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那场令全世界震惊的大地震突然而至,打破了全世界包括月城表面的平静。一开始,电视里反复播放的是同一所学校的画面,使人误以为地震只发生在某个人烟稀少的小县城的某所学校内,但是,不到一天,更多的新闻铺天盖地——情况比最初知道的严峻一万倍。人人无心工作,个个献血捐款。余文真的一位同学,毕业后凭他母亲的关系,被安排在银行,地震发生第三天,他写了一封辞职信放在桌上,背起包去了震区。几个月后,余文真在商场里偶遇到他,原来他去灾区做了一个月的义工,回来后变成了一个昼伏夜出的人,准时上班成了高难度的事,他只好在商场的晚高峰时段帮人发传单。薪水几近于无。看到余文真露出的同情目光,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当时就想去帮帮忙,地震的那个点我正在柜台前打盹,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一棍,敲得头嗡嗡作响,我醒来后到处查看,又反反复复询问旁边的同事,根本没人给我来这么一下子,半个小时后,地震的新闻就出来了。我觉得那是天意在召唤,所以我就去救人了。”

“你救着人了吗?”

“一个人也没救下。”

“但你至少有勇气去了。”余文真安慰他说。

“你能想象人能直接从马路走到五层楼上吗?”

“我听说了。楼房被夷为平地了。”

“是的,见到过那些场面让我对什么都无所谓了,就像你看到的这样。”

那是一张备受折磨的脸,一张因对陌生的人无力的爱而软弱的脸。余文真一阵鼻酸,她低下脸。

他们的谈话就此中断,余文真并没有真正听懂什么,直到许多年后她突然想起他耸了一下肩膀的动作,瞬间理解了他内心正在经受何等折磨。一阵心悸。

章东南那个时期正在别的城市调研。他从来没有贸然打过电话给她,也没解释过自己是如何拿到了她的手机号码。大地震发生第三天,他发过一条短信,算是间接响应着余文真的痛苦:“我眼下住的宾馆靠近一所小学。学校楼层不高,院子里有足球场、网球场和板球场,孩子们很活泼好动,他们从放学一直玩耍到天黑,打打闹闹,笑个不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揪住了。”

余文真每次都会忍不住去数字数。超过七十个字,又达不到一百四十字的,就觉得有点儿亏,他却完全不顾及短信费,有时太长,有时又太短。

隔天他的注意力又被转移到了大人身上:“那些小孩儿的家长却叫人无法忍受。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爷爷老太太,离放学还早呢,他们就等在场边看热闹。有一次,看到两个踢球的孩子发生冲撞,两个老太婆隔着栅栏就在那里吵起来。听不清他们吵架的内容,但是看得出,表面上看他们之间充满敌意,又很没素质。可是,他们的争吵却又是浅尝辄止的,这边还在理论,那边两个孩子竟然又握手言和了,两个老人自然化干戈为玉帛了。人老了,反而比孩子还要幼稚。”

他的短信简直就是轻音乐,浅浅的轻诉,诸多的小情趣。

不回那个能量不明的信息就好了,但当时她说:“你一定是一个好爸爸。”

他没有接这个茬,到了第二天又跟她说别的事,所以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孩子,是不是一个好爸爸。不过如果再追着打听,反而显得她别有用意,这个话题只能到此为止。

有天晚上六点多钟,章东南发来一张照片:他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看着镜头,微微颔首。月城的大多数人都还穿着单外套,他却只穿着一件蓝色短袖衬衫,衬衫质地优良,看上去不像第一次穿,却又无任何褶痕,无疑,他已经身处中国的南方。仔细看,他不年轻了,鼻翼旁有清晰的法令纹,而且额头过于宽大,发际线比上次见时更靠后。“老男人”,一瞬间这个词涌进余文真的脑子。再看一看,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好像掌握着许多秘密——尤其是她所无法领会的秘密,周身洋溢着懒洋洋的自信,他的站姿——包括照片里映衬着他的那些背景物,都使他显得见过世面,而且富有生气。

