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章东南打电话来告诉她他正在机场候机。他计划从重庆飞南京,再由南京坐汽车来月城。他的新工作仍然会要求他各处飞。余文真突然想起前几天的空难新闻:法国空客A330客机从巴西里约热内卢机场起飞三个半小时后失踪;印尼一架运输机在东爪哇省玛克丹失事。一年才过半,大小事故已经数十起。
“发生了那些可怕的事故你还坐飞机?”余文真略带夸张地展示了自己的担忧。
显然相当满意余文真关心时事的态度,以及她在提供数据时的精准,章东南在电话里赞许地笑着:“不用担心,飞机仍然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下了飞机,我会准时向你汇报。”
他打听月城有没有别的新鲜事。她告诉他月城服装三厂正式倒闭的消息。月城四个服装厂称为“月城四强”,三厂这几年名头最响,是月城首个与日本合资的企业,引进欧洲生产线,服装销到全世界。坊间传说,三厂长是一厂长的女婿,本是一家人,岳父注重质量,女婿更重款式和修饰,搞得花里胡哨,本来各有受众,各自经营,偏偏这年头,人人都喜欢花里胡哨,女婿大放异彩,抢了岳父不少风头和利润。面子里子都丢了许多之后,岳父开始有小情绪,搞小动作。说是小动作,可月城人尽皆知,几年下来,翁婿失和,郎舅争斗。本来月城人当他们是笑谈,如今一倒闭,才惊觉失业的人中许多彼此是邻居,或者邻居的亲戚,丝丝缕缕的关联,老板们斗来斗去,连累的则是半个月城上班族。
“改革开放初期光有勇气就能成事,”他说,“到了这年头,要有知识加上勇气才能真正把企业做大做强。”
“那往后呢?”
“往后要有艺术修养、品质和知识的人才能有真正的成功。”
那次见面在城东的新金陵酒店。酒店的外表倒是平平常常,这里没有人造云天,也看不到网球场,但是,电梯直达二十二层。时临傍晚,一进屋,扑入眼帘的是一整面无缝玻璃墙。显然这里是月城的最高点,站在玻璃墙前,数千米内几无障碍物,月城老区新城全部一览无余。一条蜿蜒的护城河,像线一样飘向远方,形成一条明显的分界线,左边是主城,密密麻麻的楼房挤在一起,一片黑压压的是老旧瓦片屋顶,从这个角度看,毫无章法、凌乱分布,有些水泥楼的楼顶,摆放着老式水箱以及其他说不清楚的设备,还有的屋顶上支着竹竿晾晒着没来得及收回家的被子,西边是色彩斑斓的落日余晖,和天联结,而更东边,是广袤的一望无垠的庄稼地,伸展到天边,越过稻田,是一片暗影,天空如沉入地下,这座酒店突兀地杵在这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抑或——谓之曲高和寡也未尝不可。此时此景,余文真觉得,她站立的位置,一半是过去,一半是将来。
虽然玻璃大墙整面透亮,但是,这样的高度,形成了开阔而隐秘的空间,远处天空下似乎还有几只鸦雀,也很想振动翅膀,似乎想来凑个热闹。这扇窗户如此任性,不考虑保温、不考虑造价、不考虑清洁难度,只考虑这瞬间的震撼……贴着玻璃,渐渐地,余文真像在云端里游荡,觉得天堂比地面更近。
房内的装饰也是别具一格。壁纸用的是玉石绿的真丝面料,柜子选择了同色的木饰面,墙柜好像和建筑物生来一体,卫生间墙面全是米色大理石,黑白根大理石的地面,台面则是古木纹大理石,花纹流畅大气,震撼的是,卫生间占了整个房间几乎一半的面积。
城东不再是月城的小疙瘩,城东是月城长出来的冲天犄角,直指云霄。
“老年人留在城区,过保守的生活,还惦记着买市区的房子,而新兴行业的年轻人,将聚焦在此,格局跟上海没什么两样,你看,那边有肯德基和星巴克,没想到吧,以为它们只会在市中心开店吧,错了,高端时尚的品牌以后都会在这里。”
“城东还有三块区域要设计开发,请的是普利兹克奖得主克里斯设计。等着吧,公共建筑、城市形象都会提升,月城将会成为极具现代意识的先锋城市。”
