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成年人与可爱的婴儿共处一室,就像把一桶黄油摆在正午的阳光下。围在婴儿床周围没一会儿,大人的老胳膊老腿变得柔软起来。他们的眼睛里蒙上了愉悦的迷雾。他们抛开智商,发现了语言的新大陆——男高音,女高音,猪崽叫。要是他们触摸了婴儿的小手,那么请洗耳恭听他们对指甲又添了哪些新赞美。没有什么比新生儿的指甲更能锁定成年人疼爱的目光,可爱的小指甲里凝聚着婴儿的早慧。看那小小的指甲根,上面白眉毛似的角蛋白,甲床上弯弯的淡黄色,煞有介事得让人难以抗拒:这指甲看起来真有模有样!我们爱婴儿的指甲,因为它经得起夸耀,虽小巧,却是大人指甲的忠实翻版。比起大腿、眼睛或耳蜗,婴儿的指甲更能提供其成年状态的预览。于是,我们会觉得,未来有了保障。
不过,我却倾向选择卵子一窥乾坤。
怀孕中期得知怀的是女儿,我开始想象自己站在有两面对立镜子的房间中,看向其中一面时,也能看到另一面镜子里的自己,仿佛有无穷个自己的影像。妊娠第20周时,我女儿只有9盎司 ,她那香蕉大的身体保持着一种姿势,仿佛我基因的延续化作一团葡萄藤漂浮在子宫内。在胎儿期半程时,她已经长出一生中的所有卵子,那些卵子码在她的卵巢里,而这时她的卵巢还不及你刚读到的一个字大。我女儿的卵子是蓄势待发的画笔,是隧道尽头的亮光,是一种拟生体验。男孩在青春期时才会产生精子——他们骄傲的“种子”。而我女儿的性细胞, 我们的 种子,却在出生前就选定,染色体打点妥当,她父母的历史碎片都装进了卵子的磷脂行囊。
人们经常拿俄罗斯套娃来打比方。这种说法随处可见,尤其在形容科学谜题时(解开一个谜题,又会遇到新谜题)。现在便是用套娃描述母系嵌套本质的好时机。你可以想象一个卵形的娃娃,还要考虑到世代相承无可抵挡的不可测性和流动性。打开卵形的母亲,看到里面卵形的女儿;打开女儿,里面的卵子会笑脸相迎着裂开。你永远无法推算出有多少代在等着你,你希望这种迭代永远继续下去。我的女儿,就是我的俄罗斯套娃。
我刚才说,我女儿在胎儿期中段已长有全部卵子。实际上,她的卵子数量远远超过了她的容纳能力,就像补贴丰厚的禽类养殖场。她携带的全部卵子比实际拥有的多得多,在月经初潮前,她会失去大部分亮晶晶的生殖细胞。妊娠20周是女性一生中卵原细胞载量的巅峰,女性胎儿携带有600万到700万颗卵子。在子宫中接下来的20周里,胎儿的400万颗卵子会死亡;到青春期,只有40万颗卵子活下来,其余的都悄无声息地消逝而去。
在女性的青年和中年早期,消耗战仍在继续,不过节奏更为从容。女性最多会排出450颗卵子,若长期怀孕,数字会因孕期无排卵而更小。
到绝经期,即使卵巢中剩有卵子,也会寥寥无几。余下的卵子都消失了。身体把它们召了回去。
这是生物的基本规律。生命很富饶,生命很挥霍,生命只有靠透支才能延续下去。你只管肆意地制造,然后再剔除、清理,由繁入简。大脑在海量细胞死亡后得以定型,从簇拥的一团原始神经变成分明而有序的结构;人类大脑完成发育时,在婴儿期,90%原来的脑细胞都会衰亡,剩下的光荣军团要继续生命的战斗。四肢也是如此发展的。在胚胎形成过程中,手指和脚趾要从将其连在一起的皮膜中分化出来,否则我们从羊膜水族馆里钻出来时就带着鳍和蹼了。
