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过了30岁不会再多愁善感的马可,面对阔别五年的祖国,心头还是热了起来。
在一切都是全新体验的佛罗伦萨和罗马,他享受了充满刺激的喜悦;相反,在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的威尼斯,他感觉身心都变得轻松自在。
下船来到大型商船一字排开的斯基亚沃尼码头,侍从对沉浸于思绪中的马可说道:“贡多拉来接您了。”停靠贡多拉的码头,就在大型船专用码头的前方。
贡多拉分两种,一种是用作出租的客用船,一种是自家船。这两种船很容易辨别。出租船前后有两名船夫,而自家船只有一名。出租船配两名船夫,大概是为了提升船速,增加客流吧。来迎接马可的贡多拉,似乎是丹多洛家族,应该说如今是伯父家的自家船,船夫也是马可不认识的男子。
马可的随身行李不多,转乘贡多拉没费多少工夫。船夫和侍从坐在摆放行李的船尾,马可一个人坐在靠近船头的位子上。没有任何人打搅,他想静静地独享久违的威尼斯风景。
缓缓划动的贡多拉,随即朝大运河方向驶去。眺望着左手边以总督官邸为背景的海关建筑,进入两岸华屋林立、名副其实的“大”运河,仿佛步入巨型剧场的舞台。
恰逢周日,威尼斯城中教堂的钟声连绵不断地响起。这些教堂的钟声音色迥异,乘风驶入大运河的那一刻,汇成一曲壮丽的交响乐。
还有那种只有在贡多拉上才能体验的微妙的摇晃感。坐在贡多拉上,后背、腰间和双脚能直接感触到波浪的起伏。
聆听着响彻大运河的交响乐,沉浸于贡多拉独特的摇摆之中。这种感觉,才是真实的威尼斯。
丹多洛本家的宅邸,处于蜿蜒曲折的大运河中段、远望里亚尔托桥的位置,300年前丹多洛家族鼎盛期的辉煌余韵犹存。与大运河沿岸的其他建筑相比,丹多洛家的祖屋多少显得有些古风,但依然是沿袭了商住两用传统的典型的威尼斯宅邸。
整栋宅邸有四层楼,名为“piano terra”的底楼,可以直接从运河卸货上岸搬入货物,上面一层是接待客户用的会客间,再上一层是主人一家的起居室,顶层是用人们的房间。这也是因应以贸易立国所需而形成的建筑模式。
面朝大运河的正面装饰,随着时代的变迁发生了变化。只要往返一趟大运河,就能看到14世纪、15世纪以及16世纪那些不同岁月所留下的痕迹。在这些建筑中,丹多洛宅邸属于14世纪的风格。
面向大运河的底楼的拱门下,站立着等候的众人,从伯父到用人们,个个笑脸盈盈地迎接着一家之主暌违五年的归来。见到这般场景,马可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他将视线转向坐在船尾的侍从。到底是长年侍奉左右,侍从完全明白主人的心思,他向贡多拉的船夫吩咐了几句。
从一张张笑脸前径直划过的贡多拉,转向丹多洛宅邸边汇入大运河的小运河。那里有一个小广场,从广场到小运河,有一段称不上码头的石阶。登上寥寥数级阶梯,丹多洛家的屋门近在眼前。如果面向大运河的一侧算正门,那么这个出入口就像后门。
好心等候却遭无视,势必让迎接的人们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伯父并没有显露出一丝不悦,他给久违的侄子一个热情的拥抱,然后说:“看上去成熟不少啊!”
