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人居住区

在进入扣押犯罪嫌疑人的审讯室之前，马可先听取了警察署长的汇报。

“根据在犹太人居住区找到的两位证人的证词，在发现尸体两天前的晚上，被害人多利亚和犯罪嫌疑人曾经在犹太人居住区的广场上发生争吵。据说当时犯罪嫌疑人叫嚷着，‘你敢碰，我就杀了你’。两位证人说他们只是碰巧经过，不清楚争吵的原因。”

马可推门进屋，见里面坐着一位年轻人，大约20岁出头。他的名字叫大卫，听名字就知道是犹太人。在当时的意大利，犹太人并不会仅因为这个身份就遭到排斥。巨匠米开朗琪罗年轻时创作的优美的大卫雕像，至今依然岿然屹立于佛罗伦萨的中央广场。

眼前坐着的这位威尼斯的大卫，虽然作为犯罪嫌疑人遭扣押，但没有流露出丝毫胆怯的神情。

“黑夜绅士团”负责审问大卫，马可坐在边上观察。年轻的犹太人爽快地承认，曾经和人有过冲突，威胁要杀死他。他们发生争执的原因是那个醉汉过来挑衅，说要杀他是因为醉汉想碰自己的乐器。

警察问是否知道对方是热那亚人，年轻人回答，听口音不像威尼斯人，但不知道是热那亚人。警察再问为何要说杀人这等狠话，年轻人将靠在椅子边的乐器放到桌面打开，具体地说明。

这把弦乐器是专门请克雷莫纳的工匠定制的，他从不离身。对他来说，它就像自己的生命一般，不允许他人碰触。

只有在奥琳皮娅处见过乐器的马可，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弦乐器。大概因为外形比viola（中提琴）小一些，所以才给它取了个意为小型提琴的名字violino。如果是和生命一样贵重的东西，马可似乎能够理解年轻人扬言“你敢碰，我就杀了你”的心情。

大卫说他摆脱醉汉后便直接回家睡觉了。警察对此没做深究，改问他之后两天的行踪。年轻人的回答依然没有含糊之词。

大卫说他第二天去了朱代卡岛的女修道院。从两年前起，他给寄宿在那里的女孩教授音乐。音乐课从下午开始，由于太过专心，他错过了犹太人居住区的开放时间。女修道院院长安排他在看门老人家过夜，所以他在朱代卡岛待到次日早晨。回到犹太居住区后，他一直在家中教少年们音乐。

调查大卫在犹太人居住区的行动并不困难。在“黑夜绅士团”的命令下，警察们分头去收集年纪轻轻却已被称为“大师”的大卫的学生们的证词。

年轻人教女孩音乐的那家女修道院的名字，马可听说过。那是少女莉维亚生活过的地方，院长还是丹多洛家的远房亲戚。马可决定亲自去向女修道院方面核实。

在调查期间，大卫被拘留，不得回家。虽然叫拘留，在威尼斯就是被关进与总督官邸一桥之隔的监狱。对这个年轻的犹太人多少产生了一些好感的马可，有种尽快替他“洗白”的念头。

第二天，马可和前一天审问大卫的警察一起前往朱代卡岛。

迎接他们的女修道院院长，脸上的温柔表情一点没变。不过，这一天，她是作为女修道院的负责人，对马可始终保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

院长介绍说，大卫大师每月来给女孩们上一次音乐课。他教得十分认真，孩子们的技艺明显有所提高，女修道院的整体氛围也因此变得明朗许多。

当被问及授课是否会延续到下午很晚时，院长不禁露出微笑，回答说这时有发生。他不能住在女修道院，所以就让他在看门的老人家留宿。

根据威尼斯的法律，哪怕证人地位尊贵，单方面的证词也是不够的。“黑夜绅士团”和马可又找实际管理女修道院的修女了解情况。修女带他们参观音乐教室，介绍说天气好的时候，也常常会在教室前的回廊上课。这位修女对大卫的评价同样很好。身为天主教的修女，尊称年轻的犹太人“大师”时一点也没犹豫。

回到总督官邸的二人，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情，那就是立刻释放被当成犯罪嫌疑人的年轻人。此刻已是日落时分，过了犹太人居住区的开放时间。所以，只能委屈这位犹太小提琴手在牢房里多待一个晚上。不过，马可还是亲口告诉年轻人，他第二天一早就能回家。

马可和另外一个犹太人、医生丹尼尔之间的工作，也基本接近尾声。医生在马可面前摊开威尼斯街市图，上面零零散散涂着红色的标记。他告诉马可，这些是这一年中打捞上浮尸的地点，紧接着开始详细说明。

首先，溺死的大多是因醉酒而不慎跌入运河的人。浮尸出现的时间大多在冬季，而非夏季，这恰恰可以证明死亡事故缘于醉酒。因为即使喝葡萄酒没有问题的人，喝产自北方内陆的蒸馏酒也会醉。在威尼斯，酒鬼们往往在冬季喝这种酒。其次，相较于威尼斯本地人，冬天因喝烈酒而掉进运河的，更多是不熟悉环境的外国人。

光是凭地图上散落的这些红点，不可能查出死者确切的遇害地点。医生补充道：“冬天风高浪急。尸体大概是被大浪冲上海岸，大多出现在市区北侧。建于海上的这座城市，运河如蛛网般密布，可是却能比意大利其他城市更早发现尸体。”

