能只接收富人家的女儿，也要收留那些穷人家女儿生下的孩子，或者被扔在教堂前的弃儿。对于这些女孩，院长并不以托管费多少区别对待，而是将她们分成“家长所托”和“上帝所托”的孩子。
埃尔维斯·古利提和曾经是佩利留夫人的莉维亚所生的女孩也在这里，埃尔维斯似乎为她支付了一笔不小的费用，所以不是“上帝所托”。但她的双亲都已不在人世。
对于男性访客，女修道院只允许和其他人一起在类似会客室的房间。之前来访时，院长特别安排他在环绕中庭的回廊和女孩单独见了面。这一次，马可也请求院长通融一下，因为他们要谈一些复杂的事情。
见到推门进来的少女，马可着实大吃一惊。因为她不再是以前少女的模样，而是变成了女人。从当初快乐的少女，变成了贤淑的年轻女子。曾经闪闪发亮的双眼也变得沉静许多，只有那股仿佛看穿人心的眼神依然如故。到底是埃尔维斯的血脉，马可心想。面对面坐在椅子上后，马可随即向年纪不到自己一半的年轻姑娘开口说道：“你……”他没有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称她为“小姑娘”。
“你已经是出色的大人了，所以有能力，也有权利了解真相。我今天会诚实地说出一切。”说罢，马可立即进入正题。
“你的亲生母亲，曾经是那位佩利留的妻子。”
姑娘闻之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说道：“我一直在想会不会就是她。”
像是要抢在马可问为什么之前先回答，姑娘继续说：“那位夫人，在离开这里之前，会紧紧地抱着我。如果不是母亲，不会那样紧抱。我想她是有难言之隐，所以才不能公开母亲的身份。不过，每次被拥抱，我都能强烈地感受到母亲般的爱，所以见面后心里总是特别踏实。”
“你父亲的名字叫埃尔维斯·古利提。他和我是自幼就相识的好友。虽然他是总督安德烈·古利提最心爱的儿子，但他不是嫡子，而是情人所生的庶子。根据法律规定，他不能加入威尼斯‘贵族’的行列。就算是和贵族出身的莉维亚相爱，二人也无法正式结婚。在威尼斯，但凡贵族，结婚就是家族之间的事情。你母亲也不得不按照父母的决定嫁给了佩利留先生。埃尔维斯对此无可奈何。所以生下的你，也只能托付给女修道院。”
这一天，马可诚实地说出了一切。
即便是总督的儿子，在威尼斯也没有前途。埃尔维斯决定把土耳其的首都君士坦丁堡作为自己的根据地。虽然在经济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他并不满足，还希望获得官方的地位，结果落得悲惨的下场。
不过，深爱埃尔维斯的莉维亚抛弃夫家，听从爱人的召唤，去了君士坦丁堡。在那里，二人终于可以在一起。可是，幸福的生活也因埃尔维斯的死而终结。之后，莉维亚在返回威尼斯的途中，在爱琴海投海自尽。马可说着，从怀中拿出莉维亚投海前写的信，递给姑娘。姑娘接过信，念出声来：
“我的归宿，唯有埃尔维斯所在之处。我有最后一个请求。这些首饰都是埃尔维斯赠予我的。麻烦您将它们交给寄养在威尼斯女修道院的我们的女儿。如今她年纪尚小，您可以等到您认为合适的时候再交给她。
“莉维亚，是非常幸福的女人。祈祷丹多洛先生您也常在神的庇护之下。”
读完信，姑娘第一次落下眼泪。她眼含泪水地望着马可：“母亲看上去总是带着几分哀愁，现在知道她拥有过真爱，我很开心。”
马可也说：“你是彼此深爱的两个人所生的孩子。”
接着，他拿出莉维亚死前托付给他的装着首饰的盒子，在姑娘面前打开，“从现在开始，这些都属于你了”。
姑娘的脸，瞬间变成了面对精美宝石时的女人的脸。
“太美了！还这么多！父亲有多爱母亲啊！”姑娘又回到了马可初见她时那个活泼少女的神情。可是，少女却将首饰盒推给马可：“这些饰品还是只能请您继续保管，女修道院里没有存放的地方。”
这句话打开了马可的最后一道心防。
“你不能一生在女修道院的围墙里度过。我相信埃尔维斯和深爱着他的你母亲，都不希望如此。
“我想到一个让你最终能离开女修道院的办法。做我的妻子如何？成为丹多洛家的妻子，便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出女修道院。而且，哪怕不公开亲生父母的名字，你也能得到和你身份相符的社会地位。”
马可一口气讲到这里。望着姑娘惊讶的模样，他决定毫无保留地坦白一切。
“可是要请你原谅，结婚仅仅是名义上的。我也曾有过深爱的女人，她已不在人世。不过，带着对故人的思念生活下去，也是一种人生。我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太任性，对你非常失礼。但对我而言，一生中的女人只有她一个。虽然我努力尝试不去想她，但我不得不承认没有效果。所以，结婚只能是形式上的。不必急着回答，请先考虑一下。”
对于马可的请求，姑娘从头至尾默默地听着。
话说回来，年龄是姑娘两倍以上的马可，居然没有想到，除了成为贵族的妻子之外，还有其他办法能让她离开女修道院。
当然，十人委员会的公务越发繁忙，也让他没有多余的精力考虑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