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请国内一家举足轻重的出版社的文学组负责人来给我们谈谈这个领域的运作——在某种程度上公众对此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给我们谈谈偶见天日的文学。
在这世界上,能够出版的文学作品只有百分之一。然而文学出版物却始终是最智慧,同时也是最疯狂的一类。
第一次有人向我们描绘这个深渊,这一片茫茫黑夜,可文学这个“奇怪的东西”,正是诞生于这片黑夜,并且几乎百分之百地回落于它。
一出充满了激情的悲剧,有时虽然有点可笑,却始终是令人心碎的。我们真的非常感激这位负责人,他在出版社读了十二年的稿——算来差不多每天一份-不过他坚持不透露他的姓名。的确。他完全有理由这样做。
“这些年来,您读了相当一部分法国文学作品的产出,总的感受是什么呢?”
“首先,我觉得所有的人都在写。写作的需要绝对与所处的社会阶层或文化程度的高低无关。社会所有阶层的人都在写。农村的小伙子,职工,工人,将军,海军元帅。”
“那么在法国,写作有没有地域上的相对集中呢?”
“没有,不仅什么地方的人都写,而且产量相当。到处都有人在写。在每一个小城,差不多都有一个有可能成名的作家。在一个八万人左右的城市,则有四到五个,比如说奥尔良。这还不包括那些偏僻的农场。如果一个读者穿越法国,他会发现,在某一个城市,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就住着一位他非常熟悉却从未谋面的先生。”
“文学作品的出版率大概是多少?”
“百分之一左右。百分之九十九的作品永远回到作者的手上了。”
“我们能不能将这堆可怕的废料分分类呢?”
“好的。首先是那类我们可以称为比较‘粗糙’的作品。来稿约有三分之一是这样的。它们的作者多为退休的老人,尤其是以前殖民时代的军人,还有退下来的军官和公务员。他们共同的错误就在于,他们总是想:‘我要展现我的一生。’他们不知道区分什么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写作,什么又是家庭回忆的谈资。他们无法使自己的作品具有一种普遍的意义。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之所以写作,是为了纠正公众思想中的某些共同点。”
“除了这些退休的老人,还有一类是所谓的改良主义哲学家。有很多这样的作者。我说的是那些得了谵妄症的自修成才者。他们经过多年的努力,发明了一些结构严密的社会体系,幻想着凭借他们的体系可以拯救一切痛苦,从此拥有一个完美的共和国,或完美的货币制度、平衡的道德准则什么的。”
“您所说的后一类作品,我觉得划分的标准会很微妙。为什么他们就不可以呢?而当初,傅立叶不就是这样写成了他的共产主义社会团体吗?”
“因为一方面,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考虑到现实状况的。而另一方面,他们在某种程度上缺乏一定的教养,只是爱一味地谈论哲理。他们对真正的该领域的先驱一无所知。作者越是荒谬,他的感情往往越为激烈,他也越发相信自己的天才。这些人看上去简直个个都是要沸腾的人,以至于我们都觉得他的邻居实在是不甚安全。尤其是那些住在农村的。有时,我们甚至想过要通知乡警,对此人早做防范……”
“是不是可以说,这些所谓粗糙文学的作者对出版一无所知,甚至根本不考虑出版的真正意义?”
“经常是这样。几年前,有个人来找我,卖他的一部手稿。他想换点钱,他说,因为他离开了他的‘老板娘’。他就指望着箱子里这部手稿了,他坚持要将这本粗糙的稿子卖给我。根本不加考虑,还要我当场决定。在他的眼里,读者当然是次要的。”
“那么这类粗糙文学中的小说作者呢?他们又是什么样的呢?”
“他们往往是凭直觉写作的,要不就是一种仿作。前者通常是自传作品,当然有很多老妇人讲述她们的一生。算账,讨个公道,或弥补自己的过失都是这类创作的灵感所在。”
“没有一点出版的可能吗?”
“没有,或者说机会极小。同样,仿作也没有机会。如果是农村题材,差不多都是模仿《茅草屋的夜晚》的——这类作品通常喜欢多愁善感,或有着戏剧性的突变的,或者直接模仿德利或保尔·德·考克的笔调。还有模仿侦探小说的,以及模仿某部电影的,这些都不太可能出版。”
“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称这个层面的创作为文学了呢?”
