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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拼贴画式想象
理解“女性”染色体

基思和阿黛尔争执不休,像两只公猫,或者两个酒劲发作的伐木工。基思看书时会为论点搜罗弹药。他涉猎广泛,阅读时如饥似渴,遇到个把证据都会拿来完善自己关于男女有别的结论。他认为,男性是追寻者,负责争取和创造;他们创建了我们目之所及的一切,高楼林立的都市乃至杜撰出的神灵,都是男性制造的世界,而他们也因自己的聪明和忙碌吃尽苦头。女性则起稳定作用,她们是治疗人类急功近利的扩张主义的一剂软膏,黏合着造房的砖瓦。这种想法不稀奇:常见的二元对立,进取者对应既成者,骚动派对应温和派,复杂对应简单。

有一天,基思读到染色体。他读到,人类有23对染色体,男性和女性的染色体除了第23对染色体——性染色体不同,其余的都一样。在这个特例中,女性有两条X染色体,男性有一条X染色体和一条Y染色体。女性的两条X染色体与其余染色体看起来差不多。染色体都长得很像X。当处于人体细胞内部时,染色体紧紧挤压和缠绕,不像X,而像个发结。将它们从细胞中取出,梳理开,放在显微镜下,让遗传学家或羊膜穿刺技术员检查时,它们看来就像松软胖乎的X。因此,女性拥有23对,或者说46条X形状的染色体,而男性拥有的染色体中45条为X形状,另有一条是独树一帜的Y染色体。Y染色体如代表它的字母Y一样,粗而短,分三叉,与细胞内其他染色体的形状截然不同。

基思猛然悟到,哪怕在微观层面,哪怕在构筑人类的基因模板上,也镌刻着男性优于女性的印记。女性如同她们的两条X性染色体:单调。这种话大家都听过。男性却有一个X一个Y:多元。这是基因层级的创新,是摆脱原初乏味的一次出逃。Y染色体是极具创意的提喻,是天才之作。于是基思对阿黛尔说,染色体证明了男性的优越性。你有两条X,因此枯燥无趣,而我呢,有一个X一个Y,多带劲。

阿黛尔和基思两人都不太懂遗传学,但有人脑袋排污,阿黛尔还是闻得出的。她嗤笑着,对基思的理论不予理会。阿黛尔不接受这套逻辑,基思很生气。这场辩论同过去的争吵一样,不断升级。基思说的当然不是所有男性,他在说他自己。他坚持认为自己的需求和洞见高于阿黛尔,阿黛尔也承认这点。但她就是不服输。

我父母在自家公寓里多次上演这样的戏码,身为孩子的我们无奈地扮演着观众。这是我唯一一次记忆犹新的辩论。X与Y的世纪之战。我之所以记得,部分是因为这理论很奇怪,也因为我第一次听到男性全面优越的论调从人嘴里冒出来。我记仇了。我的感情受到了伤害。我父亲言语上攻击我母亲倒没什么——我早已习惯。但他竟然说所有女性像自身的染色体一样乏味,当然也包括我。

染色体这事没有结束,不时会引发恼人的舌战。从某些方面说,性别基本由性染色体决定。如果你是女性,那么你身体中的每个细胞都携有1对X染色体和其他22对染色体。如果你是男性,你知道自己有个Y,分子级别的阴茎,挺让你骄傲的,你心领神会地玩起文字游戏:Y?Why?Why?Y!如果你是父母,想要知道胎儿的性别,性染色体可以让羊膜穿刺技术员通过屏幕判断胎儿是男是女。

因此,某种意义上,X与Y的相异,爽利且确凿地区分了男与女。我父亲对整个女性染色体的可预测性和单一性说得没错。你不仅会在一位女性的每个体细胞——包括从输卵管到肝脏和大脑的所有细胞——里发现两条X染色体,而且如果破开卵细胞观察其细胞核,你会发现每个卵细胞里也有一条X染色体(和22条其他染色体)。的确是精细胞给胚胎带来了多样性,精细胞要么带来一条X染色体创造出女孩,要么带来一条Y染色体创造出男孩,从而决定胚胎的性别。X标志着卵。卵是绝不会有Y染色体的。精液包含两种性别,喷射一次的量中,决定生男或生女的蝌蚪形精细胞在数量上相差无几,而卵天生就是女性。因此,重新想一下镜子中的无穷影像,母女之间的联系,女性体内卵的嵌套,我们可以更进一步看到染色体之间的延续性。我们女性跟男性成分毫无瓜葛,毫无,一摩尔、一个量子都不沾边。

