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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从厨房里打量着两个正在后院里玩耍的男孩子——这可真是奇了怪了，他一直住在伦敦的巴伦小区，却对这两个孩子没有一点印象。问及周围的老邻居，他们也都没有年纪相仿的孙辈。直到那天晚上，他还想着那两个混混模样的小子，越想越纳闷，怎么都觉得他们俩的相貌打扮像是维多利亚时代小说里的人物。然而哈罗德是个热情又和善的73岁老人，他寻思着，既然那两个孩子也没怎么过分调皮，就让他们继续在自己家后头玩得了，接下来几天便一切照旧。
如此过了几周，两个男孩子来得越发频繁，他也只是在心里犯几句嘀咕。又过了一些日子，来他后院里玩耍的又多了几个女孩子，身上穿的一样是灰扑扑的旧时代的装束。他有时敲敲厨房窗户，想要引起那帮孩子的注意，他们却根本不理不睬。他这才意识到这帮灰小孩儿玩归玩，却异常安静。
终于他再也遏制不住好奇心了。这天早上，天灰蒙蒙的，他的后院里一下涌进来十几个中世纪骑士打扮的小孩子。他兀自笑出了声，心想难不成这帮小家伙是在排演蒙提·派森
的经典作品。这群小孩来了后院里不吵不闹，也从没动过他精心照料的草坪和菜园，不过他还是决定去屋外一探究竟。他起身打开屋子的后门，到屋外反身把门关上，再回头往院子里一瞧，那一群小个子骑士全都消失不见了。
哈罗德的妻子伊迪丝在两年前刚刚去世。妻子走之前的那三年对于两口子来说都是折磨——刚开始伊迪丝还只是一会儿找不着钥匙，一会儿丢一条围巾，不出一年就演变为没法独自从超市走回家了。哈罗德先是一个人服侍着妻子，里里外外地帮她收拾烂摊子，但时间一长也感到力不从心。于是在伊迪丝生命的最后两年里，他只好每天两回去养老院里看望她。
眼见着阿尔茨海默病将妻子带去了遗忘之海，哈罗德也开始担心起自己来。不过他想自己的记忆力还远没有一塌糊涂。每月的杂费他定时交，每周二晚上他雷打不动地同老朋友聚在一起打桥牌——对于这档子事，他不光乐在其中，而且事后回想起来也津津有味。他的眼睛不太好了，有时候看不清楚牌面，但是朋友之间乱侃些什么他都听得明明白白，而且就算是前几次聊天的内容，他也能真真切切地记起来。
又过了几天，春意越发浓了，可是小混混也好，骑士也好，统统再也没有出现。他便料定自己是前些日子受了春寒，要么就是因为吃了医生新开的降血压药，才造成他的眼神出了差错。
如此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几周，哈罗德向来不喜欢为了一点芝麻大的事情去看医生，于是便把这桩事搁在了脑后。要不是他有一天半夜两点钟爬起来，蓦地望见衣柜顶上有个幽灵似的圣诞老人开着直升机，恐怕当时我也不会遇见这位病人。
我和哈罗德初次见面是在查令十字医院的门诊部。他待我可谓祥和善意之至。面对我琐碎的提问，他始终带着笑。我了解到他是一名退休老教师，现年73岁，身体健康，从不抽烟，极少沾酒，从他的家族病史里找不到阿尔茨海默病的病例。从他简洁又富于涵养的答复可以判断，他的认知功能无疑是健全的。
令人惊奇的是，他讲起自己一开始经历的那些“幻觉”，好像它们并非多么异样。反倒是见到圣诞老人的那一次着实把他吓坏了，他这才连忙找到了当地的全科医生，又经其介绍来到我们医院的神经内科门诊。
说话间，他一边擦拭着自己的眼镜，一边问我能否为他开些新药。原来一年多前他刚刚动了白内障手术，同时他还一直在用治疗轻度青光眼的滴眼液。
这样一来，我可以判定哈罗德身上出现的即是经典的邦纳综合征的症状。此症通常是由视觉受损引发的，具体的诱因包括青光眼、白内障或视网膜黄斑变性这样的眼疾，另外还有可能是由于连接眼部和大脑视觉中枢（即枕叶皮质）的视神经遭到了损伤。当一个人的大脑接收不到清晰完整的图像的时候，也就是说视力或者视神经出了问题，临近的大脑区域就有可能临时承担受损部分的职责，结果造成错漏百出。换句话说，患者看到的幻象是由大脑的一部分临时“编造”出来，以此弥补受损的正常视觉的。
我们通过直接提问的方式，发现在视觉受损群体当中有高达15%的人患有幻视的症状。由于视觉经常随年龄增长而衰弱，所以幻视患者以老年人居多，尽管此症也可见于其他年龄层。有过幻视经历的人又常常会顾忌身边亲友的反应，生怕被当作精神异常或老年痴呆患者看待，因此在反映自身症状方面亦不甚积极。于是长此以往，他们对自己眼中所见的稀奇古怪的事物也感到习以为常，甚至日久生情者也大有人在。
这时对待前来求医的患者，我们一方面需要告知他们幻视本身并非精神失常的征兆，另一方面也要针对视觉系统中具体的症结进行治疗，比方说白内障或青光眼等眼疾。此外，用于治疗癫痫的药物也能起到一定的效果。
幻视患者所见景象之天马行空，往往令人啧啧称奇。我诊治过一名身患高血压的退休护士，她曾经屡次在自家客厅墙上见到成片的马赛克图样，细瞧里面全是电视剧《疯癫旅馆》中的角色；一名男患者描述说自己看见床单上出现移动的细密波纹；还有一位所见更令人大跌眼镜，据她讲，周围的人和事物全都好似微缩景观（这种症状我们称作视物显小症）。患者看到的离奇景象，有时可以归结为过往所见，但大多数情况令他们本人也感到一头雾水。这让人不禁想象，是不是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藏有一个来自洪荒世界的视觉宝库，只有等理性的秩序崩塌，我们才得以窥见其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