女性初始的数百万卵子在一个叫作细胞凋亡的先天程序中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卵子不是简单地死去,而是自杀。卵子的细胞膜像被风掀动的衬裙皱起来,裂成碎片,被相邻的细胞一点点吸收掉。自我牺牲的卵子悲情又不失优雅地让位,给姐妹们腾出充足的孵化空间。我喜欢 细胞凋亡 这个词,喜欢这个英文单词发出的声音:a-POP-tosis。卵子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叭的一声裂开,一道紧凑的折射光闪过, 嘎嘣! 当女儿在我肚子里长到差不多时,她那些新鲜的小卵子每天会数以万计地爆裂。她出生时,我想,她的卵子是她身体里最珍贵的细胞。
近几年科学家对于细胞凋亡做过很多研究。他们对每种有人出资研究的疾病追根溯源,不管是癌症、阿尔茨海默病还是艾滋病,他们都将其与身体控制自身组织衰亡的能力缺陷联系起来。就像孕妇总能看到周围有一群大肚子,科学家总能看出每个病人或体弱的小白鼠身上的细胞凋亡出了岔子。科学家们保证,搞清细胞凋亡的原理会有助于疾病的治疗和缓解。我们不必思考疾病或机能障碍;我们可以赞扬那些凋亡的大军,用感激的涕泪为它们送行。是啊,太浪费了;是啊,制造出这么多细胞,随即毁灭,貌似很蠢,但若大自然很吝啬,还能否有所发展呢?如果大自然不是 宽裕 得如此令人放心,我们还能看到如此喧腾的多样性,能见到形形色色的物种吗?这样想想:没有淘汰,就没有精挑细选。不敲破蛋壳,就做不成蛋奶酥。大浪淘沙后活下来的卵子将会是巢中最美味的蛋。
因此,从蛋的角度来说,我们都不是随随便便的可怜虫,不像很多人在青春期黯然地认定的那样,是偶发事件或奇怪运气的产物。(为什么选我,天啊?那种邪门的事是怎么发生的?)我们之所以这样,而非那样,不是邪门,我们长成这样之前,很多可能性已经被过滤掉了。我以前想过,生命为什么会运行得如此顺畅,人类和其他动物怎么会完完整整地被生出来——为什么没有出现更多发育的灾难。我们都知道,在妊娠早期会出现更高概率的自然流产,我们也听说过,大部分自然流产是幸运的筛选,杜绝了染色体畸形胎儿的出生。而早在流产前,当不完美的卵子遇到差劲的精子,会出现大范围的细胞凋亡,不断出现否定的判决。你不行,你也不行,你呢,肯定不行。通过细胞自杀,我们最终得到肯定——价值千金的判决,罕见而美好。
我们都是那些得到肯定判决的结果。我们都很宝贵,我们通过了检验,我们经历了胎儿阶段的卵母细胞大灭绝。这样看来,至少——从机械精神层面看——我们是天之骄子。我们是好卵,每个人都是。
如果你的卵子从未出过岔子,如果你从没担心过自己的生殖力,很可能是你没怎么想过卵子的问题,或者从来没在卵子的尺度上思考过,不知道卵细胞所拥有的特殊能力。想起卵或蛋,你想到的是食物:水煮蛋,炒鸡蛋,或因过敏而不能吃蛋。也许孩提时你很幸运,在后院发现过一个鸟巢,里面有两三颗知更鸟蛋,每颗都青白柔软,你屏住呼吸才敢摸一摸。我在少女时期并不愉悦地熟识了一种动物的卵——蟑螂卵;通常我看到的是一个空的卵鞘,里面的部队早已安全撤离。空卵鞘如同一只用尽的弹壳,证明着蟑螂的强大。
