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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追溯病源:神经内科的诊断流程

操作一套完整、正规的神经科检查流程在我看来是人生一大乐事。凑近聆听一个人的心脏、肺脏和腹腔自有其美妙之处,但是同一次好好做下来的神经科检查一对比,立马就能看出前者的局限、后者的妙处来。怎么个妙法?只能说自打成为医学生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做检查精彩得好比演戏。环环相扣的检查项目为我们呈现的,不光是一种流动的美感,还有无尽的关乎人类语言、行为乃至思想的原理。成日参与其中,一个人很难不去思考生命本质的问题。现在就让我来叙一叙我们是怎样为病人进行检查的。

上一章我提到过我特别爱仔细观察病人的步伐——虽然如果换个角度想,病人不一定喜欢让你跟在后头看。我们当初在医学院是这样训练的:一大堆人跟在后面,看着病人独自沿着长长的过道走在前面,好似参加时装秀。具体的判断方法这里不再赘述。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对病人的左右各十二条颅神经进行逐一检查,这些颅神经协调人的视觉、听觉、嗅觉、微笑、眨眼、点头摇头等感觉和行为。此外,还要观察进食、吞咽以及舌头的活动。这些动作在我们健康人看来都是稀松平常的,但这时候你就会发现,一个人的大脑哪怕小小地闹腾一下,这些功能也有可能统统报废。这边搭错一根神经,你的脸就僵成了死人模样;那边再来一处轻微感染,可能整个系统就瘫痪了。

再来查看四肢——这一步检查的是从大脑引向肢体末端的运动神经系统,以及沿反方向运行的感觉神经系统。我在认识里会将其简化为两条双向铁轨,一条连着左脑和右脚,另一条连着右脑和左脚,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沿着铁轨逐步排查各种故障跟隐患,看看铁轨是否完好、哪一处会造成火车脱轨。如果出现损坏了,又要看是坏在哪个方向上。

检查运动神经的时候,要观察各个肌肉群的力量及协调情况。这个环节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能够探查出从头到脚任意一段“轨道”的保养情况。检查时我们会让病人按照指令做一套简易的全身操,这时候如果病人身上有明显的症状,一眼看上去就会更像是在跟人打架。过程中我会时不时地轻轻抓住病人的手臂和腿部,使其往不同方向运动,借此判断各部位肌肉的灵活程度。然后我会用叩诊锤,也就是一种长柄圆头的器具,轻敲关键部位来观察肢体反射情况。人身上从头到脚有很多这样的反射部位,它们就好比一棵大树上面的一根根枝节,枝节分杈的部位就是反射的发源点。如果观察到反射过弱或者过强,都表明某些局部的神经可能出了问题。

有些病人的膝部被我轻轻锤了一下,小腿立马弹得老高,跟他小时候自己敲的反应差不多,他就大感欣慰地说:“原来(反射)还是有的嘛。”我会告诫我的学生,碰到这样的情况,不要自己马上也跟着病人起劲,因为这样做有损医生的职业形象,让病人也觉得你没有经验、不够稳重。

运动神经检查快到尾声的时候,我会掏出一把钥匙或一根小木棍,稍稍用力将其划过病人的足底。各位可能还记得,我在第一章里给珍妮做这项检查的时候,她的大脚趾立即就翘起来了,结果帮我做出了神经严重受损的诊断。这种条件反射我们称为巴宾斯基征或者足底反射,属于必查项目。第一次接受这项检查的人估计会感觉很奇怪,有可能你明明是因为头痛或者视力问题过来的,医生竟然要求你把鞋袜脱了,把脚丫子伸出来给他挠。我刚开始从医的时候,有一名女患者甚至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变态的嗜好,现在我都会事先做好解释才开始检查了。人在刚出生的阶段,感受到足底被碰到,大脚趾会向上翘。长到大约一岁,伴随着神经系统渐渐发育成熟,这个反射特征就反转变为大脚趾向下蜷曲了。成年以后依然出现脚趾向上翘的情况,极有可能就是神经系统的某个区域受到了损伤,这背后的元凶可能是多发性硬化或者其他一些神经系统病变。这是临床神经病学里的一个重要体征,在我的经验里,脚趾向上张开永远可以视作不好的征兆。