事情全非如此单纯。尽管分子层面的母系遗传似乎不掺有任何杂质,但人类没那么简单。让我们看看性染色体的本质,比较一下X与Y。首先,X染色体更大,大得非常多,不论在尺寸还是在信息密度方面。X染色体是人类23对染色体中体量最大的,约为Y染色体的7倍,而Y染色体位于所有染色体中最小之列(如果Y染色体上没有那些用来保持稳定的非功能组织,它会是最小的染色体)。男士们,这种说法恐怕没有错:尺寸确实重要。

此外,X染色体比Y染色体携带有更多基因,染色体表达含义的过程就像给基因之鞋塞了个鞋楦。没人知道X或Y染色体上基因的具体数量,也没人知道一个人身上总共有多少基因,估计是6.8万~10万个。不可辩驳的是,在基因数量方面,X染色体比Y染色体要丰富得多。Y染色体是未充分发育的一段结构,可能有20多个基因,这个数值科学家已经给得很慷慨了。而X染色体上所发现的基因是3 500~6 000个。

这于我们女性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说,我们是塞满母本基因的载体?毕竟,女性有两条X染色体,每条染色体携带约5 000个基因,而男性只有一条X染色体,5 000个基因,外加一条Y染色体上的约30个基因。你压根不用计算器,就能算出女性比男性多了大约4 970个基因。可为什么地球上的男人都比女人块头大?答案藏在遗传学的精彩反转中:那些多出来的基因都只是静静坐着,什么也不干,而人类也需要它们如此。事实上,它们当真活跃起来,我们恐怕要暴毙了。关于女性的X染色体我最喜欢的一点是:它们不可预测。它们出人意料。它们跟身体内其他染色体都不一样。我们会发现,如果染色体也有礼仪规范的话,X染色体可谓彬彬有礼呢。

埃斯梅拉达、罗莎和玛丽娅生活在墨西哥的萨卡特卡斯。墨西哥以北的美国人都没太听说过这里,但这座村庄有1万人口,是周边更小和更不起眼村镇的中心。萨卡特卡斯的很多人以摘辣椒并打包出口为生。埃斯梅拉达和罗莎是姐妹,她们俩都十来岁,玛丽娅才两岁,是她们的侄女。 三个女孩都患有一种极为罕见的疾病,全世界患这种病的很可能只限于她们这个大家庭。这种病叫作泛发性先天性多毛症,是一种返祖现象。这种病让人回到远古的哺乳动物状态,那时候的人类快乐地披着自制皮草,没有血汗工厂和卡尔文·克莱恩(Calvin Klein)品牌隐晦的性诱惑。“多毛症”(hyper-trichosis)一词可解释一切,trichosis意为毛发的生长,hyper表示过多。

返祖是人类史前遗留的潜伏基因出于某种原因被重新激活而产生的现象。返祖现象用一种清楚明白的超现实方式,提示着人类与其他物种的密切关联。它告诉我们,进化,如同美国西南部普韦布洛传统房屋的建造,不是消除此前的根基,而是在原有基础上堆砌。返祖现象并不少见。有人比正常人多长一两个乳头,这是一份来自乳腺嵴的纪念品。乳腺嵴从肩膀顶部纵贯至髋部,大部分哺乳动物会在这条线上长出多个乳头。偶尔有婴儿出生时长着小尾巴或指间有蹼,仿佛他们挺不情愿离开森林或海洋似的。

在先天性多毛症患者身上,负责面部和身体毛发生长的基因被唤醒。其他方面都很正常,没有骨骼畸形,没有智力发育阻滞,也没有伴随基因改变而出现的其他不幸。生活在萨卡特卡斯边境的这个大家庭在当地很有名,他们只是长有一层厚厚的毛发而已。他们会让你思索人类最初褪去毛发的原因,这也是进化生物学家尚未破解的谜题。你忍不住想到狼人,尽管品格高尚的你不忍这样想。实际上,研究神话故事的历史学家提出,多毛症等很多疾病——除了这种罕见的变异,还存在其他类型的多毛症——可能是狼人传说的起源。

埃斯梅拉达、罗莎和玛丽娅的情况中也出现了其他的狼人故事元素。你或许记得,狼人是在一个月圆之夜逐渐浑身长满毛发的。晚上10点,第一批怪异的胡须蒙上他的两腮。11点,毛发爬上他的额头,盖住他的脸颊。半夜,他已完全被毛发遮掩,可自由探索对夜晚的好奇。这些萨卡特卡斯女孩仿佛是狼人变形时刻对应的模样。17岁的埃斯梅拉达是其中年龄最大的,她同10点钟的狼人差不多。你能看到她的下巴、脸颊和耳朵周围有一片片深色绒毛,仿佛她在烈日当空时站在阴影下一般。她虽属于罕见族群,但这不足以熄灭她与帅小伙约会的热情。

