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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平均律
论阴蒂的演变

当我还是小婴儿时,我母亲被一个朋友请去看护她的小女儿。我管那个小女孩叫苏珊。除了刚出生的我,我母亲还有一个大一点的女儿,因此她觉得自己对女婴的生殖器已相当熟悉。但给苏珊换尿布时,她着实吓了一跳,她看到小女孩的阴蒂从圆鼓鼓的阴唇中间突出来。看起来不像阴茎——我母亲有一个儿子,知道那里的形状——也不很像女孩该有的样子。那个部位看上去像鼻尖或小拇指,当我母亲用布擦拭那里时,凸起处会微微变硬,让我母亲觉得好笑又尴尬。我母亲不喜欢苏珊那突出、肿胀的阴蒂。她想到自己的女儿,觉得还是自己女儿的生殖器比较好,老实地缩在应该待的位置,阴蒂窝在饱满的外阴中,任何细微的触动都不会从外面看出来。

有一种共识认为,男性多少知道自己的生殖器跟其他男性相比属于何等级别。青少年时,他们可能会直接掏出来比大小。成年后,他们会诉诸一种类似于评价胸部大小的方法,即站在公共小便池旁,或者在男性更衣室里溜达时——那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毛巾应该搭在肩头,而不是围在腰间——迅速向下瞄一眼。(郑重声明,软塌状态的阴茎平均长度约为4英寸,勃起时为5.7英寸。这比大猩猩平均3英寸的勃起阴茎要略大一些,不过世界上最大的哺乳动物蓝鲸有,没错,10英尺 的柱子!)

女性或许认为自己很了解阴蒂。她们把阴蒂当作老朋友。她们甚至可能以为有一个象征着阴蒂的女神。她们从不相信弗洛伊德的“阴茎嫉妒”(penis envy)理论:若有半自动武器,谁还会想要猎枪呢?但问问大部分女性她们的阴蒂有多大,或者阴蒂平均多大,或者每个女性的阴蒂究竟有无不同,她们很可能不知道从何说起,或者不知用什么长度单位去讨论。用英寸,厘米,毫米,还是停车计时器来测量?男性担心阴茎的大小对于女性很重要,女性言之凿凿地保证说不重要。那阴蒂的大小对女性重要吗?我称之为苏珊的那个女孩与我同岁。如果她一直都有那样大号的阴蒂——她现在可能没有了,我之后会说——这是否意味着她可以掌控自己的快乐,无论她的伴侣多么笨拙,只要稍稍刺激一下她,她都会高潮迭起?或者大小不重要,而是有什么其他因素使阴蒂感觉愉悦?

阴蒂一般被认为是阴茎的同系物,从胚胎的角度说的确如此:阴蒂与阴茎体都发育于胎儿生殖嵴上的同一区域。但如此比较并不完全准确。女性不通过阴蒂小便和射精。尿道没有经过阴蒂。女性的阴蒂没干什么实际的事。阴蒂不过是一堆神经,数百万的神经。它非常独特,是感觉的汇集处,此处高度集中的感觉神经受体多过指尖、嘴唇、舌头,甚至阴茎。2013年,通过对5位女性和4位男性的尸体上取下的生殖器组织进行微量分析,华盛顿大学医学院的谢丽尔·施及其同事发现,尽管这些阴蒂和阴茎样本中神经受体的基本结构看上去一样,但阴蒂上的受体密度比阴茎大14

阴蒂构造精密,尺寸很小,最好用度量标准来考察。妊娠27周时,胎儿阶段的阴蒂已经长成,这时它已经与在初生女婴身上看到的阴蒂一样了。与经典的希腊柱型一样,阴蒂是圆柱结构,有三个部分——阴蒂脚、阴蒂体、阴蒂头。但它是半掩埋的圆柱,基部的两部分主要隐藏在阴部的皮肤下。分开阴唇能清楚看到的部分是阴蒂头,即圆柱的顶部。阴蒂头骄傲地坐落于此,或许有些扬扬得意,小阴唇会合处在阴蒂上形成A字形的帽尖。“阴蒂头”(glans)一词让人有点不快,因为它与“腺体”(gland)这个词很像,会让人好奇这个神奇按钮有没有腺体——是否具有分泌功能。并没有。glans的意思是“圆圆小小的一团东西或躯体”或者指“会肿胀变硬的组织”,两种意思都可以解释阴蒂头的特质。如果仔细看,你会发现阴蒂头很像阴茎头,心形边缘都有圆鼓鼓的装饰,不过阴蒂没有开口,不会像阴茎那样,用一只眼睛瞪着你。阴蒂头位于阴蒂体的上部,而阴蒂体部分可见,其余深入阴户的肌肉组织下,直至耻骨联合处。阴蒂体由一层弹性纤维组织包裹,像你潜泳时套上的那种乳胶衣。如果你兴之所至,触摸阴阜之甸,会摸到皮下滑动的肉质阴蒂体。阴蒂体连接着两个阴蒂脚,它们在皮下,像叉骨上分叉的两端,冲着大腿,斜指着阴道。阴蒂脚的作用是将阴蒂固定在耻骨联合的位置。阴蒂头,阴蒂体,阴蒂脚:由三部分组成的希腊圆柱,其柱式会随心情而变化,从工作日庄严的多立克柱式,到螺旋绽开的爱奥尼亚柱式,到盛夏枝叶蔓延的科林斯柱式,这时的花叶如拳头般肥大,生命因绚烂且短暂的无限可能而酣畅淋漓。

因大多没有显露,阴蒂是很难测量的——实际上,摸比看更方便——不过医生还是尽力对此进行了系统性的测量,以提供“规范值”。大部分测量涉及阴蒂头和阴蒂体,因为这些部分是主体,任何人都可以考察。婴儿的阴蒂,从阴蒂体基部到阴蒂头,平均为四五毫米,跟铅笔头上的橡皮帽差不多高。人在长,阴蒂也在长,成年女性的平均阴蒂长度为16毫米,相当于十分钱硬币的直径。其中约三分之一是阴蒂头,三分之二是阴蒂体。尽管发布的标准数据如此,但阴蒂同身体的其他部位一样,总会有偏差。马斯特斯和约翰逊指出,有些女性的阴蒂体瘦长,阴蒂头较为小巧,而有些女性阴蒂体粗短,阴蒂头肥大,并且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组合和变化。发育成熟后,阴蒂会保持稳定的状态,直至老年。在怀孕期,可能由于肌体和血管的变化,阴蒂会变大,之后往往不会缩小。但阴蒂有一点很好,即对雌激素不太敏感,服用避孕药或使用雌激素替代疗法对阴蒂影响不大。绝经后,阴蒂不会像阴道那样萎缩。它会一如既往地守候着你。