章东南指点江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言毕,径直贴到她身后,任由窗帘收在两侧,动也不去动它。余文真穿着连衣裙,外面的天气已经算热了,在这里,却有一种冰凉的舒爽,他的双手从裙边伸进去,慢慢地上移,停在她前胸,之后整个人贴住她。如果这个时候有鹰从窗外滑过,一定以为只是一个人站在窗前,她双手支撑在玻璃上,承受他有节奏的冲击。她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他的赤裸的臀部,但那一点儿不色情,也不下流,不,那力量带给她崭新的体验,像是一种无声的云朵,丝般柔滑在空中飘荡。这语言如此和谐,充满着欢快。汽车、行人、马车在下面狭窄的大街上爬行着,他们好像完全沉浸在自我中,超然地从人类蝇营狗苟的追逐中超脱出来。这一刻,余文真恍然完全脱离了月城,脱离了生活。附着在他的身体上,她觉得自己每一个细胞都在奔向远方。哦,她简直,忘记了自己。过了很久,那种失真的感觉渐渐消失。
他点了一支烟,又开始说话。他问起她的父母好不好,以及——她的婚事。
“僵住了。”关于寒酸的端午节礼引起的新一轮争执。她想解释节礼的细节。他却打断她:“你怎么可能是贪图他的那点儿礼物,你贪图的不过是有尊重的爱,这要求不过分。”
他说话的时候,棕色帷幔之间的缝隙处轻轻摆动了一下,那是无可阻挡的风在肆无忌惮地敲打。
她的脸一红,心却舒展了。他的衬衫触摸起来很柔软,像是真丝材料,可是又一丝不皱,这是个难题,不知道怎么做到的。
无论如何,衣衫不整地在一个男人面前抱怨自己的男朋友,这都是件不堪的事——她当然明白这很不堪,但他凝视她的神情安详自如,窗外的景致不同凡响,屋内的陈设格调高雅,她多喜欢啊。欢喜心生出一种无所畏惧的感觉,不在乎昨天还耿耿于怀的事,好像置身于境外,置身于云上。她听天由命地任时间水一样淌过去。
他去卫生间的时候,她慢慢滑坐到地毯上,眼睛始终舍不得离开窗口。她已经能适应这个角度,贪婪地向楼下看,酒店正前方是一片空地,左侧是一个十字路口,但是没有车辆经过,只有红绿灯孤独地杵在那里,定时变一下颜色。一切那么小,那么无声,那么静谧。电线杆不过手指粗细,汽车仿佛摆在橱窗里的玩具,偶尔经过的行人,因为看不清手脚,也像是马马虎虎捏出来的泥人。这哪里是月城,这根本是异地。天渐渐黑下来,她的目光转到酒店楼下,一片目测能停上百辆汽车的停车场,许多辆几乎认不得标志的豪华汽车整齐地停放在那里,这些汽车像龙身上的鳞,在巨大的投光灯照耀下,发出一道道光芒,光芒持久地闪耀,一如白昼。而她,则在白昼之上。
她快要离开的时候,他的情绪又高昂起来。起因竟然是说起了弗朗索瓦丝·萨冈。“弗——朗——索瓦丝!”他唇齿相碰,既在向她灌输,又似乎在发出呼唤。他用这几个音节带动着节奏,乍听上去略有些拗口、艰涩,但他不厌烦,一而再,最终,这几个字变得像丝绸般光滑,渐渐地,她的喉咙涌起温热的饥渴。
他说:
“世间的一切都这样美好。”
在当时,她理解成“我们在一起是美好的”。她显然误解了,他看到她的眼神之后继续解释说,“保持不变是美好的。留住爱的感觉是美好的”。
他还拉拉杂杂地说了许多,诸如“爱首先是身体愉悦,许多爱之所以变质都是因为掺杂了太多的东西,比如责任、婚姻,比如家庭,比如孩子”……
“但是爱情的最好结局是在一起。”
“我就知道一般人都会这么讲,”他胸有成竹地笑了,一副猜中有赏的得意,“所以你也以为自己是这么想的。”
他给她介绍萨冈。萨冈了不起。她年少成名,她的第一部小说《你好,忧愁》就奠定了她在法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萨冈能够去掉一切道德标签,她喝酒,交多个男朋友,敢爱敢恨,根本不去想那些虚幻的人生目标,对于这个世界也不指手画脚,而是顺应。顺应生活潮流,顺应爱的直觉,顺应生活中的沉浮。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她不强加给爱许多另外的东西,比如身份,比如承诺,比如负担。萨冈的世界里,爱就是爱,爱超越一切,就像人超越穿在人身上的衣服,挂的配饰,头衔,爱不能改变她们存在的实质,爱只是爱本身。他停顿了一下,突兀地补了一句:
“爱的此刻就是爱的永恒。”
