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米歇尔·波尔特 的第五部电影。主题是:巴拉丁的信件,德国公主,嫁给了路易十四 的兄弟为妻,信是写给她在汉诺威 的姑姑埃莱克特里斯及其女露易丝的,没有公开过,在公主的关照下偷偷地送到了法国国土之外。影片长62分钟。1984年春在凡尔赛宫拍摄的,利用城堡每周关闭的几天。起初是INA 为法国电视台制作的一部资料片。拍出来的,是一部出人意料的电影,从技巧到……打乱了观众的所有期待,片子既不关乎皇室,也没写凡尔赛宫,但它完全是向着悲剧发展的。它和悲剧一样具有悲剧性。悲剧是本质的,就像皇族血统。这里谈到了法国历史上伟大统治的最后,那封尘在断头台上的世纪的沧桑故事。
负责摄像的是多米尼克·勒里高乐(Dominique Le Rigoleur),伟大的电影摄影师之一,他拍的《尼古拉·德·斯塔埃尔》(Nicolas de Staël)无疑是电影的代表作之一。巴拉丁公主的声音是热纳维耶夫·帕热配的,绝妙,话就出自唇边,就好像写在死亡边上。
电影里什么人物也没有,只有这个声音。只拍了凡尔赛宫,而且依然是平常在电影里所见到的:它的水池、公园和大厅。此次拍摄根本不认为那些知名的,甚至是拍滥了的东西会收放自如。排斥浪漫,排斥让人腻味的调子,仿佛那是可能会犯的最大错误,就像是被我们落在身后、应该忘却的、中学里的什么东西。这里他人的目光就是所有人的目光,它不会扭曲事实,也不提供什么信息。在这一点上又加上了孩子的视角,无知者、未受教化者的眼光。只有这些一无所知或近乎一无所知的人看待凡尔赛宫的视角才是和影片的作者一样的。哪怕是掺了一点文化的眼光在里面,都会让我们失去这座宝藏。
摄制的那个春天没有阳光。这个春天有的也许只是光线晕出来的黄色的珠光。光线总是雾蒙蒙的。凡尔赛宫也愈发显得寂寥。这里用的展示手法和以往一样,手法是相同的,古典的:宁静、正面。摄影机的移动也是非常传统的。移动的幅度很大,走着曲线,很有规律,像画肖像画一样。有时摄影机在音乐前停下,是亨利·杜蒙 的《大经文歌》,它听了一会,又朝前走,然后它又在一幅肖像画前面停下来,看。它展示,它寻找,它观看。它走近了,又走开了。它借着前人的路线,穿过世纪,穿过入口、出口,它走遍了法国味的居所、直角的走廊、满是吊灯和镜子的大厅,还有这里所有的那份空虚寂寥。
与此同时,德国女人讲着那些看不见的东西。而我,我一无所知,我透过她的声音去看。一切都淡忘了,但我发现,那一切似乎我一直都知道,比如国王的不幸和人民的不幸,我曾在枯燥的课堂上学到过,两者是有区别的,而我发现自己在同一件也是唯一的一件事上把它们汇聚在了一起。
摄影机就和所有人、所有人的文本一样,绝妙又简单、方便、直观。尖酸的讽刺,透出一份潜质:智慧,真诚,还有搞笑,很多很多。