她又想,谁给他拍的照片?他所视察的单位又给他派了生涩的女员工陪着吃晚餐吗?他到底不会像我一样,背着一只质地很一般的包,手上提着一袋考研资料找自己的自行车,打开手机看一下信息也是件有难度的事。

他给的信息越来越多,他从某知名大学的地理信息系毕业,偏文科,与地图有关,年轻时游历过许多国家,但结果,阴差阳错,他却成了大型私企的管理人员,好在这几年又可以全国各地走,使他不至于觉得过于受约束。

放荡不羁爱自由,他总结说。

月城,以及外部的世界一直在变动,越来越多的人在四处奔走,许多新鲜的职业和行业冒出来,陌生的面孔也越来越多。当别的城市用大巴去乡下把一群一群又一群年轻的光脚丫的接到沿海城市的时候,这个十八线城市还后知后觉、面带讥笑地议论,仿佛与他们丝毫不相干。“现在太乱了,这些人到哪里都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妈妈又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的意思是自己是穿鞋的,她的地盘正在被光脚的侵占。她不允许孩子们四处乱跑,余文真上大学填写志愿只能是本市,本科考不上就专科。一毕业就在本市找工作。妈妈认为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必然如此的。太多选择其实就是没有选择。“你记住,但凡最聪明、最有权力的人想进哪个单位,哪个单位就是好的单位。”这句话无懈可击,到现在还管用。聪明人、体面人在做什么,什么事一准大有好处。而且,妈妈觉得应该嫁给一个知根知底的本地人,安稳最重要。话音刚落,却见整个世界一波一波往眼前涌,你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到处都是外地人。他们开银行、开酒吧、开超市、造大楼、造工厂、造大桥。他们不再是单一的劳动者,他们是有各种来头的人。他们有的让人反感,也有的让人着迷。一部分一目了然,另一部分让人觉得高不可攀。余文真一边习惯性地遵从妈妈的吩咐,一边又隐隐意识到某些东西是不对的——关于自己停留在原地、波澜不惊的生活。开始朝九晚五没多久,街面上的废墟多了起来,到处围起来,光听见里面“突突突”地响,粉尘弥漫在空气里,有时下班路上,碰到戴着头盔的工人们,一个个浑身脏兮兮,神情疲惫,之后,不过年把工夫,像预想的那样,那条街面修葺平整,要不就是一幢楼起来了。等到有一天,她发个愣,经过那个地方,竟然感觉景致挪移,旧屋不在。妈妈的观念也在“突突突”和“轰隆隆”之间悄然转变,在周雷之前,她张罗着帮女儿安排了一个承包百货大楼的浙江温州人的相亲,甚至也想把她表舅的同事(是一个贫困县的高考状元,在月城设计院工作)介绍给女儿,但都没有成功。

余文真动过一走了之的念头,远远的,最好是一线城市,省城也行。她去过几次省城。有一次是和同学一起旅游,另外一次是去检查身体。对于省城她印象最深的是火车站旁边一家理发店门口。两个姑娘在人行道上打羽毛球,当时街上有微风,每一个球都没有落到应该的位置,她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弯腰捡球,捡一次就笑一次,好像所有的快乐都集中在弯腰那一刻。余文真看呆了,可是没有人注意到她,就算也帮着捡了一只落在她脚边的球递给人家,接球的小姑娘随口说了句“谢谢你”,就转身发球,都没看她一眼。想起初二春分时的郊游,以及从杭州回月城的大巴,余文真摁下了去省城的念头。她害怕像一片落叶落进秋天。但是,她的心灵深处,清楚地明白:除却去到陌生、广阔的外部世界,她往后的命运不会有任何升腾的可能性。

许多亲戚都买房了,沈国芳在市内转了几圈直呼太贵。巷子要拆迁的传言早就滚滚而来,在空中响很久了。既然有那么多人为拆迁的不公而努力,这个事就一定有盼头。看得出,拆掉你多少还你多少,甚至多还一点是完全可能的——沈国芳算是个精明的主妇,这一点在两年后便得到了应验——余家被拆到了很远很远的南新桥附近,巷子里的六十平方米拆到了一百二十平方米。虽然妈妈神机妙算,但她无心喜悦,一则因为用力过猛,令她疲劳,再则彼时一百二十平方米的郊区房已不值一提。总比城东好,沈国芳自我安慰地说,那地方,哪里还算是市区!

