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夏秋之际,我去云南红河州的弥勒县参加一个财经杂志的年会,归程且行且游,进玉溪境内,有友人邀约到一大湖边吃湖鱼火锅。此湖出于大山之间,缥缈旷远,据说极神秘,因事涉军事,在很多年的全国地图中竟未标出。友人遥指湖畔一峻岭说:“这就是哀牢山,褚时健在那里种橙子。不久前王石刚刚上山探望,吴君愿否一访?”
我在做企业史研究时,曾遍阅有关褚氏的种种报道,并专门写过一篇案例解读。褚时健是中国烟草业的传奇人物,他以17年之功,将濒临倒闭的玉溪卷烟厂带到全国第一、世界第五大烟厂的位置。可是,到1996年他却因贪被调查。事发之后,褚时健的妻子、妻妹、妻弟、外甥均被收审,女儿在狱中自杀身亡,儿子远避国外,名副其实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然而,褚案在经济界引起了极大的同情浪潮。褚时健创利百亿,其月薪却只有区区的1000元。有人算了一笔账,红塔每给国家创造14万元利税,褚时健自己只拿到1元钱的回报。十多位企业界和学界的人大代表与政协委员联名为褚时健“喊冤”,呼吁“枪下留人”。
1999年1月,褚时健“因为有坦白立功表现”被判处无期徒刑。宣读判决书的时候,他只是不停摇头,一言不发。两年后,褚时健以身体有病的理由获准保外就医,他与妻子在哀牢山上承包了2000多亩荒凉山地,种植甜橙。
此后十余年间,偏远寂寥的哀牢山突然成为很多民营企业家热衷前往的目的地,有的独自前往,有的结群拜访,用最早做出这一举动的王石的话说,“虽然我认为他确实犯了罪,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作为一个企业家的尊敬”。
对褚时健的同情和致意,超出了对其案情的法律意义上的辩护,而实质是一个财富阶层对自我境况的某种投影式认知。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曾提出“极限情境”的概念,在这一情境中,通常遮蔽我们的“存在”的云翳消散了,我们蓦然直面生命的基本命题,尤其是死亡。雅斯贝尔斯描述了人们面对这一情境时的焦虑和罪恶感,与此同时,也让人们以自由而果敢的态度直面这一切,开始思考真正的命运主题。
当年褚时健与老妻两人独上哀牢山,并没有想过“褚橙”的商业模式,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电子商务。他对所受遭遇毫无反抗和辩驳,也不打算与过往的生活及故人有任何交集。自上山那日起,他的生命已与哀牢山上的枯木同朽,其行为本身是一种典型的自我放逐。也正因此,在公共同情与刻意沉默之间,无形中营造了一个巨大的悲剧性效果。
在某种意义上,褚时健在哀牢山上“圈地自困”,带有极浓烈的意象特征,宛如一代在扭曲的市场环境中挣扎成长的企业家的“极限情境”。面对这一场景,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唤起同理心,构成集体心理的强烈回应,人人心中都好像有一座云缠雾绕的“哀牢山”。
2014年,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他们的心里都有一座“哀牢山”》。然而,此刻读着周桦的这部《褚时健传》,我却有了更深的感叹:在我们这个时代,褚时健的另外一个价值在于,他用顽强的人格魅力走出了那座“哀牢山”。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这位八旬老人开拓荒山,创建“褚橙”,并用互联网的方式逆袭,上演了一出令人惊叹的品牌大戏。“褚橙”的成功带有极大的戏剧性和互联网时代特征,可谓励志而炫酷。这两年,每逢“褚橙”新鲜上市,我都会去淘宝网上默默地订购两箱,一是感奋于八旬老人的创业励志,二是品味一下哀牢山的甘甜与“苦涩”。
在当今这个时代,人人都是改革的获益者,人人却似乎又具有“受伤情结”。褚时健的经历可谓趋于极致,然而,他以超人的乐观主义给予了我们全新的启迪。周桦在书中描述过一个细节:她与年近九十的褚老交流,居然常常谈及未来的5年、10年。
这不是一部普通的传记,它描写了一个人如何在17年的时间里缔造了一个商业王国,然后如何陨落、自困荒山,然后又如何用17年时间走出心理和职业的巨大困局。正如尼采所言,一个伟大的人格,可以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