蹒跚学步的玛丽娅是狼人11点时的形象。她的双颊、下巴、额头顶都密布着纤细微卷的深色绒毛,这些毛发会随年龄增长加深变粗。她看起来像是刘海倒着从眉毛长向头皮。她黑色的眼睛里闪动着快乐的亮光。她还不知道羞耻的感觉。

15岁的罗莎,大概像午夜时分的狼人。她脸部大块区域——脸颊、下巴、额头、鼻子——都覆盖着绒毛;毛发的面积比裸露的皮肤还要多。其实她比黑猩猩或大猩猩还要毛茸茸,因为这两种生物的面部没有那么多毛。在瓜达拉哈拉大学研究多毛症的路易斯·菲格拉告诉我,他第一次见到罗莎时被她的外表吓了一跳,不过跟她聊过一会儿后就注意不到这些毛了。最后,他鼓起勇气问是否能摸摸她的脸,她同意了。“感觉很像在摸婴儿的头,”他说,“像在摸猫。”罗莎面部的毛发比家中其他女性更浓,几乎跟一些男性家人的一样密,而这些男性是多毛症的极尽表现者。家中两位男性在马戏团扮“狗人”或“丛林野人”以维持生计。其他男性则把整个脸部的毛都剃掉,一天要剃两次。罗莎和她姐姐都不刮毛,她们担心刮毛会让新长出来的毛发更粗更黑。于是罗莎大部分时候会躲起来,不与外界接触。不上学或不用去市场的时候,罗莎都待在家里。她喜欢拉下百叶窗。她生性温驯害羞,对社交和爱情没什么向往。

通常,人们若梦见自己在公众场合赤身裸体,醒来会觉得非常难堪。我能想象,罗莎倒会梦想脱去身上每一缕绵密的长毛。在这样的梦境里她不觉得羞耻或害怕,而会感到自由,超脱尘世的肉身,高高扬起的脸庞光洁如玉。

萨卡特卡斯女孩们的毛发生长体现了女性遗传的一个显著特征。我父亲认为男性具有求变的特点,男性染色体更复杂。事实正相反。女性才是更伟大的拼贴作品,她们是自己过去历史的合集。每个人23对染色体中的每一条都有两份副本,一份来自母亲,一份来自父亲。来自父母双方的22对染色体都会发挥作用。它们是父母特征的大杂烩,形成了我们的模样——父亲的鹰钩鼻,母亲的龋齿,他们的平庸和魅力中最糟与最好的部分。

就我们女性而言,基因遗产的另一特别之处发生在性染色体上。在胚胎形成过程中,两条X染色体结合。与其他染色体的情况一样,生长中的胎儿的每个细胞都分配到一个染色体副本。但胚胎发育时,每个细胞会做出自己的决定;是像母亲,还是随父亲?是表达母本X染色体,还是表达父本X染色体?一旦决定——通常随机而定——细胞会通过化学方式关闭另一条X染色体。关闭整段染色体上排列着的数万基因,非常具有戏剧效果,好比一次纽约大停电,无数灯火通明的大楼突然间一闪而灭。

咔嗒!一个肝细胞哭了。得不到来自母亲的爱了!但这时一个脑细胞做出指示,关停来自父亲的X,启用来自母亲的X。在所谓的失活X染色体上,并非所有基因都被关闭;少数还亮着灯,与Y染色体上寥寥基因的数量差不多。每个细胞里都分配有数万基因,要么来自母亲,要么来自父亲。

因此,我们能够理解为什么这几个多毛女孩在外表上差异明显。控制先天性多毛症的基因位于X染色体,曾给人类披上为哺乳动物定制的斗篷。在大多数人身上,这个基因不工作。毛茸茸的外表不符合人类的审美,不怎么吸引配偶,于是这个基因休眠了。但在多毛症家庭,这个基因从沉迷中苏醒了。它干起活来。它制出毛发。家中每个女孩都遗传到这个基因元气满满的拷贝,埃斯梅拉达和罗莎是从母亲那遗传的,玛丽娅是从父亲那得到的。每个孩子身上都混合着携带多毛特征的X染色体和没有多毛特征的X染色体。埃斯梅拉达的脸主要遗传了她父亲,因为父亲是没受影响的X。埃斯梅拉达的脸颊、额头、鼻子和下巴上的大部分滤泡细胞碰巧关闭了母本X染色体,使得未受影响的父本染色体主导了她的容貌,把蓄势待发的狼人维持在了10点钟。她妹妹的脸近乎相反,细胞关闭了父本染色体,让毛茸茸的母本X运作起来。玛丽娅也是如此。这都是巧合,全凭运气。染色体的关闭原本也可能遵循其他模式;如果这些女孩有了孩子,快乐又受欢迎的那个孩子,脸摸起来可能会像只小猫。