运动神经系统检查完了,马上我就会再来看看感觉神经系统有没有问题。这里主要会用上两样器具:一个音叉、一根牙签。把音叉放在病人肢体附近,问他能不能感到它在振动;或者采用牙签轻刺的办法,看病人从头到脚的各个部位是否有知觉。感觉神经系统有两条主要反射线路,这两条线决定了一个人对他周边的环境如何做出反应:痛的时候会怎么样,摸到滚烫的物体会怎么样,乃至于两脚碰到地面时感觉怎么样。做这项检查的目的,同样也是排查出主要神经沿线有没有出现阻碍,如果有,成阻的部位具体又在哪里。

一旦确定了病灶的位置,下一步我们就要探明病灶的成因。二话不说——扫描器械搬出来,给病灶局部拍片,这就好比工程师来到事故现场拍照留作分析一样。只有把片子拿回去做出诊断,才能够进一步着手制订治疗方案。

诊断结果出来了,怎么跟病人讲、什么时候讲,在这些方面我们也需要多长个心眼。病人在外头焦急地等待着消息,自然想要医生立马把能告诉他的一股脑抖出来。有时候我会在等待结果的过程中跟病人说,凭我的经验看来,结果可能如何如何。但是由于我没有十分的把握,这时候我也不会同他们讲得多么细致深入。结果病人听我含糊其词地这么一说,还以为我掌握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可能他们判断得确实没错,只不过我就算有所隐瞒也不是出于恶意。我没有跟他们把话说透,也是为了避免他们产生不必要的焦虑,而且我这边的初步诊断也不一定百分之百准确。如果我把所有可能的猜想(即鉴别诊断)统统罗列一遍,恐怕又得把病人吓个半死。很多时候是病人自己忧虑过度了,导致他们对医生的一言一行都比平常敏感些,结果一感到医生有什么欲言又止之处,就觉得大事不好,估计医生也无能为力了。所以医生在和病人交流的时候一定要考虑到他们的这种不安全感,尤其是面对男病人,可能还要照顾到他们作为男性的自尊,尽量不要让病人感觉自己的命运被攥在别人的手心里。

除了掌握好传达消息的时机和传达多少信息,医生还要注意措辞。在用词和语气上面,一方面我们要让病人感到我们不是吃白食的,知道怎么应对眼前的状况;另一方面,一定要注意不能满口飙专业术语,搞得病人云里雾里。所以我们医生既要展现出专业和自信的姿态,同时又要平易近人——这其实不太容易做到。就比如我也跟多数医生一样,经常一不小心就做过火了。有些疑难复杂的病症,可能你作为医生已经研究了半辈子,可是当一个得了此症的病人来到你面前,让你一次性向他把病情讲明白,想想看还是挺不容易的吧。

在和病人沟通这个环节,面对每一位病人都要单独评估,采取不同的尺度。在这点上,我自己也常常犯错。比如说,可能前一秒我刚和一位病人解释我们马上要做一项检查,目的是排除他得了某种重症的可能性,结果后一秒我就听见他到外头对着电话讲:“医生觉得我可能患癌症了。”还有一种情况:我在等着检查结果,可能话没有完全讲清楚,或者我自己想到病人可能患上了这样那样的病症,但还需要进一步检查结果的支持,此时就听到病人跟朋友抱怨:“医生也不晓得。”

詹姆斯的父亲和爷爷都得了亨廷顿病,另外他的三个亲兄弟中也有两个患上了此病。亨廷顿病是一种脑部遗传疾病,患病初期的症状体现为非正常的抽搐舞动(又称舞蹈症),后期则会发展为健忘甚至痴呆。病人的其中一位兄弟在患病后选择了自我了结,时年43岁——当时他的脑功能衰退得非常严重,已经无法自主更衣了。詹姆斯来我这里就诊的时候是46岁,原因是他最近在公司上台发言的时候不自主地出现了抽搐症状。

病人走进诊室以后,同我握手并坐下开始详谈。他的脸在早上剃须的时候被刮破了,衬衫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扣子也没有扣好。我让他描述一下自己的症状,发现他在讲述的全程都处在一种波澜不惊的状态,而且一直把右手藏在屁股底下,好像并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便——他说自己有时候控制不住右手。我又问他平时压力大不大,他说他的工作强度比较高,平时为了“保底”经常加班熬夜。他家里有三个孩子,最大的一个今年就要上大学了。总而言之,詹姆斯为了自己跟家人努力打拼,到头来也过上了不错的日子。