阴蒂是情欲的灯芯,这里有8 000条神经纤维通往大脑。很多女性的阴蒂头非常敏感,直接触碰会引发疼痛,她们更倾向对阴蒂体或整个阴阜的迂回刺激。阴蒂体的神经相对较少,但其中贯穿着无数条血管,因此在性唤起时会肿胀,并将阴蒂头撑高。进一步促使阴蒂扩大的是两块勃起组织,它们包裹在名为前庭球的肌肉中,前庭球的作用是将血液向阴蒂头部推动。于是,激情来袭的阴蒂会热血沸腾,充盈至疲软状态时的两倍大。

不过,我们不能把阴蒂当作阴茎字面上的对应物。勃起的阴蒂肿胀且有弹性,但不像勃起的阴茎那样刚硬。我们知道这点。感觉皮质完好的人在合适的时机都能确定,勃起的阴蒂没有勃起的阴茎那样硬。让人惊讶的是,造成两者不同的原因最近才明确。1996年,一群意大利科学家探究了阴蒂体的微观结构,报告说,去他的课本,阴蒂没有静脉丛。在男性身上,这丛构造严密的静脉是血液离开阴茎的主要管道。在性唤起时,阴茎体的肌肉短时间压缩静脉丛,使得血液流入而无法流出,于是出现勃起。而阴蒂没有明显可压缩的静脉丛,这里的血管分布得更为散漫。在性唤起时,流入阴蒂的动脉血增加,但流走的静脉血没有被严密阻截,因此阴蒂不会变成硬邦邦的小柱子。为什么要那么硬呢?阴蒂又无须秘境探幽。可能是由于血液循环方面相对松懈,阴蒂得以轻松快速地膨胀和松弛,使女性获得了宝贵的礼物——多重性高潮。

20世纪70年代的女性主义运动中,活动者可能并没有像传闻那样烧毁她们的胸罩[“胸罩焚烧者”(bra-burner)一词,来自两件事的结合:反战抗议时期的焚烧征兵证,以及反对美国小姐竞选的示威活动中,一群女性主义者将自己的胸罩扔进垃圾箱,以抗议对女性形象的刻意塑造]。但她们确实为阴蒂拉起了一面富含喻义的旗帜。她们的姿态如同闯入失落伊甸园的探险家,大概莉莉丝很熟悉这里。连20世纪90年代版本的《我们的身体,我们自己》都写道:“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前,大多数女性都不知道阴蒂的重要性。”人们的无知被归罪到弗洛伊德头上,因为他提出理论说,阴蒂高潮是一种“幼儿级别的”高潮,而阴道高潮才是“成熟的”高潮,并且女性只有将注意力从其发育不全的阴茎上转移到明确的女性阴道上,才能实现性心理的满足。

对这种理论感到愤慨有一定道理,但阴蒂其实并没有一直受到忽略,20世纪末的女性也不是享受阴蒂的第一批人。相反,弗洛伊德的说法很反常,是女性性学理解历史上的污点。数千年来,专家和业余人士都承认阴蒂是女性愉悦和高潮的中心。clitoris(阴蒂)一词的起源不太清楚。所有现代欧洲语言里都能看到这个词,它来自希腊语,但希腊语中怎么开始出现这词的,尚有争议。没关系。几乎所有被提出的词源都带有性欲强的含义。一份公元2世纪的资料称,clitoris是动词kleitoriazein的派生词,意思是情欲高涨,寻求愉悦。有词源学家提出,clitoris来自希腊语的“钥匙”一词,因为这里是通往女性性愉悦的钥匙;也有人将clitoris跟表示“倾向”的词根相联系,说因此才有了proclivity(倾向,癖好)一词。(在非欧洲系的语言中,表示阴蒂的词语可能更多与其外观而不是功能相关。例如,在汉语中,表意文字“阴”代表女性,“蒂”代表茎,因为茄子的茎外观上像阴蒂。)

“弗洛伊德时期以及往前到17世纪早期,法国、德国和英国的语言学家一致认为,女性的性愉悦一般来自外阴的构造且尤其来自阴蒂,”托马斯·拉克尔说,“没有其他部位能与之相比。”早期的解剖学家用一种半轻佻半正经的口吻指出,阴蒂是“享受羞耻愉悦的淫秽器官”,或是“性交的工具”。1612年,雅克·杜瓦尔(Jacques Duval)如此描写过阴蒂:“在法语中,它被称为诱惑,是感官享乐的刺激物,是女性的棒棒,是对男性的藐视;愿意承认自己淫荡的女人管它叫作gaude mihi(意为巨大的快乐)。”杜瓦尔没有解释自己为何称女性的棒棒是“对男性的藐视”。是因为他认为女性感受性愉悦的能力威胁到了更广义的社交秩序和性别秩序吗?还是他在说些女性爱听的话:他,可能还有其他男性,嫉妒我们对巨大快乐的痴迷?1724年,杰弗里·德·曼德维尔(Geoffrey de Mandeville)总结说:“我们在解剖学上后来的所有发现,都没能探明阴蒂的其他作用,它只会频繁勃起,助长女性的性欲。”

除了18世纪伟大的分类学家林奈曾含糊地提出只有人类女性拥有阴蒂之外,大多数早期解剖学家和博物学家也意识到其他雌性哺乳动物同样拥有这种宝贵的工具。一个样本究竟有多宝贵,取决于其外观的别致程度。德意志博物学家约翰·布鲁门巴赫(Johann Blumenbach)写道,1791年他检查过一头搁浅的须鲸的阴蒂,测其长度为52英寸——你想想,成年须鲸平均体长只有四五十英尺,它的阴蒂可是相当壮观。

布鲁门巴赫的测量技术或许存在疑点,但在除人类之外的大量灵长类动物身上发现了巨大的阴蒂,这点确凿无疑。阴蒂女王要数倭黑猩猩。倭黑猩猩是普通黑猩猩的近亲,这两个物种也都是人类现存最近的亲戚。倭黑猩猩是性方面的奥林匹克冠军。雄性,雌性,年老色衰或乳臭未干,都没关系——它们会整天互相揉搓彼此的生殖器、性交。它们的性行为大多与生殖毫无关系。这是倭黑猩猩的群体生存法则,是它们的治疗方法,它们的社交润滑剂,是抚平争吵创伤的膏药,是表达感情的方式,而且往往敷衍地草草了事。在倭黑猩猩的社会中,性极为重要,雌性频繁参加同性间、异性间以及跨代际的幽会,因此毫不奇怪,阴蒂具有极重要的地位。雌性青少年倭黑猩猩大约只有人类青少年一半重,但其阴蒂却比后者大三倍,并且非常显眼,走路时明明白白地挂在外面摆动。只有当倭黑猩猩发育成熟,阴唇完全肿胀,才会难以看到阴蒂。但阴蒂仍在原处,每小时都会被其主人拽出来使用几次。