世界没那么容易搞懂,我们女生都是一条条小拼布被子,身体组织里交织着父亲和母亲的色调。我们比我们的兄弟更加斑驳。其实,儿子可以理所当然地被叫作妈宝:儿子身体里每个细胞的X染色体都是母亲给的。他别无选择——这是他唯一能得到的X染色体,每个细胞都需要。在儿子体内运行的基因中,母本基因比父本基因要多上数万个。没错,Y染色体是存在的,这是父子间的事务;但别忘了,与X染色体相比,Y染色体在遗传方面更为贫乏。你可以算出,你哥哥与你母亲的关联比他与父亲的关联多了约6%,而他与母亲的关联比你与母亲的关联多了3%,因为平均而言,你一半的细胞都关闭了母本染色体,而他所有的母本染色体都在运作。这些可不是无足轻重的数字。我不是很乐意提到这些数字。因为它们破坏了母系的形象,打乱了我们对母亲、外祖母、外曾外祖母和可敬女性大家长一脉相承的想象。(这里补充一条有意思的旁注:男性同卵双胞胎比女性同卵双胞胎有更多相同之处,也是因为父本X染色体的失活。男性双胞胎共享所有母本X染色体,其他染色体也一样,但女性双胞胎则是来自父母两方的X染色体在各个功能上的混搭。)

男性对于母系纽带或许不会感到太开心。男性难道不是非常渴望独立,渴望摆脱那个在自己人生最脆弱的阶段统治自己世界的至高女性吗?结果发现她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深入骨髓!我知道我父亲不会乐意。他认为自己在各个方面、以各种方式受到他母亲的压制。别人可能会对他说,你应该读读D.H.劳伦斯——你会对劳伦斯和他母亲的故事感到共鸣!而我父亲大概会说,我还需要读吗?我过的就是那种生活,已经足够糟糕了。

我有一个好玩的想法来取代这种母系纽带:因为我们女性有拼花被子,有染色体的嵌合,所以女性的脑可能相当复杂。这种说法有些天马行空,但我们不妨试着推导一番。首先,将X染色体设想为智能染色体。我这么说不是出于简单的沙文主义——虽然我是一个大女子沙文主义母猪 ——而是因为位于X染色体的基因优势似乎与大脑发育有关。研究表明,相比其他22对染色体上的变异,X染色体上的基因变异是导致精神发育迟滞的更常见原因。从而可以推测所有精神发育迟滞:如果X染色体如此容易出错而导致智力缺陷,就意味着X染色体掌控着很多智力建构的重要基因。有一个或多个基因不行,大脑发育就完了,而所有基因合作愉快时,天才便诞生了。

现在,将智能基因的概念扩展开来,将你的大脑想象成一个由母亲方格和父亲方格组成的棋盘。在母亲方格里,母本X染色体和所有脑部基因都很活跃;在父亲方格里,父本X主宰一切。在你勤奋的三磅 重大脑里,散落着父母的棋子——你具有两方的思维。难怪你会感到困惑。难怪别人不理解你。难怪你如此聪明。

女性脑嵌合体令现代读心者、神经学家和精神病学家的工作变得复杂起来。例如,女性身上会表现出多种类型的癫痫,很有可能是因为控制她们脑细胞的染色体是以嵌合的方式在运作的。控制重要脑信号输出的基因——这些化学物质是帮助脑细胞互相交流的神经递质——也位于X染色体。女性的思维果真如同父母歌声中的切分音——母亲或父亲通过X染色体发声——在某个脑细胞中表达出来。因此,无论一个女性得的是精神分裂症还是躁郁症,她的病程相对男性往往更为波动,更难预测。脑嵌合体是否也能解释多重人格障碍经常发生在女性身上的原因(我们先假定多重人格障碍是真正的精神疾病)?患者的脑内会不会有母亲和父亲两方的声音在冲锋对抗,嘈杂喧天,以至于出现其他零星的人物?科罗拉多大学的特蕾莎·宾斯托克向我指出,尚未有人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脑嵌合体的概念非常新,“大多数神经学家、神经解剖学家和认知神经心理学家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在他们考虑这些问题之前,让我们先自己想一想,不管我们是不是科学家。我们不妨想,传说中的女性直觉应该具有生理基础——因为女性的脑嵌合体,女性相对拥有更多黏土材料来塑形,有更多种化学信号表达意见,这些信号会在潜意识中运行,我们可以将其整合成更为准确的见解。这不是一个我会不遗余力维护的概念。我并没有证据支持它。这只能说是一种……直觉。因为在我家,我父亲自认为直觉很灵,我母亲给人更理性、更擅长数学的印象,所以我的猜想无论好坏,都要归功于我从父亲那里得到的神秘X染色体。