也许是道出了众人的感受,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笑声。就这样,马可阔别五年的归乡场面,如他的性格一般,没有喧哗,安静且温暖地落下了帷幕。“你应该很累了,我们另找机会慢慢听你聊。”说完这番话便离去的伯父,让马可心生感激。
在威尼斯,不仅工作场所与住所不分,政治与经济,也同处一个屋檐下。如果说马可从事的是政治,那么经济面则由伯父负责。
威尼斯的贵族不像其他国家的同类拥有广大的领地,通过向其领地的子民出租土地奠定经济基础。当然,也不是和外国做贸易积累了财富,便能成为贵族。威尼斯的贵族,仅仅是家族成员有权参与国家政务而已。而且,每一个家族,只有一名成员被允许从政,除此之外的男性成员负责经济。这是一个家族中出一位政治家,其余都是商人的分工体系。正因如此,这些威尼斯经济人的工作之一,就是替从政者有效地运作其资产。威尼斯共和国规定,所有从政者都是无薪奉献。因此,向政治家提供经济上的支持,便成了家族中经济人的任务。
尽管这种分工体系非常合理,但并非完美无缺。威尼斯政府没有忘记制定相关的应对措施。
担任国家政务,尤其是位居政府中枢的人,掌握着最新的情报。如果在和家人聚餐时,他透露了些什么,饭桌上的那些经济人,就会比其他同行更早获得消息。例如,法国与西班牙可能开战、在东方不满土耳其统治的波斯人即将爆发叛乱等等。
一旦拥有资讯,贵族家的经济人便能抢得先机。他们也许会向可能发生问题的地区增加出口,或者加快回收在那些地方的利益。
所谓以贸易立国,就是以经济立国。
换言之,在威尼斯共和国,还有很多不属于贵族家族的商人。事实上,位于威尼斯共和国第一阶级贵族之下的,是被统称为“公民”的平民阶级,他们从事的,大多是手工业、商业和海运业。
威尼斯共和国政府认为,这些人也应该拥有获得情报的平等机会。否则,在资讯方面也是不公平的。
于是,国家制定了法律。如果政治家向家族中的商人透露“内部消息”,将被处以巨额罚款。就是说,一旦违规,势必重罚。
竞争当然很激烈。但至少这条法律,是基于起点平等的考量而制定的。
虽然马可的伯父也说过“另找机会慢慢听你聊”,但那只是他与久别重逢的侄子相约一个聚餐的机会。饭桌上,马可曾经到访的佛罗伦萨和罗马,势必会成为伯父及其儿子们询问的焦点,但问题仅限于两城的名胜古迹或当地居民的日常生活,不会涉及马可的个人经历。
至于马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期回国,是纯粹因为思乡情切,还是因为政府的召令,如果是后者,马可会在政府内担任什么职务等等,他们既不会打听,也不会让它们成为餐桌上的话题。
这是威尼斯共和国贵族的规矩。既然身为精英,那么自我克制的精神是必不可少的。
就是这样一个威尼斯,马可·丹多洛回来了。
伯父一家离开之后,丹多洛的宅邸又恢复昔日的光景。马可在忠心的老仆人夫妇及其侄子的照料下,过着单身的日子。
身为贸易商的伯父住在距离大型商船出航码头较近的斯基亚沃尼河沿岸的宅邸,因此这栋面向大运河的老宅虽然是商馆式的建筑,但如今已不再做商用,自然也少了人来人往,马可喜欢这里安静的环境。
二楼的会客室以后只会招待一些亲近的友人。马可象征性地在这层转了一圈,上楼去起居室。他先进卧室洗净身体,换上便服。晚餐尚未准备好,于是他去了书房。
卧室维持着原来的模样,书房也丝毫没有改变,连桌上摆书的位置都没有动过。马可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五年之前。
令马可感到昔日重现的原因还有一个,他望见了书房墙上挂着的一幅肖像画。那是一位威尼斯派画家的作品,画中人是刚满30岁的马可。
带来那位据说是在威尼斯出生的画家,强烈要求马可请他作画的,是埃尔维斯。
埃尔维斯·古利提也在那个时期请人画了肖像。替他画像的是当时风头正劲的新锐画家提香。提香之前受威尼斯政府委托,替总督安德烈·古利提画了肖像。总督本人对作品非常满意,于是又请他为儿子埃尔维斯画像。