雌性蜘蛛猴和雌性狐猴的阴蒂也大得罕见。非洲斑鬣狗的阴蒂大到看上去跟雄性鬣狗的阴茎别无二致。斑鬣狗的阴蒂与一般哺乳动物的阴蒂不同,是阴道和阴蒂结合在一起的长形体。雌性鬣狗使用这种阴茎状凸起物性交,通过阴蒂生产后代,如果这个画面让你不适,那也没办法,事实的确如此。与倭黑猩猩不同,斑鬣狗并不利用自己巨大的阴蒂获得快感,其对性活动的兴趣仅限于发情期。斑鬣狗的阴蒂似乎是由于孕前接触到高浓度的睾酮而不经意地变大的,因为睾酮可以使外生殖器雄性化。(斑鬣狗的激素状态很有意思,除了其生殖器的构造外,我会在后面有关女性进攻性的章节探讨其他原因。)

斑鬣狗是非洲数量最多的大型食肉动物之一,奇怪的阴蒂阴道构造对它们来说没有问题,但还不足以吸引进化多给它们几次机会。一般来说,雌性哺乳动物的阴蒂是独立的部位,其中并无纵横的连接。很多物种的阴蒂可能都是有用的——有产生高潮的能力。我说“可能”是因为,虽然你觉得,知道动物高潮与否是件容易事,但却很难有确切的证据。研究者观察过灵长类动物交配,看到雌性的嘴巴快乐地张成O形,醉眼迷离地瞄着身后狂喜至极的雄性。这些雌性动物是否真的出现了人类性学专家认为的性高潮必有的抽搐和肌肉痉挛呢?科学家只对有限的几个物种做过实验,将传感器放入动物的阴道中,在雌性动物体验性愉悦时检测其子宫活动(为了不让设备受到干扰,观察的是同性间性交的方式)。每只受试猴子的脑电图都有一点上下波动,这表明猴子们在嘴巴张成O时出现了神经肌肉的震颤。

早期解剖学家和相关人士可能理解到了阴蒂的重要性,但那并不代表彼时或此时对阴蒂有过详尽的研究。南希·弗莱迪(Nancy Friday)抱怨说,阴蒂被沉默裹挟,女生并没有像男生那样得到有关自己性别的详细解剖学常识,结果呢,她说,女孩们相当于受到了“精神上的阴蒂切除术”。弗莱迪自己是个恐母者(matriphobe),她指责那些母亲,认为她们绷着脸,紧闭双唇,是在实施压抑的精神外科手术,但关于阴蒂的科学和医学文献却不肯多谈。世界最大的医学电脑数据库Medline,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只能找到区区60份与阴蒂有关的文献(搜索“阴茎”一词所得到的资料是“阴蒂”的30倍)。只有两部关于阴蒂的专著,一本题为《阴蒂》(The Clitoris),另一本题为《典型阴蒂》(The Classic Clitoris),两本都是几十年前的书。甚至妇科学课本给予阴蒂的篇幅也只有寥寥一两页。专业方面的冷遇,部分可能因为医学关注的是疾病,而阴蒂,所幸的是,不是常见的病灶。但至少在美国,此类忽视也反映了一贯的守旧态度,证明要争取一笔联邦政府经费来研究希腊小钥匙的形态是多么困难。显然阴蒂需要的是更多意大利研究者。

阴蒂只能勾起当代科学的兴趣,首先有女性是否需要阴蒂的问题。可能你自己也思索过。或许闲暇时,你会在脑中琢磨,为什么女性有专门用来享受性愉悦的器官,而通常却认为专门享受性愉悦的是男性。男性被刻画为随时想要纵欲的状态,而女性则更希望得到爱的拥抱;如果一位男性一晚能高潮三四次,他会像孔雀一样得意不已,而一位性方面骁勇善战的女性每一两个小时能有50~100次高潮。你可能觉得这是某个外太空的笑话,两性失调的那种,就像下面这个事实一样:男性在18岁或20岁成年前已经到了性欲巅峰,而女性直到三四十岁才完全成熟(关于时间的问题,有位女性喜剧演员曾经戏谑道,她丈夫最近才发现了一把最爱的椅子)。或许你认为阴蒂的存在是某种意外,仅仅是在那儿,空灵,而非实体。毕竟阴蒂很小,很难与阴户周围的褶皱和缝隙区分开。对于那些使出十八般武艺也无法达到高潮的女性来说,阴蒂被吹捧得过于神奇了。确实如此,阴蒂对于一部分人很好用,对于有些人却不可靠得令人咬牙切齿。玛丽莲·梦露是20世纪被精心打造的性幻想偶像,是成千上万影迷私下憧憬的对象,据说她曾告诉心理医生自己多年来经受着性挫败,无法高潮,无论她著名的三任丈夫还是接踵而至的名流情人都无法满足她。不知一辈子的处男艾萨克·牛顿能体会这种绝望的微积分吗?

恰好,赞成进化论的思考者对阴蒂及其密友女性性高潮的意义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他们想知道性高潮是否因对女性有益而成为大浪淘沙中被筛选出的适应能力,或者,借用斯蒂芬·杰·古尔德的说法,性高潮只是一次“光荣的意外”(glorious accident)。这场辩论只是对阴蒂开的似是而非的玩笑,比起20世纪70年代我们被命令拿镜子检查自己的生殖器那时,要有趣多了。这次讨论给阴蒂带来了轻松愉快的新进展,用达尔文主义的大笔一挥就能搞定。但这次讨论也颇让人不安。有些研究者发文章称,女性的性高潮可能不是很必要,因此常无法达成。进化的车轮不幸侧翻,那些快乐神经就是没法蹦跶。但我们不要产生先入为主的想法。让我们用冷静的眼光全面地打量打量阴蒂,思考一下其起源的理论。你可以独立判断,阴蒂是否具有持久的功能,或者是否该拒绝阴蒂之神的恩惠了。

关于阴蒂和女性性高潮,要记住三条基本事实。第一,我们要承认:女性的性高潮是可有可无的。男性若要繁殖后代,通常必须达到性高潮,而女性没有感觉也能怀孕,甚至在强奸案件中,感觉到恐惧和厌恶的女性也会怀孕。第二,女性性高潮是变化不定的,每位女性的稳定性和频率相差甚远。第三,生殖器具有同源性——阴蒂和阴茎都是从胚胎同样的生殖嵴发育而来的。