卵的象征性在很多文化中体现在其椭圆的形状上。地球世界之卵,底部较宽厚以承载我们,接近顶点处较窄,好像在指向苍穹。在中世纪绘画和教堂壁面上,神圣的基督坐在卵形的天穹中:赋予世界生命之人降生于这个世界,使世界不会灭亡。复活节时我们绘制彩蛋庆祝重生;蛋中是生命,两手空掌合拢的姿态仿佛也是在环抱生命。印度教的象头神和湿婆,或坐或舞于卵形的背景图案中,上面饰有火焰。乔治娅·奥基弗(Georgia O’Keeffe)所画的阴户状花朵,层层叠叠的花瓣像是俄罗斯套娃的蜡笔抽象画,让人想到卵,仿佛女性的生殖能力蕴藏于女性外生殖器的形象中。
鸡蛋或其他鸟蛋是成功的包装品。雌鸟在与雄鸟交配前,生殖道中早有一颗卵准备就绪。雌鸟的卵为胚胎提供所需的营养,雏鸟得以具备足够的力量自己啄破蛋壳。蛋黄之所以富含胆固醇,被人们视为有风险的美食,是因为生长中的胎儿需要丰富的胆固醇来搭建细胞膜,构筑整个身体。鸟卵配备有蛋白质、糖、激素和生长因子。只有食物储备得满满当当,鸟卵才能成功受精,外面封上几层碳酸钙蛋壳,最后被产下来。鸟蛋一般是椭圆形,部分出于空气动力学原因:椭圆形使经过鸟泄殖腔——等同于其他动物的产道——的奥德赛之旅更为顺畅。
我们女孩儿被叫作“chicks”,在英国则被叫作“birds”,但没必要傻傻地将人类的卵与鸟蛋做比较。人类女性的卵同其他哺乳动物的卵一样,都与飞禽的蛋截然不同。女性的卵子没有蛋壳,也没有蛋黄;卵子的水状部分,即细胞质,如果大到能用手指戳一戳,摸上去会有点蛋黄质感。不过人类的卵子没有提供给胚胎的食物。每个月排卵期都会有一个卵子跃跃欲试地饱满起来,全然不像冷月那样坑坑洼洼。
我有个建议。我们别把太阳单留给男性。难道日日照耀众生的太阳战车,所有座位只能留给赫利俄斯、阿波罗、拉神、密特拉和其他黄金男孩吗?这是对神话的误解,因为女性的卵子才最像光芒万丈的太阳:卵子都是完美的球体,在火舌中熠熠生辉。
马利亚·布斯蒂略(Maria Bustillo)博士个子不高,体形丰满,45岁上下,常露出会心的浅笑,好像生活中总有可乐的事情。她是古巴裔美国人,长得敦实,但不胖,乌黑的头发不长不短。作为不孕症专家,布斯蒂略如同现代的得墨忒耳,熟练地采集和操纵人类的卵子,如同低调的魔术师。她帮助渴望成为父母的夫妇怀上孩子,她是这些家庭的女神。但她也有爱莫能助的时候。对于她无力帮助的夫妇,每一轮IVF或GIFT等于将数万美元冲进了马桶,无论怎样祈祷也无济于事。 这是不孕不育症治疗的现状,我们常常听说和读到:治疗非常昂贵,失败率很高。但布斯蒂略依然保持着微笑,从容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同事都喜欢与她共事;病人也欣赏她的坦率和她从不居高临下的态度。一见到她,我立刻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她。只有一次,她说的话让我意识到,哦,是啊,她是外科医生,还是个爱说俏皮话的荒野女牛仔。她在做阴道手术前一边洗手,一边复述多年前从导师那里听来的玩笑。“他对我说:‘做阴道手术前洗手,就像拉屎前淋浴一样。’”布斯蒂略说。因为阴道非常脏,她继续说,所以双手带入阴道的东西不会比那里已经存在的东西更脏。(顺便指出,这种生理认知是老男人在信口雌黄,全属胡扯,我们会在第四章谈到这个问题。阴道完全不脏。所以,如果我们狼狈地爬上妇科检查台时问上一句:“大夫,汝净手乎?”算过分吗?)