越过了城堡蓝色的栅栏,她,巴拉丁说话了。她讲述了那一天发生在她生活中的事,还有发生在她身边的事。她总是讲国王的难处。他不仅要照料王国,还要眷顾那帮贵族,管理乱七八糟的国家,身边老是围了一帮子的人,神情令人憎恶,烦恼使他一副蠢样。巴拉丁很同情国王。她谈到了贵族的堕落。她也谈到了自己的心情,谈她对曼特农夫人 的敌视,那个“妓女”“垃圾”“老女人”。她谈到了死亡、疾病、宫廷、天气、狩猎,还有她不喜欢的凡尔赛宫的花园和她钟爱的德意志的森林。有些日子她会流泪,有些日子她丑,非常丑陋,她倒饶有兴致地写她自己。有些日子她不给任何人写信,因为她受的苦太深太重,要么是替国王受苦,要么是因为国王受苦,在她对国王爱得太厉害的时候就会重新体验到这份情感。这份爱在她的信中流露出来。她见过很多国王,但单单对这一个情有独钟,成了她此生真正的艳史。她爱他就像是她创造了他,无论他做了什么事,不管他是多么让人讨厌、多么坏,尽管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几天不和她说话,尽管他没和她说一声就娶了曼特农,让她在嫉妒的地狱里备受煎熬。什么也没能让她对他的爱稍稍减弱,让她对国王做出评价。她从不评价他。尽管他们的亲密是真真切切的,但这种亲密不是两个人之间的。这份感情不是为了某种关系。她是很特别的,可以说她对国王的爱倾注到对法兰西的爱上,但她是如此谨慎,以至于从她信中谈及的琐事中难以窥破她的心事。国王从来不谈及他的政府,就像她对国王出兵莱茵伯爵领地(Palatinat)一事避而不谈一样。在围攻曼海姆 的时候,她宁可自己不要看到他。当捷报传来,她又去见他了。他们见面后谈的不是王国、不是战争,而是别的一些事情,经常谈起的是些无关大局的东西,宫廷里道不完的闲事罢了。国王致力于使他的王国生机勃勃,尽力去赢得每一场战争,去开疆扩土。这一切越来越艰难。一天,他卖了他的金碗碟。她爱他,既当他是神也当他是自己的孩子。
所有的大厅都是公共的。尽管用途不同,但都是开放的,人们鱼贯而行,别人去哪儿就跟到哪儿,故而人也总是挤在一处。而且,宫里还有狗。巴拉丁就有六条,有时甚至是九条,狗狗们就睡在她的卧室里。有跳舞的大厅,有下西洋双陆棋的大厅,有用餐的大厅,有听《贝雷尼斯》的大厅,有说话的大厅,打架的大厅。在餐厅里人们互相扔鸡架子,用手指而不用那讨人厌的叉子进食。国王餐桌上的情形是最糟糕的,皇室的孩子顽皮得要死,国王也任他们折腾,孩子们以食物作为武器互相打斗,不停地起身,围着桌子跑来跑去,叫叫嚷嚷。热闹得俨然就是一个集市,天天如此。有时也去别的城堡,也是成群结队地全跟了去。但最终人们还是回到此地——可怕的凡尔赛宫。在这里你根本就别想入睡。它也是一家巨大的夜总会。方圆几顷遍地是屎、是尿。这在17世纪并不离奇。当时人们在大街上“方便”,在公园的小径上,在圣坛上。人们踩着粪便走路,既有狗的粪便,也有贵夫人、王公贵族的,很多。为了盖过粪便的气味,人们拼命搽香水。人们还从不洗澡。国王一生就洗两次澡。在脏兮兮的身上穿上精心缝制的锦衣绣袍。人人都散发着臭气。所有的人都发臭,国王、巴拉丁、仆人、曼特农。在这个难以用笔墨形容的地方,没有一人工作,除了国王和他的朝臣。谁也不想着搞点新花样,那个世纪没创造任何什么实用的东西,就是在那些宽敞的公共房间里,也是一无所有。那时还是开洞椅“统治”的时代,巴拉丁说,公主们坐在开洞椅上一边接待觐见,一边“方便”。秘密被到处宣扬,拆别人的信,偷别人的信,把别人的信卖了的,敲诈勒索的,还有偷珠宝首饰的,抓偷情的,把一对对情人耍得团团转,当情人们拥吻时突然杀将出来,取笑一番,人们取笑爱情。