当我问到他的家族病史的时候,他整个人也是毫无生气的,只是从头到尾把情况说了一遍。可以听出来,病人对于亨廷顿病已经有了相当的认识。谈话过程中他还时不时地微微转一下胳膊(表面上看很像我们平时偷偷摸摸地抓痒),动作幅度虽然不大,但是仍能明显看出他是在抽搐。有时他的腿还会突然往椅子前冲一点点。

我问他这些不自觉的动作出现多久了。

“一年左右吧,不过是最近才变严重的。”

“那你的夫人有没有发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这个我不太清楚,应该没有,她平时也不说。”

此时我依然十分肯定病人的妻子是有所察觉的。他本人说没有,有可能说明他对现状还抱着拒绝接受的态度。发现这一点以后,我决定适当调整一下问诊的方式。

于是我问他:“那么你自己觉得呢?”

他笑着说:“我不晓得——你才是医生啊。只要我没得上我爸还有我哥得的病,我觉得其他我都能挺过来。”

亨廷顿病在人一生中的各个阶段都有可能发作。然而病人却料定自己既然好端端地活到了46岁,已经不再有患上家族遗传病的可能。现实是残酷的——据统计,这种遗传病在患者孩子身上发作的概率高达50%。现在我们只消仔细一查,就能发现这个人身上有没有致病基因。如果查出来有的话,基本上这个人就会患病,只不过发作的具体时间以及外在表现我们尚不能确定。詹姆斯的两个哥哥都是在20岁出头时患病的,所以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产生侥幸心理。假如他患病了,还要连累他的三个孩子过一趟鬼门关。所以遇上为人父母者前来看病是非常折磨人的——你要面对他们身体上的病痛,还要目睹他们因为得病(尤其是遗传性疾病)而背负起的自责。亨廷顿病患者初期会呈现出轻微抽搐,逐步发展为更大幅度的扭动,等到疾病侵袭大脑时就会出现痴呆。

其实我和病人只谈了几分钟,我就已经确认他的遗传病发作了,但是考虑到他长期以来拒绝直面这种可能性,我怕立马给出定论会让他一时难以接受。作为医生我一般尽量在照顾患者情绪的前提下直言不讳,但有时候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再继续绕弯子就是对患者的不公平。所以当时到了这个关头,我直接就告诉詹姆斯他可能患病了,不过从他的症状来看,仍然有其他可能的病因,我们还会进一步检查分析。

我安排了后续一系列的血样检测和脑部扫描,满心祈求着结果不要像我初次认定的那样让人绝望,虽然我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们作为医生也怕看到病人被确诊为绝症,也需要一段时间去预先适应将最坏的结果通报给患者和家属的情景。此时我看着我为病人写下的家族病史,仿佛看见了坐在病人眼前的病魔。我将参与基因检测的同意书摆在病人的面前,又向他说明了一旦检测结果为阳性意味着什么。他在同意书上签了字。

他抬起头来,依旧笑着对我说:“我觉得你这回判断错了。”我看出他这次笑得有些不自然,不过还是暗暗地希望事实如他所愿。

几周后我再次见到詹姆斯时,他宛若变了一个人。之前那位开朗又自信的商界大佬不见了,如今站在我面前的男子面色灰白、形容枯槁。上次回家后,他总算和妻子把事情摊开来聊了一回,此后两个人便在一起整日整夜地焦躁,几乎没合过眼。这次取检查结果也是两个人一道来的,夫妻俩看我的眼神里双双充满了乞求。他们自己也明白,现实已经没有回转的可能了。

眼见着诊室里相拥痛哭的夫妻二人,我只能轻声地向他们保证,等过一段时间他们的情绪平复以后,可以再来我这儿,我还会尽力帮他们看看有什么法子。这种时候还能说些什么呢?唯有说声“我很遗憾”或者“抱歉”。两人走后我怔怔地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就这样过了几分钟,值班护士从半掩的门后面探出头来,说:“外面的病人等急了。”我这才定了定神,大致看了一眼下一名病人的资料,随即起身走向等候区。 EVIRSrKE0DUT/UCa6ktmIFlbpBg/lingyrbmLBwqU5nB57IHf36oPUmkoMpVzlM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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