马可见过那幅画,的确是一件了不起的作品。做总督的父亲也相当喜欢,将儿子的肖像画挂在私宅的起居室。不过,埃尔维斯本人却对好友马可说:“我照指定的姿势站着,他端详了一会儿。我们只见了那一回面,之后他再也没要求我干什么。没想到不出一个月,他就送来了画像。我看着那幅画说,‘原来我的眼睛如此空洞’。然而画家对我说,‘一无所有的空和思绪万千的空,是不一样的’。”
就算没有埃尔维斯的强行推荐,马可也考虑过请人为自己画像。因为他想知道,别人是如何看自己的。
埃尔维斯带来并推荐给马可的画家,不是提香,说是因为提香的要价太高。“我的画是父亲帮我付的,你得自己负担。不用担心,这位画家的技术不输提香。再说价格的高低,不完全取决于画家的技术,还和推销手段有关。”对埃尔维斯的这番说辞,马可当时有点不以为然,他不认为艺术家和商业有什么关系。后来他才明白,两者之间并非全无关系。
埃尔维斯带来的画家名叫洛伦佐·洛托,看上去40岁左右,是在威尼斯出生的本地人。这位画家凝视了马可一会儿,说道:“你是一位gentile aspetto的人,我打算画出这种感觉。”gentile aspetto一词,自从出现在但丁的《神曲》中之后便广为流传,用于形容人品貌端正。
称马可品貌端正的画家洛伦佐,和提香不同,不是见一次面便能了事。画家根据光线,决定让马可坐在书房的窗边,面前的书桌以及铺在上面的桌布,也是由画家决定的。连桌上摆放的书籍,都是他从马可的书架上挑的。画家甚至问马可平素在书房穿什么衣服,继而打开衣柜,替他选了在家穿的便服。
在边上看着的埃尔维斯,笑得乐不可支。“这就叫《书房中的丹多洛家族的家主》。很像你的风格啊。夹着书本去总督官邸的元老,也只有你一个。”
画家没有跟着笑,依然保持着严肃的表情。他从书房摆放的花瓶中取出一枝玫瑰,将花瓣撒在按规定姿势坐着的马可面前。这下又惹得埃尔维斯哈哈大笑,马可也差点儿没崩住。
洛伦佐·洛托画得很慢,用了比提香多一倍的时间才完成作品。当然,马可公务日益繁忙,常常抽不出时间坐在画家面前,这也是画作不能完工的原因之一。等画像最后完成,已经是埃尔维斯去了土耳其之后的事情。
当画家亲自带着完成的画作上门,见到肖像的那一刻,马可的反应不是满意或不满意,他心里想的是,原来他人眼中的我是这样的。
不过,马可仍然由衷地向画家表示感谢,支付了事前约定的报酬。他只提了一个问题:画像右下角绘着的小小的玫瑰花刺,是什么意思?
画家神情严肃地答道:“虽然不至于像玫瑰花的花期那么短,但人的青春也会很快消失。茎刺就是为了让你记住这一点。”
马可久违地站在这幅画像前,心想,如今的自己,已不似当年。
他的发型变成了时下流行的长发,两侧夹杂着些许白发。他当年没有留胡须,虽然后来按照奥琳皮娅喜欢的那样剃得很短,但现在沿着下颌长了出来。至于内心的改变,更是30岁时的他不曾想象过的。
不管怎样,哪怕内外都有些变化,马可依然是画中那位品貌端正的男子。他想起埃尔维斯说过:“暴露在艺术家所谓的慧眼之下,也算是一件好坏参半的事情。”
现在,埃尔维斯的命运已经揭晓。可是在提香替他画像的当年,又有谁能想到他日后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如此想来,提香也许真有一双所谓的慧眼。
如果10年前洛伦佐·洛托也是用一双慧眼替自己画像的话,那么他同样预见了马可今后的人生。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画家说过,马可是一位品貌端正的人。品貌端正,意味着活得端正。马可伫立在画像前,想着也许这就是画家对自己后半生的预言。这时,老仆妇小心翼翼地进来报告,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餐桌上摆着的,都是以前母亲在世时常吃的家常菜。盛在穆拉诺岛制作的刻着精美花纹的酒杯里的酒,光凭那股香味,马可便知道是丹多洛家族在布拉诺岛酿制的玛尔维萨品种的葡萄酒,古希腊人叫它“来自众神的信”。葡萄酒入口的那一瞬间,马可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回到了威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