我来到纽约西奈山医学院拜访布斯蒂略,想看看卵子是什么样。我见过很多卵子标本,但只看过照片,从未亲眼见过人类的卵子。亲眼见到人类的卵子并不容易。卵细胞是人体中最大的细胞,但仍非常小,直径只有0.1毫米。拿婴儿的头发在纸上扎个小洞,就是一枚卵子的大小。另外, 照理说 卵子不应该被看到。人类的卵子,与其他哺乳动物的卵一样,生来属于黑暗,在脏器的幽深处孕育故事——我们应该庆幸,因为我们聪明、饱满而复杂的大脑成长于斯。孕育于体内的胎儿享受着保护,可以长时间自由自在地徜徉,发育出巨大的脑袋。我们可以给单词egghead(学究)赋予新含义:由幽闭的卵子长成的大脑袋。
精子的状态变幻不定。精细胞与卵细胞相比只有一丁点那么大,不能说有什么光鲜的招牌艺术。但是,精子生来是要外显的,会公开消耗,很容易被贴上“技术窥阴癖”的标签。300年前,安东·范·列文虎克在发明显微镜原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人类精液抹在载玻片上,放到神奇镜片下观察。男士们,先让我把我的受精卵偏见放一边,说两句精子在放大时呈现的壮观景象:泪珠形状的精子,活力十足,愣头愣脑,冲撞,旋转,摇摆,晕头转向,如原始鞭毛再现。要想体验显微镜下的华丽冒险,一滴精液远胜课本常举例的绿藻标本。
女性的身体会通过细胞凋亡消灭卵子,但并非没有代价。如何能看到卵子呢?一个办法是找到捐卵者:一个既仁爱又糊涂,既浪漫又爱财的女人,她得接受全身麻醉,即布斯蒂略所谓的“失忆奶”,才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在战斗中的肆意哭嚎。
贝丝·德洛基(Beth Derochea)拍着肚子,低声说:“我好肿!全身都是激素!我对我丈夫说,你离远点儿!”贝丝28岁,看起来要更年轻5岁。她是一家出版公司的行政助理,希望升职到编辑岗位。她的头发又黑又长,随意梳着偏分,笑时微微露出不整齐的牙齿。“我希望孩子别遗传我的牙齿!”贝丝说,“其他都行,就是别像我的牙——我的牙真的不太好。”她心情很好,话多,外向;劣质的病号服也没让她觉得别扭。她到处闲逛,爱笑,说话时比手画脚。“贝丝很棒!”房间里的一名护士说。“我好穷,”贝丝说,“我有点不好意思承认,我真的欠债了。”这是她来西奈山医学院的原因之一,她来捐卵子。她的骨盆现在一碰就痛,她的卵巢肿得有核桃大小,而正常的卵巢只有杏仁大,她的鼻孔要插管,她要浑身浸润在“失忆奶”的麻醉中。
若有人要设计生育崇拜的产品,贝丝·德洛基可以被做成崇拜的偶像。她的头发或指甲可以放进护身符里,像圣人的遗骨保存在圣物箱中。这是她第三次捐卵。读研期间她捐过两次卵,每次捐29枚左右。这次她来,是因为酬劳有2 500美元。但这只是部分原因。她还有她并不介意甚至很喜欢捐卵的理由。她和她丈夫还没有生自己的孩子,但她告诉我她喜欢扮演妈妈的角色。她像个母亲那样照顾朋友;她敦促她们在冬天穿暖和点,叫她们多吃水果蔬菜。她喜欢给别人的宝宝换尿布,轻轻摇他们入睡。她喜欢用自己的种子播种他人的喜悦。她觉得她的卵子不专属于自己。身为科幻书迷的她给我讲了罗伯特·安森·海因莱因写过的一段话。“‘你的基因不属于你,’他说,‘它们属于全人类。’我非常认同。我的卵子,我的基因,它们甚至不是我自身的一部分,而是我分享出去的东西。跟献血差不多。”