在妈妈牢牢掌握局势的家里,孩子们都有点儿束手束脚,无力反抗,连男主人余世福都有点儿谨言慎行,不知道是因为老婆太强势,他才太懦弱,或是刚刚相反。家里的外交、内务全是沈国芳在谋划。亲戚朋友到一起,余世福不太发言,就算说了话,也吞吞吐吐的,很容易被人抢掉话头。一次两次,成了习惯之后,他说到一半就会停在那里等着别人打断。他对时事发表看法,也是暧昧不清,模棱两可,总想着把观念不一的拢到一起。沈国芳曾经抱怨他没气魄,但是长辈和晚辈似乎都很喜欢他这样的做派。余文真常常想,男人不是应该有点儿自以为是的派头才能笼络家人、树立威望么。有鉴于他的随和,妈妈的凌厉就更突出。遇到两人闹矛盾,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偏向他。因为自知眼界不高,担心言多必失,余世福只能在好好先生的道上笔直地走,旁人还在同情他,实则他本人早已习惯经常欣赏一下老婆的威风,过火点儿也没关系。

章东南是另外的样子。

这个人的生活是游动的。他常常在余文真下班坐上公交车的那个节点发短信给她。他把谈话的节奏带到了流动的世界。说到俄罗斯,他谈起了红场、列宁墓、克里姆林宫、卫国战争纪念碑。

关于罗马,他发来手机里存的照片,教她欣赏罗马柱:“古希腊三大柱式”——多立克柱式是仿男体的,而爱奥尼克柱式是仿女体的。著名的雅典卫城山门和帕特农神庙,采用的即是多立克柱式。而爱奥尼克柔和优雅,如雅典娜胜利神庙和伊瑞克提翁神庙。

余文真发了一个冒号加半括弧的表情,假装听懂了。她期望这个话题尽快结束,他却不依不饶了:如果遇到看起来像爱奥尼克式,但更复杂豪华的,比如柱头以毛茛叶纹装饰,而不用涡卷纹,毛茛叶层叠交错环绕,卷须花蕾夹杂其间,柱头图案呈环绕状,准是科林斯柱式。

那一刻她略有点恼火:跟我讲全然不相干的东西做什么!微微不适之后,余文真带有一种小小的恶作剧心态回了短信。她向来被动,习惯附和,但这一回,顺水推舟的习惯里却隐藏着违逆:回一个不相干的人的短信,像是对生活的一次小小的背叛,这背叛旁人难以觉察,如一根头发丝掉进一块草丛,但对于她本人而言,则是向天空投掷的石块,她渴望听到一声巨响,像鞭炮的轰鸣,像飞机飞过城市上空发出的呜呜鸣叫,带给她微微的喜悦。毕竟他的世界,华美而深邃。

余文真和男朋友最近有点儿拧巴,没有什么话题可谈。彩礼、婚纱和婚房谈不拢之后,所有的话题都变成了麻绳与这几件事牵扯在一起。二十五岁的世界,缺得最多的是钱。周末的时候,他们也跟风搭免费巴士去看房。在巨大的木制展示台上,摆着许许多多形态各异的楼盘模型,在精致的灯光下,根本无从辨别优劣,只能凭着价格权衡。他们一再往偏远地方跑,可是钱似乎总是不够。后来,两个人都有点儿生气。他们彼此也没搞清楚,是生自己的气多还是生对方的气多。有时候好几个星期,她都不想见到他,偶尔吃一顿饭,也还是别扭,如果离开钱,谈论一些知识性的问题——她隐约觉得需要提升一下他俩之间的交流深度——他显得嗤之以鼻,一副看穿她在故弄玄虚的样子。好吧,回头谈现实。一说到首付额度、贷款利息和装修风格,他也会觉得她在暗示他的穷,他表现得相当抵触、不耐烦。