回避X染色体,意味着否定,意味着归零。用X来表明自己,意味着承认自己的无知。我们必须要为自己的X染色体骄傲。它们跟其他染色体一样大小,它们是基因穿成的粗项链。它们定义了女性气质,或者说它们能够定义女性气质。

简·卡登(Jane Carden)是一位个头中等偏矮的女性(1.6米出头),中年(接近40岁),体型健硕。她周身散发着独特的人格魅力。我注意到房间里对面的她:魅力四射。部分原因是她的皮肤非常好,是那种出现在多芬广告中普通人无论抹什么香皂或润肤露也无法获得的皮肤。后来她告诉我,她从来没有留过疤痕,也没出过疹子。她毛孔细腻,只有点雀斑。她穿着一件盖住臀部的白棕色棉质卫衣,戴着绳链,大大的塑料边框眼镜使她看上去既像猫头鹰又像个少女。她褐色的头发非常浓密——一直都这么厚,她说。就像不会长痤疮一样,她还免受男性型脱发的烦恼——虽然叫作男性型脱发,其实女性的头皮也常不胜其扰。

简浑身焕发光彩也因为她表现出的活力和聪颖。我们一见面,她就兴奋地谈起来。她善于表达,语速快,口齿清晰,滔滔不绝。她在加利福尼亚做税务律师。简·卡登不是她的真名,而是她在网上或月刊上写故事时用的笔名。她将自己笔下的圣女贞德(Jeanne d'Arc)的名字调换字母顺序当作笔名。我们坐下来吃午饭,她点了吐司,但没吃太多。她一直忙着说话。那天我们聊了很多,之后也聊过很多次。在我们的聊天过程中,她只有开始哭泣时语速才会放慢。

简出生在纽约市一个中产阶级犹太家庭。母亲在一家医院当秘书,父亲是市房管局的会计。她父母还生有两个儿子,比简大不少。他们认为自己思想开明,是那种儿子周末带女朋友回家睡一起也不会有意见的父母。简很聪明,从幼儿园第一天起就喜欢上学,是个好学生,性格外向,讨人喜欢。像很多女孩一样,简也注意到,在这个世界上男生总有更多机会。她希望自己是男生,也表现得像个男生,但不善运动的她算不上假小子。“我记得一年级时老师说‘美国之妙在于任何小男孩都能长大当总统’,”简回忆说,“这让我很生气,因为 也想要当总统。”后来七年级时,另一个老师说“女孩当不了律师——在法庭上可是要严词厉色的”,从那一刻起,简就决定:她要当律师。

在大多数方面,简喜欢当女生。一有机会,她就会穿她妈妈的衣服和高跟鞋,涂妈妈的口红。她参加过营火少女团。她很满意自己的尖嗓子,对于一般意义上女生应表现出的特点和遵从的命运也欣然接受。总之,她很正常——只是,她的阴部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小时候我问起这个,总被告知我做过疝气手术。”她说。疝气手术:一种听起来禁忌又难懂的东西,让小孩子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快11岁时,简即将进入魔法时期,开始关注女孩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月经。这时,故事有了转折。“我得知我出生时有卵巢扭转,为防止癌变,我的卵巢被切除了,”她说,“当时我还得知我必须开始采用激素替代疗法,服用雌激素。我得知我将永远没有月经周期,我也永远不能生孩子。”简漫不经心地给一片冷吐司抹上果酱,咬了一小口,又把吐司放下。“被诊断有卵巢扭转的一个问题是,你总会惦记着癌症。你会心烦意乱,觉得自己会死于癌症,你甚至搞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当时确信我离死期不远了。”

呃,也不是非常确信。她心里也有点觉得这个说法是瞎扯。“这说不通啊,没逻辑嘛,”她说,“但我当时害怕到六神无主,没办法跟家人好好聊这件事。”她父亲对她说,他很为她骄傲,因为她没有为此哭哭啼啼。情况便是如此。从那之后,家里没再聊过简的“卵巢扭转”或者这个沉重术语的真正意味。大家也没谈过简的感受或担忧。“有时候我妈拐弯抹角地引到这个话题,比如建议我应该考虑嫁给一个年纪大些的男人,因为年纪大的男人要么不想生孩子,要么之前的婚姻已经有了孩子,这样他会容易接受一点。”“容易接受”指的是简无法生育这件事。“不育。这是最重要的事,我的不育。有一次,我跟我弟弟吵架——他现在是个心理学家——他对我嚷,说我会变成一个心怀怨愤又没孩子的老女人。”

简的确变得有些怨愤,倒不是因为她自己的人生或她的不育,而是对她的家人怨愤,因为他们对她不育的态度,他们公然的漠视中隐约透着反感。她知道自己才十来岁时就去看过内分泌科,事情肯定很严重。医生并没有比她父母多解释什么,但他显然认为简的病情很不寻常,于是邀请住院医师小组来给她做检查,并且每次简来医院,医生都会邀请外面的专家来观察。如果简扭转的卵巢早就摘除了,那医生们还在一个劲地看什么呢?