按照这种慷慨的、几近共产主义式的理解,我们所有人都游弋在同样的大基因池里,或是在人类的永恒长河中垂钓。如果我的鱼线用完了,你可以把钓到的鱼分些给我。出于这种情绪和正义感,贝丝说,哪怕不付她钱,她也会捐卵。“不付钱,我大概不会捐三次,但肯定会至少捐一次。”她说。
贝丝的这种情感很少见。在很多欧洲国家,有偿捐卵是非法的,没人会干这种事。布斯蒂略说,她最近参加了一个生命伦理学会议,与会的医生、科学家、法律制定者和专业领域的思考者被问到一个纯出于好奇的问题:在场的人愿不愿意捐卵。“没人举手,”布斯蒂略说,“只有两个人后来说如果为亲人或朋友会考虑考虑。”贝丝没有为亲朋好友捐过卵。她从未见过接受她卵子的夫妇,她也不会见到可能长成的后代,而且她并不在乎。她不为自己卵子的后续而感伤,也不对自己未知的孩子抱有幻想。“我尽量让自己不要怀有投资的想法。”她说,冷静得像尊文艺复兴时期的圣母雕像。
我对布斯蒂略说,最佳的捐卵者——处于生育力顶峰,30岁出头或更年轻的女性——正好碰到人生中最需要钱的节点,其实是件好事。捐卵者赚的一分一毫都是名副其实的血汗钱。在我见到贝丝的三周前,她开始给自己注射亮丙瑞林——一种在排卵周期开始阶段大脑产生的强效化学物质。连续一周,她每晚用一根糖尿病人用的细针往自己的大腿注射。不是什么大事儿,她说。几乎看不出来。嗯,我说。可我心想,哦,是啊,是啊,别人都能这么做,我就不行,我总觉得染上毒瘾最糟糕的部分不是毒品会毁掉人的一生或者让人感染艾滋病,而是老得用 针 去扎 自己 。
亮丙瑞林之后还有更厉害的。贝丝要用一个双筒注射器,里面是注射用尿促性素(普格纳)和注射用尿促卵泡成熟激素——促进卵巢进入亢进状态的排卵激素混合物。(顺便说一句,普格纳是从绝经女性的尿液中分离出来的。绝经女性的身体已经非常习惯月经周期,由于缺乏卵巢的反馈,会产生浓度极高的排卵激素。)准备注射时需要全神贯注,要保证将注射液抽入皮下注射器时别带进气泡,否则人会有空气栓塞的危险。这回的针筒更粗,也意味着注射针头更大,注射过程更痛苦。这一针贝丝打在屁股下部,要打两周左右,每晚都打。不算恐怖,不算煎熬,但她承认她也不想每个月都忍受这个。在这个谈不上煎熬的过程快要结束时,为促进最后阶段的排卵,贝丝给自己来了一针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针筒仍粗得令人不安。
这期间,除了每晚的注射,贝丝还要反复去医院做超声波,检查卵巢的膨大情况。过多的注射液使她显得臃肿,但她仍有心情拿自己的急躁开玩笑。我与她聊天时,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那几克卵子卸下。她的两个卵巢好像塞得满满的两袋橘子,每只橘子都是被三周的激素不自然催熟的卵子。在正常的周期中,卵巢只会排出一颗卵子。但此时的贝丝像个奥林匹克选手,在一个月里要将两三年的卵母细胞集中贡献出去。没有证据表明她会损失两三年的寿命,或者她的生育能力会有所下降。毕竟,所有女性的卵子都绰绰有余。想想每段财务期末,管理层会如何处置没用完的预算: 嘎嘣! 所以医学界的得墨忒耳女神不过是在调用迟早会被细胞凋亡挪走的那部分资源。
不管怎么说,贝丝的家族彰显着生育崇拜:她所有的兄弟姐妹都生了很多孩子。“生孩子是我们自然会做的事。”她说。有专家提出,使用生育药物会提高患卵巢癌的风险,但贝丝并不担心。这方面的数据尚无结论,而且比起贝丝使用的促排卵药,癌症更多与克罗米芬相关。“如果我们有卵巢癌家族史,我会更担忧些,”她说,“但现在,我不操心。可能有点傻,但我不担心。”