“严格地说还不能。或者这可以算作介于粗糙文学与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中间的一类。但是粗糙文学有着出版文学所起不到的作用:它在某一点上揭开了作者的面纱,把作者真正暴露在我们面前。我们经常发现这些手稿中往往会有非常精彩的段落(通常取材于作者的真实生活片断),非常丰满,叙述节奏非常奇妙。我还记得有个没有什么文学知识的女人所写的一段性爱场面,大约四五页,非常妙。”
“为什么——我想所有读到这些手稿的人都会遗憾的——不能出版一部选集呢,把精彩的段落都收进去?”
“因为作者也许不会喜欢这类‘无意识’的机会的。”
“对您来说,什么是区别我们所谈论的这类作品和真正文学作品的标准呢?”
“智慧。叙述的宽度。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文体的魅力也很重要。这样,作者写出事物的本质,而不是仅仅局限于他所知道的。”
“如果也有所分类的话,也许应该和前面的分类差不多?”
“是的,但是已经有些功底了,也不乏才华。您可以在其中找到一种非主流文学,而写作方式各个不同。随着时间的变化,这些方式也将随着变化。但总有些不变的东西在里面。”
“不变的东西,您可以简单地说一下吗?”
“从主题来说,往往是类似于《大个儿莫纳》 的。这里有很大的误区。从《大个儿莫纳》中产生了一种超凡入圣的文学,一种宣扬性的诗歌,这类作品的作者基本上是大学生或外省作者。还有一些新的写作方式。卡夫卡式的,意象丰富,笔调傲慢。但是这一类的现在也渐渐少了。后来,萨冈式的小说多了,描绘自由的青春时代,在圣日尔曼——德普雷地区度过的岁月,绝望,苦涩。不过这也是差不多五年前了,现在萨冈多少有些过时。美国式的写法这些年也很流行(1945—1950),模仿那些已经出版的美国式小说。”
“这算得上是一种市民文学吧?”
“是的,所有我列举的这些写法,不过阿兰——富尔尼埃除外。这类作品描绘了城市的烦恼,城市居民的孤独,他们的反抗,他们的奇遇。”
“图卢兹、斯特拉斯堡与其他城市的创作相比,是不是更富特色?”
“您要知道,作家的种族往往会掩盖他们社会的乃至地域的差别。总的来说,从文学创作来看,我们可以说大多数法国人是乡下人。然而也不能否认,有些城市会产生出某种特殊笔调的作品。”
“里昂呢?”
“里昂是一种秘密小说,神秘主义的基调。”
“波尔多呢?”
“社会小说。传统家族的崩溃。但是我们现在也开始说瑞士小说、比利时小说,等等。”
“瑞士小说?”
“非常美妙的一股新生力量,非常美。高贵,优雅,朦胧。湖在瑞士小说里总是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至少也被当作背景来描写。比利时小说似乎就没有这么精致了。”
“您能不能简单说一说法国小说的传统?”
“巴尔扎克的社会小说传统,尤其是那种外省风格。我差点忘了,法国小说还有一个重要源泉,即与上一代的斗争。”
“您收到的北非小说多不多?”
“越来越多。从比例上来说,北非比法国写的还要多。法国小说拒斥政治现实性,然而北非小说和黑人小说恰恰相反,不可避免地都要触及政治。”
“所有的文学,不论好坏,是否都具有某点共同性,只一点?”
“那就是写作对于任何作家来说——不论好坏——都是一种残酷的、悲剧性的需要,甚至这种需要对于一个不怎么样的作家来说更为强烈。有时写作要求的是一种非同一般的精神努力。作者写一本小说,不仅要投入整个的闲暇,往往更是以此为职业,从早到晚。他会很孤独,尤其是在外省,他写作就是为了走出一种窒息的状态。不消说,退稿肯定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有时简直是悲剧性的。退稿,尤其是退掉一个人的处女作,就是彻底地否定一个人,摒弃他。”
“百分之一的奇迹?”
“是的。有时,一下子就能察觉出这部稿子有戏了,有时要等到好多页以后,但是后一种情况比较少。”
“您怎么能察觉出来呢?”
“往往是觉得作者触及了一种非常与众不同的素材。有一种巨大的、令人颤抖的狂喜。您简直想象不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在阅读中,我们颤抖着,仿佛看着故事突然坠落、中断。读完之后,您能体会到一种骄傲,是的,老实说,是一种愚蠢的骄傲,因为之所以能够发现这本书而不是别的任何一本纯属偶然。最后我们向所有人宣布这本书的存在。”
“所有的书稿您都读到头吗?”
“是的,你可以这么说,所有的都读到头,直到可以确定自己没有犯任何错误。没有受别人意见的左右,没有被任何手段迷惑。出版业的情况规定了我们必须负责。”
《法兰西观察家》,195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