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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与病人初次见面:我问诊的第一步

我在刚入职的那一阵子,最爱往那些罕见而奇诡的病例里头钻。没过多少年我发现,进了医护这个行业,其实我的工作中每天面临最多的仍是常规操作、专业中的“大路货”。当然,在神经科管辖的范围内,看似普通的疾病未必就不凶猛。像是多发性硬化、帕金森病这些疾病会极大地改变人们的生活,更有甚者如运动神经元退化症,一旦得上基本等同于坐上了开往来世的快车。所以尽管神经科学令我先前对于惊险刺激的追求落了空,但这门学科的深度和广度也是我未曾料到的。

算下来,每周我都要接待不下二十名新病人,外加将近一百名定期前来复查的“熟面孔”。光是每周二早上,整个神经科就要接诊三十多人。摊到每位医生身上,即从八点钟上班开始,平均每十五分钟就要接待一名病人,为了照顾提早到来的病人,通常我还要来得比规定时间早一些。很多人对于医院的印象仍然停留在死气沉沉的等候室,以及前台人员用来招呼病人的那一句冷冰冰的“医生现在有空了——下一位患者”。其实这已经不太符合我们医院的现状了。一方面是医院环境确实有了改善,另一方面,恐怕如今再搬出以往那一套也不会有几个人买账了。现在来到医院看病,首先前台会整理出患者的资料,接下来,假如我之前没有接触过该患者,我就会查阅在我之前接诊的全科医生的诊断报告。在初步了解患者的情况之后,我才会亲自走到诊室外的等候区域,用患者正式的称呼请他/她进来。

有一回我出门叫的是一名中年男病人。那是我第一次和他照面。当时他正旁若无人地朝着电话里大呼小叫,搞得周围在场的人都不太愉快。我喊了他一声,他挂了电话,没事人似的转过来看了我一眼。

“吃了没,老哥?!”他紧接着就自己闯进诊室里,头也不回地撂下这一声招呼。这样的人便是自视甚高而且唯恐天下不知的典型。

其实大部分患者都会向身边的亲友默默颔首,等他们做出个“没事,去吧”的嘴形,然后一声不响地跟着我进诊室。接下来就是握手、自我介绍。结合初次见面的情形,大致即可感知到下面的问诊将会如何进行——一句“吃了没,老哥?”或者“早安,医生”,患者的个性特征立见分晓。通常一个等候室里坐了多少人,就会有多少种开场方式。当然初次评估要考虑到两重因素:患者长期以来的身心状态,以及他们当下的思想情绪。比如说有的病人有一条腿患有痼疾,并且因此长期困于轮椅之上,无法照顾爱人和小孩;再比如说有的病人多年前因为打橄榄球留下了旧伤,如今明明复发了,心里也会想何必拿这等事劳烦医生呢。那么各人态度不同,表现也不同:有些患者一伸手就跟我施展一番铁掌功,好像要极力证明自己还能活三百年都不嫌长;还有些患者却连头也不敢抬一抬。但是在迥异的外表之下,这两种患者的内心说不定都揣着同样的惶恐,所以我需要做到不让这些初次见面的表象影响我的判断。

我初次评估的范围还不止于此。当我走出去招呼病人的时候,还会留意他们是蛮不情愿地磨磨叽叽,还是异常热情地直奔诊室。我在下午接待复诊病人的时候经常会观察到他们身边摆满了大包小包,那些都是他们趁着一年一度的复诊“进城赶集”买来的高级百货——恐怕就是为了在来医院之前分一分神吧。还有,病人之前预约复诊有没有爽约?若有,事后有没有道歉?这也是我会留意的。