这三条我们还没说完。生理学事实反过来提出了阴蒂可能的三种进化范畴,即解释阴蒂存在和其所为(或有时不为)的重要理由。我不喜欢人本位的解释,但以下情况限定于人类女性而非一般哺乳动物的阴蒂。也就是:

1.阴蒂是残留的阴茎。 每个女孩都有阴蒂,因为身体天生是双性的,蓄势待发的胚胎要么长出男性器官,要么长出女性器官。如果胚胎是男性,那么他需要一个可以正常工作、能射精、受神经支配的阴茎。但女性胚胎得到的是一个阴茎残留物,一小块感觉组织的凸起,里面有与真正的阴茎一样的神经构造。阴蒂,有点像男性身上的乳头,是一种返祖现象,微弱地标志着本可能存在、实际又不再需要的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阴蒂和女性性高潮不能算适应进化。能够射精的阴茎,即DNA的送货车,属于适应进化,受到充分利用,而阴蒂只是个安慰奖。

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变废为宝。斯蒂芬·杰·古尔德是残留阴茎理论的著名支持者之一,他将女性性高潮比作圣马可大教堂的拱肩,他这个比喻很有名,那种表面看来很像适应进化的身体特征,实际上只是其他变化的副产品。当你第一次看到威尼斯大教堂华丽的拱肩时,你可能会以为这些拱肩有着其他作用,以为建筑大师说,我要在那儿,那儿,还有那儿,加上拱肩。实际情况是,你要建个拱门或穹顶,不可不顺势造个三角墙——就是拱肩。拱肩不是目的;它是达成目的的手段,目的是要建拱门。一旦拱肩建好,你确实可以给其镀金,令其夺人眼球。你可以尽情享受性愉悦。如果有时你发现攀登极乐之巅非常艰难,嘿,要知道,还有比这更糟的情况呢。你见过男人泌乳吗?

2.阴蒂是残留的阴蒂。 以上说的情况假定阴蒂从未属于适应进化,认为阴蒂就是残存的阴茎。另一种理论说,如今阴蒂可能没有明显的用途,但过去它曾属于适应进化——它曾像拜占庭穹顶一样闪闪发光。在这种说法中,我们的祖先姐妹跟倭黑猩猩一样,将性作为通用法则——调剂友情,安抚情绪,从多个伴侣那里获得肉食或好处,掩盖孩子父亲的真实身份。阴蒂给予女性尝试实验的奖赏,让她们货比三家,扮演情场老手。这个概念可以解释女性的慢热:她们需要不断与多位令人心动的男性接触。呃,这种说法好像不太行,不过我还是把话说完比较好。

莎拉·布莱弗·赫迪(Sarah Blaffer Hrdy)是我最喜欢的进化生物学家之一,她支持这种“很久很久以前”的理论。在她看来,阴蒂时有时无的表现,需要持续或者配合的关注才能达到最佳状态,证明阴蒂处于适应进化与非适应进化之间的过渡状态。赫迪说,过去认为,如果女性性高潮是一夫一妻制及雌雄配对的核心特点,如果阴蒂的目的是促进爱侣间的亲密,那么人类的阴蒂应该比其现状更有效才是。阴蒂应该对性交动作回应良好,并且当男性完事后,阴蒂也应立刻安寝。但是,只有少数女性可以通过猛烈的性交得到性高潮;大部分女性需要一点前期的铺垫。男性的射精与女性的快感出现了不对称,女性的快感像那种魔术生日蜡烛,无论你怎么用力吹也吹不灭。这一切都表明,女性过去是滥交的,饥渴的,她们像很多雌性灵长类动物一样,是游猎的外交家。她们尽可能与多位配偶交欢,冒着频繁交配的风险去消除在赫迪看来可怕得多且普遍存在的杀婴威胁——因为雄性往往会杀掉他们认为不属于自己的后代。我们的女性祖先倒是可以亮出这个名句,喊道:“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

在当今世界,女性不会像巴巴里猕猴那样嬉笑追逐,在某些文化中这样水性杨花的行为甚至会受到死刑处罚。于是,阴蒂可能不再被认为是女性最好的附件。确实,赫迪及其他人提出,由于阴蒂不再能带来个人和生殖的好处,所以这个器官数千年后逐渐缩小,甚至退到阴唇百叶窗的后面。如果这种趋势继续……我不想说出口。我会原地发疯的。

3.阴蒂是巴赫的乐章。 听巴赫的音乐时,我想到,没有阴蒂,便什么也不会有。我边听边想,阴蒂是必然的存在。进化没有目标,或许只是想给世界带来第二和第五勃兰登堡协奏曲、哥德堡变奏曲和平均律钢琴曲集。恐龙死了,巴赫才能活。

换句话说,阴蒂属于适应进化。阴蒂非常重要,或者至少是受到强烈欢迎的。阴蒂也是全能、慷慨、苛刻、深刻、从容和坚韧的。它是变色龙,能改变身份,适应更为常见的情况。阴蒂如同巴赫的音乐,总能被重新解读和更新。或许我们可以通过一个简单的问题来探讨这个论点:如果女性不渴望性,地球如今还能有60亿人吗?如果没有阴蒂,你能期待女性演奏赋格曲吗?

阴蒂有其优点和动机——这是适应进化和自然选择——这种观点的支持者最初扭转了一些想法。我们前面说过,一般男性要繁衍后代必须达到性高潮,因此很显然,男性性高潮是进化之手的产物。灵长类动物学家梅雷迪思·斯莫尔(Meredith Small)总爱质疑生物学的陈腐观点,她指出,男性性高潮对于受精并非真的必要。阴茎在射精前已经释放出可用的精液,那些勇往直前的精子完全可以披荆斩棘接触到卵子,因此中断性交是很糟糕的避孕手段。

另外,谁能说,在男性生理细节都要经过精挑细选的同时,性高潮的经验会是个先决条件?考古学家蒂莫西·泰勒(Timothy Taylor)指出,理论上男性可以通过类似泌尿的方式让女性受精,有点像皮下注射,不需要快感。雄性昆虫很可能因为神经系统相对简单,运作方式直截了当,释放出精荚,像之后雌性排卵一样,毫无情趣可言。如果“高等”动物是出于机体需要以外的原因进化出性高潮,如果将男性性愉悦背后的逻辑与配子传输的细节分开看待,那么认为女性性高潮是对男性不可或缺的东西的返祖回声这个论点就站不住脚了。如此一解释,所有的欢愉在理论上都变得可有可无。但性愉悦并非无关紧要。的确,几乎所有人生来都有享受性愉悦的能力。而定义适应进化的最佳标准就是普遍性。

如果我们同意阴蒂和女性性高潮是适应进化的,那么我们可以深入研究一下其中的细节。假定阴蒂的存在是要赋予女性快感,而快感为寻求性提供了动力——因为没有丰厚的奖赏,我们只会心满意足地待在家里,用牙线剔剔牙。于是我们要重提阴蒂让人屡屡失望的老话题。为什么在获得性高潮方面女性比男性要更为辛苦?因为阴蒂是低能特才:它有时很聪明,有时很笨。或者它是个预言家,预言了我们视而不见的忧虑?