简没有就此郁郁寡欢或孤僻内向。她上了大学,在全是女生的韦尔斯利学院上了一年学,后来在以女生为主的瓦萨学院读了三年。当时是20世纪70年代,她接受了女性主义的思想。她在学业和社交方面都颇有成就。她从瓦萨学院毕业时,是班里的前几名。她交友广泛。她唯一没有做的是失去童贞。她对于肚脐之下的一切都感到羞耻。她不想从亲密的角度去考虑她失去的器官,她的闭经,她那让众多医学生好奇的阴道,她也不想让自己的爱人考虑这些问题。

但她的脑子没有停止琢磨自己的病情。大学毕业后,她去佛罗里达上了法学院。在那里的第一年,她在医学图书馆里转悠时发现了自己的故事。她看到一些图片——病人的身体是裸露的,脸被打上马赛克——也读到文字描述,马上就明白了真相。她的病征叫作睾丸女性化,如今一般称为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androgen insensitivity syndrome),简称AIS。这种情况非常罕见,大约2万个新生儿中会有1例。但这种罕见病例却能教我们思考性遗传和染色体对应关系的奥秘——当当当当!通过胎儿的染色体辨认其性别,也能告诉我们大脑与身体之间的联系。

患有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的人存在的意义,不是要去启示这个愚昧无知的世界。她们讨厌被视为遗传上的异类,不想成为妇科检查台上医生研习的对象,不希望自己赤裸的身体出现在医学课本里,脸被遮住,供所有人观察。但,我们都需要了解显而易见的事实,这是在简·卡登身上所体现的,也是我们在此及在下一章中所要探讨的:女人是被塑造成的,而不是天生的;女人是天生的,而不是被塑造成的。这两种说法在各自深刻而有限的层面都是成立的。

如果简的母亲在怀简的时候做过羊膜穿刺术,如果她想知道胎儿的性别,当时会被告知她怀的是个男孩——给多子的家庭又添一子。而婴儿出生时,她母亲却得知,与之前的判断相悖,她生的是个女儿。简长有女孩的外生殖器:大阴唇、阴蒂和阴道。但她没有小阴唇,她的阴道也很短,只有正常阴道长度的三分之一。她的阴道末端结束得很突兀,只是一层膜,而不是通往作为子宫门房的子宫颈。她也没有子宫和输卵管。她的腹腔有睾丸,但睾丸向下严重突出,坠入骨盆,于是她出生10天后睾丸被切除了。被切除的睾丸就是她“扭转的卵巢”。

简的情况是这样的。她有Y染色体,这个Y染色体上附有几十个基因,其中大多数基因的功能尚未破译。但这个三叉染色体上有一个基因由于开启了男性叙事而非常有名。这个基因叫作SRY,表示Y染色体上的性别决定区域。过去它被称为TDF,意思是睾丸决定因子。但基因就像病征一样,往往会在经历一段时间无法解释的复原期后,获得新名称。不管怎样,在孕期8周左右时,SRY基因会有一番大动作:它开始在男性胎儿的腹腔中建造睾丸。在胎儿发育的后期,这些代表男性特征的神奇小囊袋会沉到身体之外,进入阴囊,之后很矛盾地成为象征勇敢和力量的悬垂物——蛋蛋!虽然名声很响,却是男性身体中最脆弱的地方。

在胎儿阶段,睾丸发育得很快,并开始分泌雄激素,如睾酮。雄激素反过来将原始的生殖器雏形塑造成阴茎和阴囊的形状。但要创造出男性,这还不够;与此同时,胎儿的女性程序也要被抑制。为此,睾丸会分泌一种叫作副中肾管抑制因子的激素,使原本可能会发育成子宫和输卵管的胎儿结构退化萎缩。

在简身上,这些发育大多没有依照正常的程序展开。她的Y染色体正常运作,SRY基因也开始起作用。她长出了小小的内部睾丸。睾丸工作了,分泌出雄激素,分泌出副中肾管抑制因子,抑制因子导致简初期的子宫和输卵管退化。但这时发生了一些事情,或者说该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原来,Y染色体需要X染色体来完成标准人类应有的生殖器建造。造人拼图上有惊人的一大块掌握在典型的女性染色体手中。在X染色体的5 000个基因中,有一个基因会使身体对雄激素有所回应。只制造出雄激素是不够的,身体中多种组织必须能够检测出雄激素并做出相应的反应。这需要雄激素受体蛋白出手相助。胎儿尚未发育成熟的生殖器组织必须分配有雄激素受体蛋白,才能回应雄激素,形成阴茎。而编码这种蛋白质的雄激素受体基因,位于X染色体上。