各位估计要说我了——明明你又不认识人家,怎么好以貌取人呢?但这恰恰是我工作中的一项要点。只有盯准了病人举止中的细节,我才能够尽快地在脑海中树立起一个鲜活的形象,接下来才能针对其特点更好地进行疏导和问诊。患者中有些人忧心忡忡的,恨不得提早几个钟头来等候见我一面,这就好比我出行之前提早好久来到值机柜台一样。有人在等候间隙一个劲嚼口香糖,多半是因为刚抽了根烟为自己压惊。还有些人倒是心大,来到医院之后不紧不慢地登记,接着就去买咖啡了,等预约时间到了,一杯热乎的卡布奇诺往桌上一摆,满不在乎似的,只差把两条腿也一并跷上来了。那些人要是真的担心,哪里有闲心顾得上去买咖啡呢?还有些人简直拖拉得不能再拖拉,非要等你在看了一天病累得不行的时候姗姗来迟,结果还要拖得你加班。

患者来看病时的仪容打扮也很值得分析。一个男子要是下巴一边有胡须没剃干净,可能说明脸颊一侧存在部分知觉丧失;若有痉挛症状,脸上则可能出现刮刀造成的或新或旧的划伤;两只鞋的磨损程度不一,未尝不是长期足下垂的征兆;衬衫扣子错扣漏扣,说不定并非无心之过,而是手部不协调造成的后果。所有这些小节都有可能是神经系统功能失调的外在体现,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脑补过多了。

下一步就是将患者领入诊室了。我会一边说“左边第一间,您先请”,一边伸手引路,示意让患者走在前边,以便我观察他们的步伐。这样一来,要是患者得的是帕金森病,通常不用等到进诊室就可以基本确诊了。只要在去诊室的过程中看到患者面无表情、走路拖着腿、一侧手臂摆动幅度过小这几点特征,就可以说其余的信息皆属多余。

就是这么短短的一段路,还能揭露出不少其他问题。有些人直接走过了左手第一间,转身去开右手边的门。不排除有时候患者确实是由于紧张才出岔子,但如果患者身上并不存在这样的情况,我就会立即把注意力放到认知功能障碍甚至痴呆的方向上。患者的配偶或者其他家属,面临类似的行为应该不下几周时间了,大概能够见怪不惊、轻车熟路地在边上引路。但是这样的情况让我在两个人还没单独坐下之前发现了,那么我就能对患者的病情做出一番猜测,同时定下我们接下来谈话的基调。

接下来的半小时问诊我会把它比作跳双人舞。患者可能已经隐约感知到自己的病情了,那么该怎样向他们反馈呢?就算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也很少有人会愿意抛弃仅存的一点侥幸心理,直截了当地替医生把诊断说出口。所以在这个阶段,我需要尽量配合患者的心理状态。

在有些情况下,患者本人没法配合诊断,反倒是家属能为我提供一些必要的支持。比如说碰见爱尔兰裔的女生由两位家长陪同来看病,我不自觉地就会联想到多发性硬化。提起多发性硬化这种病,似乎爱尔兰民族总有一种特殊的心结,这其中有什么缘由我倒还未厘清。反正一个年轻的爱尔兰女孩子一旦神经系统方面出什么差错,先假定她得了多发性硬化总归没错。多发性硬化在爱尔兰这个地方确实比较多见,且女性患者多于男性患者。我自己就听周围不少人提到过家里有哪个姨妈、外甥女或是外婆得了这种病,不仅如此,就连这些人得病的经过也能被当成家族历史口口相传。这种现象恐怕要追溯到缺乏相应治疗手段的年代——那年头大概常常能见到青年人因为得了此病而无法下地行走吧!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磁共振技术问世之前,有很多神经方面的病症都曾被一股脑地归结为多发性硬化,结果就是几十年过去了,不懂医学的普通人依旧沿袭着类似的诊断法。

我不大清楚一个人到底要长到多大才可以独自去看病,但是竟然有不少患者已经30岁出头了(还有年纪更大的),照样是由家长而不是自己的配偶陪同前来看病的。遇到这些患者,我就会猜测,是不是他/她的婚姻状况影响到了他/她的精神状况,进而造成了诸如手脚无力或者四肢易麻木的症状?或者是不是他们怀疑自己指不定罹患了像多发性硬化一样的重症,这才向配偶隐瞒?