贝丝躺到手术台上。他们先给她吸氧,再给她上麻药。他们问她是否觉得有困意。“嗯!”她喃喃道。一会儿她便瘫软得像达利的钟了。手术助手将她的腿固定在台边的脚托架上,用碘酒擦拭她的外阴。碘酒看上去像经血,从她的大腿内侧滴滴答答流到手术台上。布斯蒂略飞快走进来,清洗双手,说着大便和阴道的玩笑——说归说,她依旧会认真洗手。她坐到手术台尾端的脚托架边,准备突破人体屏障中较易攻陷的缺口。助手将一台便携式超声仪器推到台边,递给她超声探头,那形状很像个仿真阳具。她在探头上套上一个有弹性的乳胶套(她说“这是避孕套”!),并在探头上安好一根针。这根针是用来吸取卵巢中成熟的卵子的。
布斯蒂略将魔杖探入贝丝的阴道,一直伸到其中一侧阴道腔的顶部,那里是子宫颈两边的环形陷凹,是阴道的尽头。探针刺穿穹隆壁,经过盆腔腹膜(包覆腹部脏器的一层浆膜),最终穿过卵巢。提取卵子的整个操作都需要布斯蒂略盯着超声显示屏完成。仪器通过高频声波的反弹,在屏幕上清楚显示出卵巢的黑白图像。屏幕左上角显示着探针的行踪。卵巢看上去像巨大的蜂巢,密布着肿胀的深色卵泡,每个卵泡直径有2毫米。这些都是贝丝辛勤的夜间注射催熟的卵泡。现在整个屏幕都是卵泡的画面。布斯蒂略双眼紧盯着屏幕,操纵着针尖探头,刺穿每个深色网格,将卵泡里的液体全部吸走。收集的液体流经探头的管道进入烧杯。悬浮在液体中的卵子看不见,但确实存在。卵泡里的液体刚被吸走,卵泡就立即坍缩,从画面上消失了。没多久,卵泡微胀起来,这一次里面充入的是血。
刺!刺!刺!布斯蒂略非常迅速地完成刺穿和吸取动作,所有卵泡像手风琴一样动起来:先是缩紧,继而充血。刺!刺!刺!看着都疼;站立的我甚至都想夹紧双腿。一位手术助手告诉我,做这个手术时也有要求不用麻药的女性,但她们都后悔了。手术进程中她们都尖叫了起来。
摘除完左卵巢的成熟卵子,布斯蒂略将探头移到另一侧阴道穹隆,对右卵巢重复同样的操作。对两边卵巢的所有动作持续了大约10分钟。“好啦,就这么多。”布斯蒂略说着,抽回探头。一股鲜血从贝丝的阴道流出来,像浩荡大军撤离前放出的一把火。护士帮她清理干净,唤她的名字,摇她的胳膊把她叫醒。贝丝!贝丝!结束了,我们做完了,我们把你摘干净了。你的基因现在漂浮在公共基因池里,别的女人很快会徜徉其间,寻求与孩子的洗礼。
回到实验室。胚胎学家卡罗尔——安·库克(Carol-Ann Cook)正在清点这天的收获:29枚卵子,与前两次从贝丝·德洛基那里采集到的一样多。这个女人的果园真多产!库克保存好贝丝的果实,缺乏可用卵子的妇女可以用自己丈夫的精子使这些卵子受精。
使用捐赠者的卵子进行体外受精这项技术自20世纪70年代引进以来有了更光明的前景。尝试体外受精的大多数女性正濒临耗尽自身的生殖力和耐心。她们处在30岁的尾巴和40岁的开端。出于某些尚未明确的原因,“年长”女性的卵子不复柔韧和强健——其实我很讨厌用“年长”这个词来描述任何80岁以下的人,更别说我的 同辈 。她们的卵子不会自然成熟,不容易受孕,受精成功后也不像年轻女性的卵子那样会稳稳地固着在子宫内。年长的女性通常会开始尝试用自己的卵子进行体外受精。她们更偏爱自己的基因组,自己的祖传分子。是啊,为什么不呢?婴儿与书,本质上相差甚微,当然要书写点自己了解的东西。于是她们经历了贝丝·德洛基经历过的一切,预先注射几周激素。不过,话说回来,她们没法产生几十个卵,每次只有三四个,其中几个可能已经失去活力。生育之神尽力保佑培养皿中看上去最健康的卵子与其伴侣的精子结合成胚胎。两天左右,一团漂浮在液体中的胚胎细胞,被细管送入阴道,经过子宫颈,到达子宫。不是什么大事:眨眼间就能完成。唉,但是对于这些女性来说,也可能眨眼间失败。这种技术在大部分人身上都失败了。年长女性使用自己的卵子通过体外受精而怀孕并产下婴儿的概率大约为12%~18%。如果你得知自己患癌的存活率也是这个数字,大概会心灰意冷吧。
