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静芬虽然已经年过八十,头发花白,脸庞瘦削,但她身上保持了年轻时甚至是少女时的两个特点。一是她的眼神。那是一种利落的、简洁的,甚至严厉的眼神,和不熟悉的人见面时,这种犀利的眼神尤其明显。二是她的腰板。她从来都是腰板直直的,虽然因为年老,背稍微有些驼,几十年间也病痛不断,甚至得过足以击垮人意志的癌症,但她的腰板从来都很挺直,全然不像一个耄耋老人。
马静芬的出身和褚时健完全不同,她的父亲早年是兴文银行上海分公司的襄理,从云南昆明到上海滩工作的高级金融职员,收入和社会地位都不低。上海沦陷于日军手里那年,马静芬的父亲带着一家老小是坐着专机从上海飞到昆明的,可见家庭显赫的一面。不过这似乎也不能说是马静芬性格要强的来源。马静芬的母亲不是原配,算填房,所以马静芬尽管是母亲生的第一个孩子,但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马静芬从小就性格倔强有主见,小时候她的母亲会抱怨做襄理的丈夫忙得不管自己,马静芬小小年纪就会冷冷地劝母亲:“你不要抱怨了,你生了这么多女儿,他都没说什么,也没出去找别人,不是很好了吗?”母亲也就不出声了。“大概天生性格就是这样不好对付。”她轻轻地笑着说自己。
其实马静芬的母亲是当年昆明女中的毕业生,家庭富裕,在当时算得上非常有见识的女性。在嫁给马静芬的父亲后,大概因为家庭事务复杂,少奶奶的生活过久了,慢慢也就习惯了指挥指挥用人、闲了打打麻将的生活。在马静芬的记忆里,母亲脾气不太好,但不算一个很严厉的人,尤其在对待女儿的学业上,母亲表现得并不是很在意。
马静芬3岁时由母亲亲自领着上了幼儿园,她只记得当时的幼儿园有一张三角形桌子给自己用,里面用来装书包、零碎东西之类。之后几年的幼儿园生活基本上就是“老师讲他的,我玩我的”,晃晃悠悠到了小学。马静芬的倔强性格在小学完全展露出来,小学没上多久她就回家跟母亲说不想去读了,母亲自然不干:“为什么不去了?”“我记不住。”她的回答倒也干脆。母亲劝了半天,给她讲道理,也问了很多次“为什么不念,到底为什么”。马静芬最后找了个理由:“那个老师是个小脚,头上还梳一个‘鬏鬏’(云南话:发髻),我不想跟她学。”话说得这么坚决,母亲也无可奈何:“算了算了,不念算了,在家待着吧。”
20世纪30年代的马静芬一家
于是,她在家待着和兄弟姐妹、家里的用人玩,父亲工作忙顾不上管她。而且父亲母亲闲暇时还爱打打麻将,更没工夫管她。马静芬倒是在8岁就学会了打麻将,因为大人们习惯了晚上打麻将后要吃夜宵,小孩子们贪吃,就坐在麻将桌边边看边等那碗夜宵,看着看着不经意就学会了。
上过的几天小学仅仅教会了马静芬加法和减法以及一些汉字,一直到12岁,马静芬都对知识没什么概念。加之父亲几乎一年换一个工作的地方,一家老小便跟着四处奔波,马静芬更对学习没了兴趣。12岁时,父亲带着家人跟随银行到重庆任职,母亲又想起应该送马静芬去读读书,于是她重新入校。这次因为年岁大了些,也看到比自己小的人掌握了不少知识,自己心里也有些着急,马静芬沉下心来学习了。她记得刚进新学校那天,校长给自己考试摸底,可自己却连除号都没有写对,母亲着急得在窗外拼命比画:“不是那样!这样!这样!”不过,因为聪明伶俐,马静芬学习起来很快,她后来回忆说:“班上大概是我最先掌握鸡兔同笼的各种数学问题。”不过,她终究对学习兴趣不大,后来又转学到上海,念到初一后就彻底不上学了。
抗战期间,马静芬和家人辗转昆明、重庆、上海,生活虽然有些颠簸,但家庭小环境却是富足安逸的。虽然她对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很无所谓,但复杂的家庭结构和富裕人家的各种问题对于她来说再熟悉不过,也再厌烦不过。
马静芬的童年和少年都是中国处在战争中的时期,不过因为是女孩子,家庭环境也把她和兄弟姐妹们保护得很好。马静芬对于战争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她只记得有一年银行迁到云南保山,一天正是“五一”节,她和姐姐挥舞着小旗子跟家里人逛公园,突然天上许多飞机轰鸣而过。公园里的人不明就里,还带着小孩子们一起数:“一架,两架,三架……”然后飞机就开始往下投掷炸弹,公园一片混乱。“那是1941年吧?太久了不记得了。就记得我们一起进公园六个人,死了两个,重伤了两个,伤了两个。我和我姐都带了伤。”
马静芬说的正是1941年,日本对云南进行系列大轰炸的时期。那些飞机从腾冲方向飞过来,一路飞一路炸,云南人死伤无数。在马静芬的记忆里,还有在防空洞里大人为了不让小孩子的哭声传出去,死死捂住孩子的嘴,结果把孩子捂死的记忆阴影。那个年代成长的女孩子,因为时代而造成了许许多多冰冷的回忆,她们的性格里,自然也就有了很多坚强吧?