如果我面前的患者是一名青少年,而陪在其侧的只有一位家长,那么又该如何解读呢?现实可能是家长分居或离异——这就有可能为孩子带来过大的压力,引发神经上的问题,但也有可能另外一位家长仅仅是因为工作没法抽身而已。说我心理阴暗也好,过度解读也好,这些可能性都是我需要考虑的,原因之一就是有太多十几岁的男生女生来看神经科,结果却查不出一点身体上的毛病。这时候就非常有必要另辟蹊径,从他们的生活、工作、家庭、人际关系等各方面寻找造成他们身心不适的根源。医生在追根溯源的过程中既有可能过度解读,也有可能同隐藏于患者人际环境中的症结失之交臂,所以在观察、聆听患者及其亲属的时候必须如履薄冰,时刻保持审慎的态度。

如果我碰到的患者是独自前来看病,却又怀疑自己患了痴呆的,那么不出意外我会给出乐观的意见。毕竟他不论预约问诊还是找到医院都靠自己完成了,这样看来,先不管他以前丢了几次钥匙或者怎么记不住人名,基本上不太可能被诊断为痴呆。我们神经科虽然每天都笼罩在悲苦交加、世事无常的氛围中,但是能够向患者说出“只是偶尔健忘而已”,对医患双方来说都是莫大的宽慰。

再回到刚刚领病人进门的时候。首先我会请他们脱下衣服、摘掉帽子,找位置坐下。病人刚进门要是一下摸不着头脑,可能光是解外衣纽扣和挂外套就要费好一番周折,或者在两把椅子之间迟迟挑不出一把坐下。有几次前来问诊的病人实在太过紧张,竟然坐到了我的椅子上,片刻之后回过神来才好一通笑。病人将外衣脱下来,一般交由陪同家属保管——说到陪同人员,其中有的人一开始就郑重其事地说自己就是陪病人过来、保证看病的时候不说话,通常不出意外他就是话最多的那一个。这实在是身不由己,个性使然。不过遇上这样的陪护也未尝不是件好事。碰到问诊的紧要关头,很多患者会一下子不知所云,仿佛自己在电视上参加知识竞赛一样,这时候旁边有位滔滔不绝的亲友团成员倒很能帮其解围。

等病人坐下来,我都会提前解释问诊的流程:“接下来我会问你一系列问题,都是我作为医生需要了解的内容。不过在进入正式问诊之前,我还需要知道你的几项基本信息,避免到后头有哪方面遗漏。这样可以吗?”

我在问诊的时候时不时还会让几位医学生从旁观摩,不过事先我都会询问患者和患者亲属是否允许外人在场,并且明确告诉他们,如果不愿意,也可以由我单独问诊。其实多数患者并不介意旁边有学生观摩(“也算是给人学习的机会嘛”),也不乏乐于以自身为范例的患者。还有的患者觉得帮自己看病的医生多一个也好,不同的医生可以相互补足,何乐而不为?

还有些人在围观之下顿时戏精上身,仿佛终于能够一抒自己对于眼前的医生或者整个医疗体系的满腔怨念:“我多少年求医无门,想叫人给我认真看个病,真是费了好大的劲。”遇上这样的患者,我一般会避其锋芒,设法把话题重新转移到他们目前的健康状况上。此类让人不太愉快的表达对于患者本人来说也是一种必要的宣泄,或许这来自某些负面的求医经历。而且说实话,很多患者的不满情绪的确是基于一部分医护工作者的失职。总之,遇见患者想要说说“心里话”,我也只是静静听完而已,等到他们讲得差不多了,我们也就该回归正题了。 kbH+QvPJnIMzqdvmWrvxC63sg9tNSsbCdCRlaJguF6ttTrJP9XZISPGdxP8Z11M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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