听起来是不是很浪漫?雄激素受体基因本可以位于基因组中的任何位置,可以在23对染色体中的任何一条上——比如3号染色体,或者16号染色体什么的。但是,没有,它偏偏位于 我们女性的 染色体,这个又肥又大又单调的X染色体上。或许纯属意外吧——科学家对此并未确定 ——但仍值得我们拍手称快。我们成就了女性,我们也成就了男性;如果没有在表面找到明显的答案,那就深入其中探寻吧。

简·卡登的X染色体上遗传到的雄激素受体基因是一个无法运行的变异版本。由于变异,她的身体无法对睾丸释放的大量雄激素产生回应,这意味着她无法长出阴茎和阴囊。她的身体一直对雄激素不敏感,这便是她病征名称的由来。

因此,简无法感受雄激素的身体走上一条缺乏雄激素的哺乳动物胚胎会走的路:走向女孩之路。她外生殖器的小凸起变成了大阴唇、阴蒂和很短的阴道。而变形并不彻底——她没有长出小阴唇,她的阴道皱襞白得有点奇怪,简自己说,不是其他白人女性生殖器常见的微紫色。但简是一个女人,同我,或者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位会来月经、会生孩子的女性看起来一样。她有胸有臀,脖子相对纤细(我认为这是女性身体中最能凸显性别的特征之一),她给世人的形象是一位女性。更重要的是,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女性身份,即使当她站在医学图书馆里,震惊又绝望地读到自己的Y染色体和曾经拥有的睾丸时。

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有几个奇特之处。不长痤疮,没有男性型脱发:因为无论男女,粉刺和大多数头发稀疏背后的主谋都是雄激素。雄激素也会刺激体毛生长,男女均是。简没有腋毛和其他体毛,只有像婴儿胎毛那样柔软的阴毛,这同样是由于对雄激素没有反应。这种综合征的患者看上去像是电影《妈妈咪呀》里那种会担当演员和模特的女性。简出生后很快被摘除了睾丸,青春期阶段需要雌激素替代疗法使她的女性身形发育完整(也为了保护她的骨骼,因为骨骼的生长有赖于雌激素)。有些患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的女性直到进入青春期,才能被确诊。因为她们的睾丸没有在婴儿期突出,没有给人质疑她们染色体情况的机会。这样的女生进入青春期后,睾丸开始释放大量激素,主要是雄激素,但也有雌激素。激素通过血液流到身体各处,比如雌激素会直接作用于胸部组织。另外,有些雄激素会通过酶的作用转变成雌激素。胸部开始发育、长大,实际上这些女性的胸部会长得比大多数女性更大,因为阻止胸部增长部分靠的是女性回应雄激素的能力。(而高水平的雄激素会让青春期的男生胸部平坦。男性乳房发育在一些年长男性的身上会出现,很可能是睾酮水平下降的结果;没有雄激素的反作用,男性身体中跃跃欲试的雌激素会促发胸部的些许增大。)患有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的女性往往个头很高,个中原因不详——可能另一种睾丸激素或Y染色体上的基因贡献了雄伟的身高。最后,到16岁左右,患有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的女生身形发育成熟,却没有月经来潮,便会去看医生,这时她们的病情才会被确诊。

皮肤好,头发多,胸部丰满,个子高。腋窝天生光滑,腿毛也稀少——而且免疫系统还很强壮,简强调说,因为睾酮会抑制免疫细胞。很多女模特女演员都有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华里丝·辛普森,英王爱德华八世为之放弃王位的那位生机勃勃的离异女性,很可能患有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有历史学家说圣女贞德也有这个问题,但大多数历史研究者对此表示怀疑;不管怎样,简·卡登还是改用圣女贞德的名字做了笔名。

有些进化心理学家提出,女性的性吸引力在于她们拥有的特征,这些特征告诉男性:我有生育能力,会给你生很多孩子。患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的女性对于这种看法提供了非常好的反证。这些女性拥有光洁的皮肤和浓密的头发——这些特征都标志着青春和健康;而我们被告知,青春,青春,青春,是衡量女性市场价值的标准。豪乳被认为是雌激素丰沛的女性的象征,代表她的生殖力值得信赖。哦,是啊,招贴画上美女的每个身体部位都可以贴上达尔文主义的标签。但这些患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的超级女性,浑身散发着让人心惊肉跳的性感,用进化学术语来说,她们传达的可不是什么诚实的信号。事实上,她们是“骗子”,引诱男人踏入泛着泡沫的靡靡之河,却完全不可能受孕。多么逍遥快活,又让人大失所望。看起来最健康、最有女性特征的女人,实际上却是勇猛的亚马孙女王,泰然自若,别具一格。她们的身体自成系统,让人羡慕,那种无可复制的肉体之美是对查尔斯·达尔文的嘲弄。无论雄鹿、种马,还是公牛,都止步于此。