外面在打着仗,家里兄弟姐妹众多,马静芬辍学在家的日子也并不清静。在上海读书的时候,她因为上手工课,学会了织毛衣和其他一些手工,所以偶尔在家动动手做手工,倒也不觉无聊。马静芬的手很灵巧,她的手工总是得人夸赞。但马静芬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别人夸不夸对她影响都不大。有时用人来催她把衣服换下去洗,她心里想的是:“那么多衣服你都洗,你不累吗?”但她嘴里也不表达,只是“不换就是不换”。
马静芬在家中的女儿里排第二,按西南人的传统说法,家里的老二通常性格别样一点,脑子好用一点。马静芬也给人这个印象,家里人都有共识:“二小姐不好惹。”
父母大概看她没什么事情做,算算年龄已十五六岁,按习俗应该是订婚的年纪了。母亲半开玩笑半生气:“不念书就把你嫁掉!”她看中了自己娘家的一个侄子,觉得很适合自己的女儿,没想到告诉马静芬后,二小姐不喜欢,生气了:“我不和他!”母亲听了也没在意,以为女儿害羞闹点小脾气,依然把侄子请到家里来做客。
马静芬知道了母亲的心思,她起了另外的主意。家里有只很凶的大狗,平时都用链子拴在门柱上,怕它吓到人。有一日马静芬听说那位表哥要来家里,就悄悄把狗链子解开了……结果可想而知,大狗狂吠起来时,可怜的表哥夺门而逃。
大家并不知道这是马静芬的恶作剧,所以表哥还会再来。马静芬也没法第二次再解狗链子,只能甩脸色给表哥看。一次,表哥到家后表示要洗漱洗漱,有用人给他指了洗漱架,马静芬心想有好戏看了,悄悄闪躲到一边看着,大气不出。她知道洗漱架上除了香皂肥皂,还放了一支很像牙膏的外用药膏,表哥肯定会弄错。果不其然,表哥拿起药膏往牙刷上一挤,张嘴就开始刷……结果可想而知,撞到马静芬枪口的表哥……牙齿顿时红了。“后来想想还是后怕的,要是他吞下去毒死了怎么办?”马静芬年老后恢复了当年的俏皮劲儿,调皮地说。
这次马静芬挨了母亲的骂,但母亲也知道了女儿的心思。母亲了解自己这个说一不二的二女儿,不再安排这门亲事了。
父母的安排算是失败了,有个性的马家二小姐觉得应该找自己的出路。1950年,云南解放,解放大军进入云南。马静芬看到外面火热的世界,想想自己厌烦多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决定参军。
马静芬的影集里一直留着一张1951年12月她从边防保卫局教导队四区队毕业时和二组战友们的合影。当年19岁的马静芬在画面的中间,清秀圆润的脸上全是稚气和青春的倔强,就像她更小时候的照片一样。她没有一般人照相时那样对着镜头露出的笑容,她的嘴紧紧抿着,眼神笃定,让人天然有距离感。照片中的她不算最美艳,但是,无疑是最特别的一个。照片上的几位男性领导据说大部分都和马静芬吵过架,有战友告诉马静芬:“领导错了也不可能向你道歉的。”马静芬也开朗:“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吵出来了,出气了。”
1951年马静芬(后排正中)和边防保卫局的战友们
马静芬最早在解放军的十三军里当一名战士,后来转到边防保卫局。但家人不太同意她在部队待着,大概传统的观点觉得女孩子还是少跟刀枪战争打交道比较好,虽然马静芬在部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文工团工作,但毕竟那里是属“武”系统。
1953年,马静芬从部队退伍,被分配到昆明附近的呈贡县中心小学教书,虽然是乡下,但这份工作很让家人满意。
不过马静芬发现自己在学校过得并不是很开心。本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从部队文工团下来教书,有资历有气质,学校的领导和老师都很认可她。但是她发现地方单位的风气和部队的作风有很大差异,这里有明显的利益之争和复杂的人际关系。马静芬自小在家我行我素,在部队也是很简单的环境,自然不习惯这样的地方。特别是每逢周末,马静芬更感到别扭。周末的时候,学校例行有政治学习,学习结束之后,多数要安排一场舞会,年轻女老师必须出席,任务是教首长们跳舞。
这是解放初期许多国家单位的休闲例排节目——教首长跳舞。革命队伍里不少年龄或大或小的领导,因为长期在战场,没有机会放松自己,自然也就不会跳交际舞。解放后,和平生活到来,各国家单位都贴心地安排周末舞会,让有文艺特长的年轻姑娘教首长们跳舞,还借此促成了不少革命姻缘。
马静芬这才知道为什么学校会把自己招来当老师,大部分原因应该是会跳舞,还是一名文工团女兵。但是,她自己的安排是周末政治学习后就回昆明的家,呈贡到昆明也就是一小时的火车车程。
她常常请假,学校领导非常不高兴。
一次,学校已经连续几个月两周才放一次周末假,马静芬已经很久没回家,但周五校长又宣布:明天周末不放假,学校要开会。马静芬憋不住了,她身体一直有些不舒服,想回昆明找医生看看。于是她找到校长请假,校长自然不批:“又请假?要开会!不能走。”马家二小姐马静芬急了,开口说道:“我是去看病。死了你负不负责?”
校长没辙,只能准假。马静芬是赌气回的昆明,自然也就没按规定时间回来。
而这个时候,正好褚时健作为地区领导到了呈贡县检查文教工作。
两人的缘分就此开始。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的1954年,褚时健26岁,马静芬2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