在我看来,我们所揣摩的这些复杂层面——阴蒂的变化无常和固执,与男性反应的不同步,个体表现的差异性——只需一个简单观点就能解释:阴蒂的存在是为了鼓励其主人取得对性的控制。没错,听上去像廉价的政治口号,而身体组织如同无党派人士。但身体会用行动来投票,若受到合理对待便会表现良好,若受到虐待或误解便会退缩。实际上,当女性感觉元气满满时,当女性采取主动时,阴蒂的表现也正值巅峰。阴蒂厌恶受到惊吓和欺辱。曾遭受过强奸的女性称,即使当她们害怕自己性命不保时,她们的阴道也会湿润——这是好事,因为润滑会防止撕裂——但女性绝对不会在受强奸时达到性高潮,尽管男性一直持有这种幻想。阴蒂无法接受催促和强迫。担心自己让伴侣等太久的女性只会让等待的时间变更长。心无旁骛的女性反而向阴蒂传达了一种信息——我来了!——因此不消多时便水到渠成。

阴蒂热爱权力,它会努力强化突击的感觉。性研究者发现,容易性高潮和有过多重性高潮的女性具有一个共同特征:她们会为自己的快感负责。她们不依赖于爱人的技巧和读心术来获得自己想要的满足。她们知道自己最喜欢的体位和角度,而且她们会用语言或肢体说服伴侣采用上述体位。此外,给很多女性带来极大满足感的体位是那种在性互动中让她们掌握控制权的体位:在上面,或者侧卧。经典电影《巴黎最后的探戈》表现了一位女性在被提起来顶在墙上的过程中渐入佳境,这个导演肯定不是女性。

另外,大多数女性随着年纪和经验的增长会体验更好。20世纪50年代,金赛性学报告发现,20多岁的女性中36%没有性高潮,而30岁以上女性没有性高潮的比例下降到15%。此后几项调查发现,所有女性都有更大的性高潮潜力,而年长女性群体比年轻女性群体体验到性高潮的比例更高。当然,部分原因是,年长女性的性交对象是年长男性,而年长男性更为老到,不像年轻男性那样草草了事,有足够的自控力延长时间,令伴侣达到性高潮。不过,年长的女同性恋者比年轻的女同性恋者更容易性高潮,这表明问题不在伴侣经验不足。多年来培养了解自己的能力,会让下半身的合作更为和谐。

当女性跨凤乘鸾时,阴蒂不仅会叫好,还会起立喝彩。在多重性高潮中,有一个最佳的证据可表明“自助者天助”这个道理。到达第一个顶峰可能时间较长,而一旦抵达,雄姿英发的登山者会发现向前的进程如虎添翼。在攀登第二座高峰时,她无须狼狈下山,而将如猛禽借欢愉之气流扶摇直上。

女性的精神气质同其阴蒂能力之间的紧密关联,表明阴蒂的吟唱一定与大脑有关。大脑必须像学习让身体在自行车上保持平衡的方式去学习驾驭这个小凸起。一旦学会,这种技术便不会被遗忘。有些女性在童年时期就学会了性高潮的技巧,而有些女性在成年后才打通了任督二脉。这不是什么工程问题。单靠大脑新皮质是搞不清楚的,这层鱼皮般灰色的厚组织皱巴巴的,它总是深思熟虑,犹疑不决,并对每一次冲动做出事后的评判。你必须深入莲花状的古老神经系统——下丘脑。下丘脑位于大脑的地板上,在眼球后面几英寸,掌管着人的胃口:对食物、盐、权力和性的欲望。有时,阴蒂与下丘脑的连接需要改道,绕开新皮质。新皮质聪明又专横,它不给主人真正的控制权。我所说的是对整个大脑的操作控制,是新与旧、清醒与欲望之间的微妙进退。因此,如果说女性大脑的新皮质声如洪钟,那么它一定要把嘴捂上一会儿,好让下丘脑和阴蒂谈妥。酒精或许可以完成这个任务,不过酒精是全球公认的神经抑制剂。效果更好的是不必抑制身体的神经冲动中继网络便可迷惑清醒意识的药物。

我们听到这种说法应该不会惊讶,那就是,阴蒂喜爱权力,或者说阴蒂的本性很复杂。对于女性来说,性行为总是冒险的。我们会怀孕,会感染疾病,会牺牲“幸运乳杆菌”。同时,我们是灵长类动物。我们会因为繁殖之外的原因而使用性。我们虽不是倭黑猩猩,但我们都不是只在发情季交配的绵羊。面对危险,我们需要有效的防御。阴蒂是我们的神奇斗篷。它教会我们,欢乐是一门严肃的买卖,我们不能轻视我们的性别光环。阴蒂会有意无意地从多种渠道整合来自大脑皮质、下丘脑、周围神经系统的信息,并做出相应的回应。如果你感到害怕,阴蒂会变得迟钝。如果你毫无兴致或感到厌恶,它会沉默。如果你感到兴奋和自信,它会像壮实的小指挥棒一样引路,先舞出从容的行板,再到快板,逐渐气势磅礴,来到副歌。

有些专家认为,自然选择使女性的性欲低于男性,认为这样的抑制很有道理:女性不应该出去鬼混,这样容易怀上二流基因携带者的孩子。这种理论实在恶臭不堪。性对于女性来说,在很多社交和情感层面都重要非凡,我们不会冷漠视之。女性身上有大量证据可以表明她们具有强烈的性欲。她们如同男性一样会对性刺激做出快速的生理反应。给女性看色情影片,她们的阴道会快速肿胀,如同男性看到影片时阴茎的反应一样。无疑,女性的性欲属于意义重大的工具。它与心理状态、情绪、过往经历和愤怒息息相关。阴蒂是风暴之眼。它比阴道更有见识,比阴道更像个可靠的军师——要记住,女性在遭遇强奸时虽会分泌润滑液,却几乎绝不会性高潮。有种观点认为女性的性欲很复杂,另一种则认为女性的性欲很简单或受到抑制,这两种说法肯定是前者更讲得通。女性如果对自己的性行为持有掌控权,在性选择方面很强大,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性交对象,那她的表现很可能会非常合理。她很可能与她认为有魅力的男性发生性行为,出于各种原因,她会觉得与之相处时很舒适,从而进一步达成她个人、政治和遗传方面的意图。