她一时错乱,不知如何应对。
他又说,只有伟大的女性才能漠视强加给她的零零碎碎的东西,不允许那些东西让爱变质——变得不纯粹,不美好。
对于这个叫萨冈的人,余文真确定自己此生闻所未闻,但这不要紧。像是语文课与数学课之间的课间休息,他抛开深奥的话题,开始赞美她。他再次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她,她身上那股非比寻常的单纯劲儿——那可是许多人从未拥有过,或到了一定年纪都失去了的、寻不回的,而且永远也无法假装的单纯。余文真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但她的全身有一种奇异的倦怠和慵懒,带些麻木的放空,她不想争辩,不想抵抗,不想动用剩余的心智。她只想此刻。
余文真的性经验并不丰富,和男朋友有长达两年的性生活。周雷的热度在她看来是正常的,不过,这会儿看,周雷并没有取悦女人的意识,他甚至都没了解她的需求。她想了一想,确定没有冤枉他。尽管心里忐忑,可笑的是,章东南的存在,使她有底气挑剔周雷那副单调刻板的模样了。
后来的一切在肉眼无法窥见的地方急速地变化。最长的时间,周雷连续一个月没有约她见面,仅仅在周末试探性地发过信息。至少说明他也没有把关系往好里补救的渴望。
就她个人而言,觉得这世上并无真正的秘密可言,无论多么不着痕迹,人的秘密会通过一切途径泄露出来,他俩相处时的表情、语气、坐姿,以及各自抬头看向远方迷惘的样子,无不显示出无可挽回的困境。分手是迟早的事。他们心照不宣地保持着僵局,就像站在钢丝上,一动不敢动,因为他们双方都知道,轻轻一动,身上的某一处就会被扎,甚至疼,甚至流血。不过,按照月城规矩,既然订婚了,而且她也花过一些他们的钱,比如首饰,比如压岁钱,比如那枚价格近万元的戒指,比如去年给余文真父亲的香烟和五粮液——如果由余文真提出来,这些都应该主动归还,这是妈妈不太愿意由她先提的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妈妈对他家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指望他们突然发现余文真的可贵,急迫地让步,比如变魔术般地拿出写着“余文真”三个字的房本。这当然不是没有可能,如果男朋友对她的感情再深一丁点儿,事情也许都不是眼下这个样子。
又过了两个月,大家都没有耐心了。可能是周家后援团的功劳,周雷发来了分手短信。短信绕来绕去,大意是,如果你有良心,把戒指退了就可以了,其他的损失他家认了。
余文真已经对萨冈爱不释手了。她的《某一种微笑》里,正好有一个情节,年轻的姑娘厌倦了她的年轻情人,爱上了一个中年男人。像是为她量身定做。女主人公有一个年纪相仿的爱人,却迷上了一个比她大得多的中年男人,他以博学和教养赢得了她的好感,他懂得制造浪漫。她特别期待有一个指点迷津的结尾,可惜,有这样雷同的相遇,却只有“诚实和淡泊”,他们的诚实和淡泊是相互的,不谈爱,不谈感悟,他们最有趣的地方是彼此知道对方不在乎。
然而我在乎,她心里说。小说没有达到她的预期,反而令她隐隐失落,但她不恼怒。小说是小说,生活是生活,不能相提并论,但生活不能一个劲地低走,人如果埋头朝下冲,那么,最后只会是深渊。像是站到一面时光穿梭机前,看到了婚后的不堪放大了二十多倍。她毫不犹豫地退了钻戒和几瓶酒。她急切地需要解脱。这场毫无声息的战争,对人是有磨损的,或者说,其实是很忧愁的——不知道是能走进这样的婚姻,还是走不进这样的婚姻才导致了这种忧愁,同时又急迫——那是一种自内向外,从灵魂到肉体的急迫,像是有条狗在追着你,逼着你跑起来才是。一想到周雷缺少性感的身体伏在她身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里发灰,情绪在身体里兜兜转转,到末了,没有理出头绪,徒劳和无望久了,那颗价格不菲的石头在归还前已经没有了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