一位年长女性可能会尝试体外受精一到两次,甚至三次,但如果那时她仍未怀上携带自己DNA(脱氧核糖核酸)的成果,她可能会就此放弃。这时医生可能会建议使用捐赠者的卵子,将年轻女性的种子与年长女性丈夫(或恋人或男性捐精者)的精子结合,将生成的胚胎移植到年长女性的子宫。使用捐赠的卵子可以让40岁的女性在生殖层面具有25岁的活力。谁知道什么原因呢?但确实如此,很管用,你虽不再拥有很多青春的可能性,但突然间,有40%的机会在一轮体外受精的操作后生下孩子。这个数据像真实婴孩的啼哭声般激荡人心。如果瓶中的酒足够新鲜,瓶子和标签旧点似乎也无妨。
看来还是卵子起着决定作用。卵子,而非子宫,影响着未来的发展。卡罗尔——安·库克取出一枚贝丝的卵子,放在高倍显微镜下,视频显示器上出现图像。“这颗卵子很美。”布斯蒂略说。“她的卵子都很美。”库克补充说。这些是健康年轻女性的卵子。它们的光彩无法掩饰。
想到卵子,会让人联想到天堂和天气。卵子的形状像太阳,卵子也如太阳一样饱满和神秘。卵子是人体里唯一的球形细胞。其他细胞,有的像系紧袋子的盒子,有的像墨水滴,有的像中间没捏好孔的甜甜圈,而卵子是几何学家的理想形状。这种形态很有道理:球体是自然界中最稳定的形状之一。如果想保管你最神圣的传家宝——你的基因,那可得把它们埋藏在球形的藏宝箱里。同珍珠一样,卵子可以数十年不朽,且很难压碎,需要它们来受精时,它们会屁颠屁颠地顺着输卵管赶来。
卡罗尔——安·库克谈了些卵子的细节。屏幕上,泛着银白光的大圆球周围有些像稀奶油的渍迹,也很像儿童所画的蓬松的白云。这种云朵状的结构叫作卵丘。卵丘细胞分布于卵母细胞外,其黏性物质可以将放射冠包裹在卵子周围。卵子的放射冠如同日冕,是一种透明的光环,从卵子外围延展出很长距离。放射冠好似女王的王冠,上面的凸起和膨大都衬托出卵子精确的圆形。放射冠中有紧密排列的哺育细胞,它们会保护卵子,给卵子提供营养,还能作为精子的航线或站台,引导精子笨手笨脚的小鞭毛朝着卵子的外壳游去。卵子这层著名的外壳叫作透明带,是哺乳动物的卵子所具有的最接近于蛋壳的结构。透明带是由糖蛋白组成的厚实网络,精妙得如同磁场。透明带会邀请精子探索自己的地形,但发现对方不合适后会断然拒绝。它会分辨敌友。透明带可谓生物多样性的母矿,这里规定着大自然的条条框框。透明带的糖蛋白结构变化很小,不太容易匹配。比如,黑猩猩的基因与人类基因99%以上相同,伦理方面若可接受,将黑猩猩的精细胞直接注入人类的卵细胞,这种人工杂交是可行的,能够形成胚胎。但在有性繁殖的自然限制下,黑猩猩的精子并不能突破人类卵细胞戒备森严的透明带。
透明带只会放过一个精子,同种类型的其他精子会被其阻拦在外。在受精前,透明带的糖蛋白开放而友好,会在精子头部寻找类似的糖蛋白。透明带一旦与精子头部连接,就会将精子吸入,之后变得僵硬。透明带的糖蛋白会缩回去。卵子心满意足,不再想要其他DNA。徒留门外的其他精子很快死去。不过,透明带的工作尚未结束。透明带如同一件厚实的冲锋衣,保护着怯生生的胚胎沿输卵管慢慢落入子宫。受精一周左右,当胚胎成功附着在子宫壁后,透明带才会分解,让胚胎与母亲血脉相依。