这一点不必医生说明，马可很了解其中的原因。

海上之都威尼斯的运河，不仅是为了船只的航行。出于卫生的理由，也必须保证水道的畅通。无论大小运河，日常维护绝不能懈怠。政府甚至还成立了专门的委员会。委员会负责人若玩忽职守，会被处以死刑。

威尼斯的日常用水是过滤后的雨水，废水则是直接排入运河。仅市区人口就超过10万的威尼斯，保持水流畅通，也是鉴于卫生上的考虑。

所谓治水，就是治理水。对海上居民而言，这是绝不能忽视的头等大事。

正因为有治理，尸体浸泡在海水中的时间自然会比其他城市短。然而，对搜查一方而言，威尼斯这种特有的状况，有可能使得这桩弃尸案成为无头案。

更何况，需要动用十人委员会出面解决的问题尚未落实。不过，两天后秘书官赖麦锡提交的报告，似乎给破案带来了曙光。

不愧是十人委员会全面启动谍报网进行的调查，赖麦锡的报告完美无缺。

首先，那具男性浮尸的确姓多利亚。不过，在热那亚，多利亚家族是有数百年历史的望族。不仅热那亚，在意大利任何城邦，但凡有名门望族，家庭成员通常都会随着时间推移而不断增多，亲缘关系扩散至社会的各个阶层，以至于无法判断某个同姓男子就是家族直系。在佛罗伦萨，有很多人姓美第奇，在威尼斯，身为丹多洛家族家主的马可，不曾谋面的姓丹多洛的人同样不在少数。所以，多利亚家族作为热那亚屈指可数的名门，门下有一些是家主安德烈亚·多利亚不认识的人，也不足为奇。

然而，再小的事情，对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而言，都是挑起事端的材料。深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兼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信任的海军总司令安德烈亚·多利亚对于这桩杀人案的态度，还是没有弄清楚。

赖麦锡不愧是资历深厚的十人委员会的秘书官。他决定通过驻热那亚的威尼斯大使旁敲侧击，打探一下安德烈亚·多利亚如何看待不久前发生的普雷韦扎海战。

事实证明，海将多利亚很不乐意触及这个话题。倒不是因为对方是威尼斯大使，任何人提及那场海战，他都会露出不悦的表情，并打断话题。

16世纪上半叶，出生于海洋城邦国家热那亚的安德烈亚·多利亚，是地中海世界最著名的海将。但在祖国被外国势力控制之后，他就不再是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的海将。作为雇佣兵队长，他以为雇主打工为业。安德烈亚·多利亚之所以能够离开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转投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麾下，是因为他是拥有自己队伍的雇佣兵队长。做出这个决定，主要基于经济条件和一点点政治条件。他受雇于大国君主，至少能让祖国热那亚在内政上保持自治。

在普雷韦扎海战中，率领西班牙-威尼斯-教廷联合舰队的统帅，正是这位安德烈亚·多利亚。当时成立这支基督教联合舰队的目的，是打击已经威胁到西地中海的土耳其舰队。

可是，战场普雷韦扎位于希腊的西海岸。就算在这片海域赢得胜利，最终获益者也是以东地中海为主要市场的威尼斯共和国。而另一方面，经不住罗马教皇的鼓动从而组织起联合舰队的查理五世，心中盘算的是将这支舰队用在自己锁定的西地中海。

既然是这样，那么在到达普雷韦扎海上时，多利亚接到的查理五世的密令，自然是不能打一场有利于威尼斯的仗。而作为雇员的多利亚，服从雇主的命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那么，多利亚最终是如何行动的呢？

原本一场只要全力以赴就能十拿九稳的海战，竟然奇妙地用了边打边撤的作战方式。直属联合舰队总司令多利亚率领的西班牙舰队撤离战场，作为副总司令的威尼斯提督卡佩洛也不得不随之而去。

就这样，从未背对敌人的威尼斯海军，在普雷韦扎首次尝到临阵脱逃的屈辱。虽然军力上只损失了两艘加莱战船，牺牲并不大，但真正的伤害在于，威尼斯长年来引以为傲的海军第一次在海上逃离战场。威尼斯举国上下当然对安德烈亚·多利亚恨之入骨，威尼斯政府当然从此不再相信安德烈亚·多利亚。

不过，普雷韦扎一役，也让安德烈亚·多利亚本人受了伤。作为一名海将，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虽然已年过70，但多利亚是见到穆斯林便紧咬不放、被誉为“海狼”的猛将。他的存在，彰显了昔日海洋强权热那亚的海上男儿们的骄傲。然而，就算是听命于雇主，从敌人眼前开溜，还是让“海狼”名声扫地。多利亚听到普雷韦扎便一脸不悦，或许就是让他想起了“海狼”的污点。

阅读完秘书官赖麦锡带来的驻热那亚的威尼斯大使的报告，马可·丹多洛手拿资料，前往十人委员会的房间。

向众人宣读完报告之后，马可称他认为安德烈亚·多利亚先生根本不会提及威尼斯的那具浮尸，以总督为首的17名委员都表示同意。自此，犹太人居住区发现的浮尸案将离开十人委员会，回到“黑夜绅士团”的管辖之下，作为普通犯罪案处理。或许有一天会抓住真正的凶手，但它已不再是处理国家最高机密的十人委员会出手解决的问题。

不过，马可和医生丹尼尔以及秘书官赖麦锡的关系，并不会就此终结。对于因这次案件而相识的这两个人，他抱有不同意义的亲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