虽然患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的女性自认为是女人,但她们还是觉得自己异于众人。大部分患者会隐瞒自己的情况,只跟少数朋友袒露秘密。有趣的是,她们感到最遗憾的不是无法生孩子,而是没有月经,因为她们将月经看作证明女性特质的每月凭据。其他女孩在谈论自己的月经问题时,患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的女性无话可说。她们躲入情感的小角落,像电影《魔女嘉莉》里的女主角,担心那些“正常”女孩会用月经棉条和卫生巾向自己劈头盖脸砸来。

15年来,简感觉自己像个不可触摸的怪人,只能看医书自我诊断,却不知怎样找到一个病友。“我好想找到其他患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的人。这是我人生的梦想,”她说,“我就像个被领养的孩子,满怀期待地看着每个人的眼睛想,你们是不是我的父母?我听说过一些不能生孩子的人,或者有类似情况的人,我都想知道,她会不会跟我一样?”

“我问过我的医生,我尽可能打听别人是否认识这样的人。我打电话给达拉斯的一位医生,他可能是全美国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领域顶尖的研究者。所有人都说不知道。他们的反应,显得我这样追问好像是疯了,他们也毫不掩饰地表示,哪有人想聊这个?谁会愿意承认自己有这个毛病呢?我自己的医生告诉我,她有两个患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的病人,其中一名女性40来岁,在自己的圈子里很优秀,绝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另一名患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我的医生确定地说,那个女生过得很好,实在不需要跟其他人联系。这些话听起来都是鬼扯。我之所以 知道 她在鬼扯,是因为那个所谓十八九岁过得很好的女生就是 。”

最终,简又一次在图书馆找到了答案。大约两年前,在翻阅一期《英国医学杂志》(British Medical Journal)时,她读到一个有相同症状的7岁女孩的母亲所写的信。这家人住在英国,这位母亲说她们正在为患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的女孩和女人及她们的家人组织一个互助小组。作者在信末附上自己的电话号码,但简差点没能看清这串数字,因为她正读的这页纸已被她的泪水染湿。简谈着那天她发现这封信时的情景,放声哭出来。她顾不上用餐巾擦拭眼睛。“我不知道怎么向你描述那种感觉,”她说,“我大概永远也描述不清楚。”她复印了那页纸。她驾车回家,开始练习。她练习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不能哭,不能哽咽。她练习说“我有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这句话她只跟医生说过,从未告诉过其他人。不过,当她打电话联系上那位母亲,在介绍自己时还是失控痛哭起来。几周后,她飞去英国参加互助小组的第一次见面。“我人生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找到这个互助小组和其他患有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的人,”她说,“毫无疑问,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成就。”

在小组会面中,这些女性谈论了一些实际的问题,比方说,如何找到树脂阴道扩张器,将较短的阴道扩展到足以容下阴茎。她们不使用委婉词汇。她们直言自己有出生缺陷。她们谈起通过镜子查看自己的身体,寻找残存的男性特征。她们谈到一些不实的迷思:比如有谬传说男女的性欲都与睾酮有关。如果此说法属实,那么眼前这些女人应该没有性冲动才对;毕竟,她们不能对自己身体产生的睾酮有所回应。有些性研究者也对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患者下过这样的判断——说她们性冷淡,毫无兴致,在床上如同死尸。女患者们对这样的言论感到愤怒至极。无论她们能不能撑开自己阴道成功性交,她们的性欲本质上是完好无损的。她们会有性幻想。她们会有性高潮。她们会为值得的人兴致高昂。

她们还反对将睾酮宣扬为“进攻激素”。如果这样的陈词滥调成立,那么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的女患者应该比一般女性更温和更羞怯才对。但事实正相反:这些女性各有各的暴脾气。一位女患者说自己会故作娴静,不让别人看到这种病征的真面目。简表示自己在有需要的时候会亮出男性气概,医生可没把这点从她的性格中切除。“我像我母亲,是个咄咄逼人的讨厌鬼,”她对我说,“我是我妈创造的女儿。我天生注定是那种女人。” sF/qi2HNsV+YsDmUl+3v89LJe1q0owgO+QnggiLK2BlmRCUzkcpH0gFCqxpuW4V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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