阴蒂会随机应变。它能适应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文化标准。我们的祖先所遵循的方式类似于灵长类动物的标准,相对滥交,如赫迪所说,阴蒂可能经历过躁动的实验。但与赫迪不同,我认为阴蒂也能适应当今一夫一妻制的限制——它会滋养爱情和婚姻的亲密关系,对女性很有帮助。美国将婚姻颂扬到夸张的高度,称这个国度的已婚女性都是有性高潮的。1994年芝加哥大学的《美国性学》(Sex in America)调查显示,四分之三的已婚女性说她们在性交时总是能达到性高潮或者一般能这样,而不到三分之二的单身女性也如此表示。在受访的所有分组中,保守的基督教已婚女性是最可能称自己每次性交时都会高潮的。为什么不呢?对于那些敬畏上帝的姐妹来说,婚姻是圣意,它意味着婚床上的每一次震荡都是神圣而崇高的事件。权利成就权力,权力赋予荣耀,因此性革命的敌人都表现得像可以性高潮的女皇。

还有大量证据表明阴蒂涉及权力。英国的研究者罗宾·贝克(Robin Baker)和马克·A.贝利斯(Mark A.Bellis)近期的成果表明,性高潮通过纳入或驱出,为女性提供了一种控制男性精液的隐秘方式。他们提出,女性的性高潮相对于男性射精的时间将会决定精子是否能命中卵子。如果女性在其伴侣射精后很快高潮,那么她的宫颈会做出一件壮举。宫颈有节奏的抽动时,会像鱼嘴一样张开,吸入抛掷在门外的精液。有纪录片展现过这个过程。微型摄像头附着在男性的阴茎上,记录了性交的内部动作:乳白的精液像猎猎旌旗向前奔流,宫颈浸没在筛选过的基因池中,带着黏稠的律动将精液拨入子宫中。宫颈的运动是否真的有助于精子接触到卵子,如今尚未明确。贝克和贝利斯已发现初步证据,证明女性在其伴侣射精后的几秒到40分钟的区间内高潮,比她没有高潮或在这个区间外高潮,受孕的概率会更高。

科学家们的数据有待商榷,不过他们的基本观点很有说服力——女性性高潮是女性选择的终极表达。如果女性的性回应中夹杂着她的权力感,以及自由选择当下的伴侣所带来的掌控感,那么她的宫颈很可能采取进一步行动,接受其通过狂喜选择的种子。贝克和贝利斯将“精子竞争”的概念加以升级:就像男性之间竞争时会剑拔弩张,男性的精子在阴道中为了争取卵子也会相互竞争。于是性高潮成了女性管控地下争端的手段。他们说,难怪男性对自己的性能力非常在意,男性极为关注自己撩拨女性欲火的能力——即使一位男性一点也不在乎女性的快乐情绪,他也会满足她的性需要。他精子的命运,似乎倚仗着他的性爱技巧。理论上,自然选择会眷顾那些遵奉“我们的目标是让您满意”信条的男性。

难怪很多女性称自己曾假装过性高潮,大概是出于“逐客”原因。要让令人失望的对象赶紧完事走人,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假装做出对方期待的回应——证明你的宫颈随时听候他的差遣?

贝克和贝利斯的猜想是,我们的祖先保留了多种多样的特征和欲望,他们不限于单一配偶,于是男性的精液很可能因为女性假装的性高潮而无法修成正果。他们表示,即使现在,精子战争仍在一夫一妻制的掩护下继续发生。贝克和贝利斯说,已婚女性会出轨(不是吧!),出轨时,她们怀上“非婚生”孩子的概率会高于将配偶作为性对象的怀孕概率。科学家将过多的婚外生殖力归因于女性与情人在一起得到的性高潮愉悦相对较高。(若不是很快乐,她干吗费劲去通奸?)还有,科学家用来支持自己观点的一些数据——包括利物浦收集的男性成功孕育后代的数据,不过这个国际化的海港未必可以作为所有地区的代表——也值得商榷。无论如何,有趣的是,这个新信息至少部分证明了一个古老的说法,这个说法最初在公元2世纪由盖伦提出,之后流传了约1 200年,说的是女性若要怀孕必须达到性高潮。当然,这种绝对的限定是错误的,但如果女性性高潮微妙地促进了生殖,就会存在需要考虑的实际问题。例如,努力想怀孕的夫妇不应目的性太强,不能无谓地忽视女性的性高潮。不,最好要确保两人的愉悦都足够到位。

在本章中,我不断用到“阴蒂”、“女性性高潮”和“女性性行为”等表述,在我看来,这些概念密不可分。阴蒂是女性性行为的核心,我们必须拒绝用弗洛伊德等人的理论去贬低它。但阴蒂已越过其本身的结构范畴,与其他构造形成关联,有1.5万条服务于整个骨盆的阴部神经纤维与阴蒂的神经束相互作用。因此肛门亦是性感带。神经如同狼群或鸟群:一旦其中一只开始嚎叫,信号便会在周边传遍。有些女性尿道口周围的皮肤极为敏感,由于性交过程中尿道周围组织受到有力的牵扯,高度的敏感性会相对容易地使她们通过性交动作达到高潮。也有女性称,深入阴道内的压力最容易让她们达到高潮,因此妇科专家恩斯特·格拉芬贝格(Ernst Grafenberg)同其支持者提出了G点(Grafenberg spot)的概念。G点类似于阴蒂的内部版本,据说位于阴道前壁,是2英寸厚的对性刺激高度敏感的组织,那里的阴道正好包围着从膀胱运输尿液的尿道。有人说,G点隐藏在所谓的尿道旁腺之下,这部分腺体会分泌黏液来润滑尿道。有人说G点实际上是括约肌,它在你不准备排尿时控制着尿道紧闭。也有人质疑G点的独立存在,他们说,既然已有的基本概念够用,就不要发明什么新词去代表性刺激敏感带。毕竟,与阴蒂牵连的神经很深,可能对臀部的刺激就能引发阴蒂的骚动。换句话说,G点可能不过是阴蒂的尾端。