就在凡尔赛宫,国王打发了他的那帮朝臣,为了能看一看她,管管她,她的谵妄、奢靡和清高。就在此地,他拥有了她。在此地,她想叫喊就叫喊,她想吃醋就吃醋,他让她做做美梦,封她些个不着边际的头衔,他也会惩罚她,她无知、懒惰,就像是中国或其他地方的蛮夷。她真是祸水。但幽居在凡尔赛宫,她倒是做了人们期望她做的事情,她为法国生了一群皇族子女,且不去追究孩子是婚生子还是私生子,这无关紧要,反正都是为坏年头做的一批储备。而那些年代每年都是坏年头。十个孩子能养大一个就不错了,所以要多多生育,好最后能养活那么几个。很多孩子都是寄放在奶妈家带的,远离宫廷,但大伙都知道孩子在哪儿,是的,他们就在那里,时刻准备派上用场。
配音是很特别的。在我们听来,电影的声音,即热纳维耶夫·帕热的声音,随着她的推进有了变化,声音似乎越来越慢,而她提及的事情也越来越可怕,我们无法摆脱。死亡慢慢挨近凡尔赛宫。“大水”预告了这一点。“大水”的声响就如暴风雨。我觉得凡尔赛宫泉水的气势太盛了。我肯定天底下水在建筑上都不会被设计成这样的。水四处漫溢。它淹过大理石栏杆上的柱子,那么多的水几乎让人恐慌。那是1710年发生的事。它和死神一道降临。
以下就是死神袭来的先后顺序:
1711年,大皇太子。他是国王的长子,去世时四十九岁。
1712年2月,勃艮第的公爵夫人,萨瓦的玛丽——阿戴拉伊德。她是国王最钟爱的公主,他的孙媳妇。
几天后,她的丈夫,勃艮第的公爵也去了。他是国王的孙子,二十六岁。
“宫廷上下都被恐惧攫住了,”巴拉丁说,“他们都由同一辆灵车运到了圣德尼 。”
人们从来没有见到过一桩和这一样的不幸。
1712年,小皇太子去世,他们的儿子。才五岁。
最后,1714年,轮到贝里公爵,大皇太子的第三个儿子,出猎时死于一起意外。
皇子们一个个都死了,除了勃艮第公爵的次子。他五岁。国王指定他为王位继承人,巴拉丁的儿子做他的摄政王。
短短十一个月,就死了三位皇太子,第四位在西班牙摄政。
“国王把私生子统统当王子养起来,当合法的继承人死光后,好有人接他的位。”
国王是最后死的,1715年。
也运到了圣德尼。
“皇家于是像鸟一样四散了。”
凡尔赛宫的丧钟已敲响。皇家气派一去不复。
有人说,后人说:凡尔赛宫太大了,有点太通风、太摩登了,无法御寒,冷空气在这里四窜,盘踞。人们说在冬天几乎抗不住寒冷,冷得切肤彻骨。
那些人。
他们搞音乐。他们在一个偏僻的山丘上建造了凡尔赛宫。他们支起柱架起梁,建筑挺立了几个世纪。他们砌了一些阿兹特克人的台阶,栽了橙树,挖了几口泉。他们建城堡、建歌剧院。他们写作。他们写书,写悲剧,写几千几千行的诗。
他们什么也不做,除了做些毫无用处的东西。他们靠施予文学、艺术的资助过活,靠一些捐赠,人们把房子借给他们住,常常连穿衣打扮都为他们打点停当。他们有时也会挨饿,为了继续生活和写作,他们也干蠢事,他们把孩子寄养在公共救济院里,而后再也没有把孩子接出来。新兴的事儿就是纸张好卖了,墨水也一样,出版商也有了。谈不上什么舒适,日子过得比希腊人、罗马人甚至中国人都差。用蜡烛照明。借着晨曦写作。一百年里什么机械的进步都没有,谁也没有往这里头想。
《另类期刊》/周刊,1985年12月,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