放射冠、卵丘和透明带不是卵细胞本身,而是卵细胞外部的配件。我说卵细胞是太阳,是生命之光,并非夸大其词。卵子在身体中是少数的细胞,在能力方面也很稀缺。没有其他细胞能制造新生命,用一套完整的基因白手起家,造出一个完整的个体。我前面提到,哺乳动物的卵不像鸟蛋,因为哺乳动物的卵细胞不能供应胚胎发育所需的营养。哺乳动物的胚胎必须将自己与母亲的循环系统拴在一起,通过胎盘获得食物。从基因的角度来看,哺乳动物卵子的细胞质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完备世界。蛋奶状的细胞质中有一些因子(如蛋白质,或者说核酸)可以让基因组自发实现其存在的目的,逐字逐句地复制自己所属物种的生命密码。这些来自母亲的因子尚未确认其作用,但早在多个方面各显神通。1997年,英国科学家宣布他们克隆了一只成年绵羊,取名多莉,当时全世界爆发了对克隆人、人类的失能、上帝的流放等话题的热议。如果克隆人的前景存在伦理困境,那么人类无尽的绝望对摆脱这种困境毫无助益。但多莉可爱的羊脸仍展现着卵子的神奇能力。因为卵子成就了克隆。在实验中,科学家从一只成年绵羊的乳房中提取了一个细胞,从这个乳腺细胞中移除了细胞核——细胞中的基因储蓄库。如果需要成年个体的基因,从任何器官中都可以获得。动物体内的所有细胞都有一套相同的基因。乳腺细胞同胰腺细胞和皮肤细胞不同,是因为众多基因中有些基因得到了表达,有些基因没有表达。
卵子很民主。它给予所有基因发声的机会。科学家采集了绵羊的一颗卵细胞,摘除细胞核,取走卵子的基因,只留下卵子的躯干,即不是蛋黄胜似蛋黄的细胞质。科学家将乳腺细胞的细胞核安放在卵子细胞核原来的位置,再将这个古怪的嵌合体,人造的米诺陶洛斯,放入另一只绵羊的子宫。卵细胞的躯干支持了整个成年羊基因组的重生。卵细胞抹去历史,拭去乳腺供体细胞的奶渍,让原来的基因焕然一新。卵细胞中母体的因子使得基因组重现生命的华彩——重造了所有器官、组织型和羊的一切。
在人体所有细胞中,单单卵细胞本身就能实现所有细胞的功能。如果将肝细胞或胰腺细胞放入子宫,并不会长出婴儿。这些细胞有制造新生命的基因,却没有创造生命的天资。难怪卵细胞会非常大。因为卵细胞怀揣着生命的秘密。卵细胞内复杂的分子结构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成年女性无法产生新的卵子,为什么女性生来就具备了所有卵子,而男性却在一生中可以不断迸发新的精子。科学家往往很关注卵子和精子之间的强烈差异,相对于女性卵子有限的数量和不断下降的质量,男性精子产量丰富且可持续产生。他们总不无赞许地提到精子的生产力。“男性的心脏每跳动一下,他就制造出了一千颗精子!”拉尔夫·布林斯特(Ralph Brinster)在1996年5月的《华盛顿邮报》上大言不惭地写道。“女性生来携带的卵子是她余生的所有,”布林斯特继续写道,“卵子自出生便开始衰老。”但精子那点再生能力也不足以称道吧。细菌每两分钟都能数量翻倍呢。恶性肿瘤杀死患者后,癌细胞也可以在培养皿中持续分裂多年。卵细胞大概像神经元,成年阶段不再增员:它们已洞悉世事。卵子必须筹办舞会。精子只消出席——当然,一定要打扮得帅气体面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