生理结构不是天启。科学家在试图量化引发性高潮的独立部件时,真是毫无运气可言。例如在一项研究中,谢菲尔德大学的研究者招募了28位成年女性,测量与性高潮相关的时长、强烈程度和阴道内的血液流动情况。一个小小的加热氧电极探入每位受试女性的阴道中,通过吸力停放在里面。之后每位女性被要求自慰达到高潮,要说明高潮的起止时间,她们要根据高潮的强烈程度评分,等级为1(差劲)到5(非常棒)。整个过程中,电极测试着阴道内的血液流动,显示了阴道组织的充血情况。按照受试女性对“开始”和“完全结束”的标记,平均的性高潮时间长得令人惊讶,为20秒——比这些女性之后回忆时估计的12秒平均时间要长得多。不过时长与剧烈程度之间并无关联,受试女性对自己性高潮的强烈程度评分与持续时间没有关系。相对的血液流速与体会到的快乐也没有关系。

阴蒂是复杂的。它不仅仅是个阴蒂。如血液的流动一样,其大小与能力之间可能也毫无关联。没错,雌性倭黑猩猩有着巨大的阴蒂,但这份天赋并不能证明它比人类获得更多性高潮,只能说明它更容易进行性活动。没有人研究过阴蒂尺寸大的女性是否高潮更多。但有人做过某种与“功能追随形式”问题有关的“实验”。阴蒂达到异常尺寸的孩子可以通过外科手术割除多余的部分——裁切、塞入,或者完全截断。这就是阴蒂切除术。我们一般不会把这种手术与高尚的西方医学联系起来,但它相当常见。在美国,每年大约有2 000名婴儿的阴蒂被视为非正常突出,要经历“矫形术”。没有官方指导方针来明确什么是“阴蒂肥大”,只要是突出得令人不安的阴唇就会登上阴蒂切除术的候选名单。初生的婴儿如长有难以界定的生殖器,无论过去还是当今,做手术都是标准程序。那位我母亲为其换过尿布的女孩苏珊,很有可能幼年时做过儿童整形手术,不会再让瞥见自己下体的母亲难堪。有时候年轻的病人还要经历其他手术,打开闭合的阴道,修复有缺陷的尿道,或者切除畸形的性腺组织。尽管有些手术对于孩子的健康是必要的,但关于阴蒂的切除,我们说的却是审美问题。阴蒂肥大并不会伤害他人,对婴儿本身也没有影响。它只是看上去很奇怪,有点像男孩,不雅。因为孩子还小,不会感受到与自己性别相关的心理创伤,父母便得到建议在这段时期让孩子接受修复手术。我们不禁要问,那些阴蒂接受过微缩或烧灼手术的女孩现在怎样了?她们有没有丧失性感觉?如果女性没有阴蒂,能不能有性高潮?

阴蒂是复杂的。潘多拉的盒子内有喜有忧。人们对阴蒂切除术的执着,引发了对阴蒂能力的不断探索,而探索结果也是苦乐参半。我们不妨思考以下两个案例。

谢丽尔·蔡斯(Cheryl Chase)是一位40岁出头的计算机分析师。她戴着金属边框眼镜,头发留得很短,经常戴着晃动的耳环,涂深紫色的口红。她相当迷人,冰雪聪明,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她也很愤怒。她觉得自己会死于愤怒。谢丽尔有两个X染色体,非常典型的女性配置,现在她看起来也是标准的女性模样。但不知什么原因,她出生时长有两种性别的性腺,即部分是卵巢,部分是睾丸,而且她的阴蒂非常大,于是一开始医生就对她父母说,这是个男孩。大约一年后,另一所医院的医生发现,等等,这个孩子有正常的阴道、子宫和输卵管:这是个女孩。医生告知她父母,之前的医生判断错误。你们生的是女儿,不是儿子。你们要重新给她起名字,你们要搬家,去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不过你们得允许我们修复好她的生殖器。很快,医生得到了她父母的许可。“他们立即切除了我的阴蒂,”谢丽尔说,她温柔的声音像是从咬紧的齿缝中发出来的,“他们切开了阴蒂脚的分界处,那里是神经进入阴蒂体的位置。我的骨盆开口周围有少量阴蒂脚组织,但没有神经分布。因此,也没有了感觉。”作为一名女同性恋者,她在性方面很活跃,却从未有过性高潮。她尝试了各种办法。她给医生写信请求帮助,想看看她剩余的组织里还有没有神经纤维能重整旗鼓。大部分医生都对她的请求不予理睬。他们说,我看上去难道像会做手术的露丝博士 吗?谢丽尔咨询过做变性手术的外科医生,他们可以将男人变成女人,把女人变成男人,可以在变性过程中保留病人的性反应能力。但那些医生告诉谢丽尔,算了吧,之前的医生把我们做手术的空间都剥夺了。“我宁愿在没有医学的地方长大,”谢丽尔说,“也不想经历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些事。”

玛莎·考文垂(Martha Coventry)是一位编辑兼作家,她45岁上下,有两个孩子。她身材纤细,长着一头乌黑的卷发。玛莎是那种你乐意伴其左右的人,因为她会让你觉得自己很受欢迎。玛莎也是出生时阴蒂肥大,因为她母亲怀孕时为防止流产而服用了高剂量的孕酮。婴儿时玛莎的阴蒂长1.5厘米,是平均值的3倍。她的情况不算严重,但她父母认定,女儿不能带着这么明显的凸起去上学,会遭受同龄人的语言侮辱。因此,在玛莎6岁时,她的阴蒂被割短了。“他们把它从基部剪掉了,”玛莎说,“如果你现在看到我,会发现我身上缺失了什么。”形之不存,神将焉附?“我受过情感创伤,只是我不觉得怨愤,”玛莎说,“理由很简单。我的阴蒂还有感觉。我可以有性高潮。”

谢丽尔和玛莎都参与一项运动,希望阻止那些生来具有双性生殖器的婴儿像她们一样被迫接受整形手术。她们和其他活动者游说国会通过一项法律,禁止因年纪太小而无法同意手术以及无法哭喊道“你们想做什么手术,哪个部位?!”的病人做阴蒂切除术。这项法律尚未通过,但谢丽尔·蔡斯和她的同事正在逐步动员儿科医生亲身遵循希波克拉底那句众人皆知的建议:“首先,不要伤害病人。”因为没人知道,当你开始切开某个阴蒂的时候,它会出现什么反应。虽然婴儿身上的巨大阴蒂是个很小的手术对象,但其中聚集着那么多神经和血管,阴蒂是很容易受到伤害的。没有长期的跟踪调查去研究那些做过阴蒂切除术的孩子,看看她们的性生活是怎样的。我们所知的只是道听途说。玛莎和谢丽尔都是从基部切掉了阴蒂,但她们一个可以高潮,另一个却不行。没人知道原因。有外科医生称,现在的阴蒂切除技术已经比过去粗陋的切割手法先进了很多,但他们空口无凭。医生也没证据证明阴蒂肥大的人生对于孩子或其父母会是无法克服的心理挑战。