她觉得纳闷多于委屈,她既没有故弄玄虚,也没有嫌他穷,至少她不会放在脸上,她觉得他理解力相当有问题。那么还能谈些什么呢?如果谈到单位某个人的恋爱,对了,陈惠琳被求婚了。哦,是吗?他猜测她在嫉妒。所有看得见的恋爱都是热闹的恋爱,有浪漫加持,他总结说所有打动人的浪漫总是钱的魅力,言下之意,其实那不是真的。她当然不同意,浪漫和钱不是一回事,完全不相干,明知他不赞同,只好沉默无语。有天晚上,她突然觉悟了,如果恋爱男女像他们这样别别扭扭、低调无声,不是光缺钱,还缺爱本身。

夏天的时候,有一个短暂的小假期,但他们没有一起出游,连郊区都没有去。周雷对他们最近无话可说好像并不在意,抛开了对讲理的偏执,他们更是无话可说;沉默和冷战没使她的心冷酷下来,相反,她内心涌出了更多的需求。而这个需求仿佛一块石头压在后背某一侧,打破了身体微妙的平衡感,只要和周雷待的时间稍长一点儿,她就会像担心摔倒似的赶紧走开。

基于章督导,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余文真想,他不认为自己给女孩发照片不得体,那她也不觉得跟他抱怨自己的男朋友有什么不合适。

他给她打来电话,他在河边散步,听出她心情不好,需要不需要有人陪着聊会儿天?他问。

在他的怂恿下,余文真扩大抱怨的范畴。除了不解风情的男朋友、急吼吼的妈妈,还有在巷口坐着拉二胡的大爷们,他们的二胡实在难听,沉重而光秃的头颅摇来晃去,陶醉其中,实在可笑之极。更恶心的是,他们双标,一旦自己午休,就听不得小孩子在弄堂里说笑打闹,经常拿根扫把呵斥驱赶小孩,说他们是一群乌鸦。其实他们自己发出的才是噪音呢!余文真说。

“哈,正是。”章东南附和说,“一切美妙大不过孩子们的笑声。”他以温和而宽容的方式笑着,鼓励余文真继续。

他的亲切和包容像湿布包裹着的太阳,温暖又不刺目。

“他们自己俗不可耐,还以为自己才代表着生活,代表着真实,要是我们谈到理想,他们就躲在暗处发笑。”

“如果谈到爱情呢?”

“他们肯定说那是个大笑话。”

“那么灵魂呢?”

“他们会觉得你在梦游。”

“那太遗憾了。”章东南再度哈哈大笑。他的笑声似乎就是一个宣言,一个坚定的立场,百分百站在余文真这一边的。

她心情平复了,轮到他说了。他试图开展更多的话题——有些她接不上茬。他说:“听到你的声音真开心。最近压力比较大,今年方方面面都比较艰难。”余文真的脑海里浮现出他优哉游哉散步的样子,像他这样有能力周游世界的人,能有多艰难呢!后来她想,其实她错过了真正触摸他灵魂的最初机会也在那个节点,以至于他认定她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傻瓜。

但他仍然努力地制造话题——经过他的言语组织之后的新闻和传言,都能使人眼界大开。像是在给万物重新定义,他总在提供思路,扩充她的知识,激发她的想象力。有时自己能跟得上他的思路时,不免觉得洋洋得意。他把她的公司领导们全部比得没那么卓越了,她看他们的眼神已经发生了变化,走过他们身边,她不再畏惧。年纪相仿的同事也都差不多,他们对这个社会的认识未免蜻蜓点水,他们的观念也东摇西晃,没个定数。他们热衷于追逐名牌服装,对明星们的爱情比对外面的世界兴趣更大,如今,这些闲聊和没有含金量的玩笑也显得空洞无聊。 KdQwaYTq1DD1YMaSX2rAf5a4bwmFUO3bh6UkdrDnqOKmdCsixUJqGzh01qN/8L4I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