阴蒂究竟怎么回事,是那兰花般的形态,那半遮半掩的科林斯柱式,才使之难以招架手术刀的攻势吗?阴蒂如同艺术家,只有借助自己的死亡——被人谋杀——才能赢得巨大的名声。美国的双性活动者将自己的故事比作更为有名的非洲割礼,以表达自己的怨愤。那些可怕的习俗有着各式各样的名字,包括女性生殖器切割(female genital mutilation,简称FGM);非洲生殖器切割;以及女性割礼——尽管很多人指出,女性割礼更类似于阴茎切除术而不是男性包皮环切术,不应受到这样温和的类比。割礼的传统要追溯到至少两千年前,这种做法从来都不是秘密,但直到不久之前,大众对此的认识仍是:第一,割礼并不普遍,它主要限于一些偏僻的小村落;第二,这种传统正在消亡。这两点都没有被证实过。至少有28个国家的1亿女性被割掉了生殖器,并且每年会有200万女孩加入其列。在一些国家,包括埃塞俄比亚、索马里、吉布提、塞拉利昂、苏丹和埃及,接受割礼的女性比例接近100%。有些女孩和年轻女性带着完整的外阴逃离了自己的国家,到国外寻求庇护所,但即使像美国这样所谓的开明国家,也迟迟不愿施与同情,或者不愿承认割礼是一种迫害行为。如今,我们这些身在美国的人庆幸有一项法案禁止非洲的割礼在美国施行,但法律却没有阻止像苏珊那样天生阴蒂肥大的女孩接受切除术;法律也没有采取必要的经济制裁去惩罚那些迫害女性的国家。

在调查毁坏生殖器的行为时,我们了解到这种手术有各种等级。“最轻微的”是直接切除部分或整个阴蒂。中等手术是顺着阴蒂切掉小阴唇。最为恐怖的锁阴术(infibulation),是切除阴蒂和小阴唇,然后在大阴唇上刺刻,造成粗糙纹理,这样方便缝合,遮盖住尿道和阴道,只留下一个小孔让尿液和经血通过。最后,当做过锁阴术的女孩要嫁人,必须接受丈夫的阴茎时,缝线会被拆掉,伤痕累累的大阴唇会被拨开。

无论切割的程度是大还是小,手术都没有麻醉剂参与,没有消毒措施,所使用的工具是当地低级别的女性神职人员提供的工艺粗糙的刀片——执行手术的通常是一位女性——这种刀片被视作最适合割礼的器具。接受割礼的通常是7岁或8岁的小女孩,她们会兴奋地期盼这样的仪式,认为自己终于被承认是一名女性。她们最后都会痛苦地尖叫,扭身想逃,却会被几个成年女性按住,如果她在震惊、疼痛和失血中不省人事,倒不失为幸运了。如果她侥幸活下来,可能要长期忍受无法愈合的阴部伤痛,或者因无法排干尿液和经血,伤口发生感染。囊肿经常沿伤疤长出来,有的囊肿会长到葡萄柚大小,女性觉得羞惭,害怕自己的生殖器恢复到先前的巨大尺寸,或者以为自己会死于肿瘤。做过锁阴术的女性第一次分娩时,惨烈得如同哀嚎的鬣狗,婴儿别无选择,只能撕裂产道才能来到世界。

割礼的支持者称,切掉外阴有这样几个目的:驯服女性,减除女性天性中的淫荡,打消她想要通奸的念头。西方人所不熟悉的是切除术的表面理由——强化男女表面上的差异。消灭阴蒂,即女性身上对应阴茎的器官,只是个开始;切掉类似阴囊的阴唇,更可以将两性的不同推向极端。不要凸起,不要鼓包,不要困惑。做过锁阴术女性的照片显示,手术可以创造出流畅的阴部轮廓,对女性精神特征组成部分的幼稚理解使其变得极为女性化。实际上,那里看上去符合所有人最爱的女性形象:胯部光滑的芭比娃娃。

很多人都写过关于生殖器切除的文章,很多人对此表达过谴责。即使推崇传统文化的人也认为生殖器切除应当废除。在此我却有种无力感,我无法补充什么有益的见解,因为那种令人作呕的“仪式”顽固得让我难受,我们所有人在面对集体不作为时显得那么渺小。生殖器切除,同奴隶制和种族隔离一样,是不容接受的。我们怎样才能阻止它?我们要不惜口舌,带着愤怒去谈论它。永远不要忘记它,我们已经了解这种恶习的普遍和顽固,我们不能让它就这样默默无闻地被遗忘。有人认为,终止这种做法的手段也要对其背后的价值系统予以尊重。非营利组织人口理事会认为,向宣扬性压抑的大众呼吁女性的性器官完整权是无用的。人口理事会建议我们强调生殖器切除会对女性最珍贵的资产造成风险——这个资产便是女性的生殖力。好吧。我们多加留心,别自以为是了。强调生殖健康高于肉体的合法权,强调责任高于自恋。你想说什么都行——只是先把刀放下来。

我完全支持实用主义,但阴蒂如乌托邦,是理想主义,而要最终消灭美好的幻想是很难的。这种幻想或许提供了一种悖论:割掉女性的生殖器并不总是管用。消灭形体上的阴蒂未必能在精神上消灭它。很多非洲女性同玛莎·考文垂一样做过阴蒂切除术,甚至做过锁阴术,但她们认为自己是有性欲的,她们喜欢性爱,有过性高潮——非常强烈的性高潮,她们补充说。她们那阴魂不散的阴蒂,如同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迟迟不肯离去,体验着一切,本性难移。这些女性在割除仪式中冒着严重的健康风险,却最终也没有被驯服或感到懊悔。为什么要将女孩的生命(或者说生殖力)置于危险之中,却不决然熄灭她的欲火?如果女性可以性高潮,却不能——太让人惊讶了!——像巴巴里猕猴一样风流快活,这或许证明,阴蒂完全没有支配女性的权力,也无法影响女性真正的收获与付出。 Jt1P0kVSLBchI3ccemYSqhcTIQG17D9gYVVpQrQFnpa5HlBYRtswmI+b2wLKoES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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