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还叫石柱的褚时健又拎了几条鱼进家门,母亲问:“今天这么早回家?没有和你两个哥一起?”石柱忙着拿刀去处理鱼,随口回答母亲:“他们上学了。”母亲听了,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石柱说:“你也该上学了。”这个时候的石柱已经9岁多了,算比较大的入学年龄,但在村里,其他同龄的孩子基本没条件读书,因为家里交不起学费。
1937年9月,开学季。在一片战火的中国大地上,难得云南小山村还有着平静的时光。父亲褚开运特地安排开学那几天不出远门,他平时很少在家,但送儿子去上学、见老师这件事,他知道应该由他这个当家人去做。不过山村的人不到上学是想不起要取个大名的,反正整天都在村子里待着,取大名也没人叫。但上了学可不一样,褚开运自己在家想了半天也不知该给儿子取什么名,只好等入学登记的时候去求助老师。上千年来中国乡村的私塾先生除了教书传道,还有一项任务就是给村里的小孩取名字。尽管石柱要上的已经不是私塾,而是正儿八经的政府小学,但老师依然是当地少有的文化人,获得的尊敬旁人不能比。老师听了褚开运对自家姓氏排行的介绍,想了想,提笔在纸上写下了“褚时俄”三个字——“时”字辈,且名字必带一个“亻”部首。褚开运起初觉得这个名字并不理想,因为听起来太女气。传统的云贵山区,多爱给女孩子取名“娥”。但年轻的老师笑得很灿烂:“俄国啊,你不知道呀,大国家呢。”老师这么说,褚开运也就不拒绝了,女气就女气吧,反正儿子黑乎乎的,怎么长也不会长得像女孩子。
几年后,褚时健才知道为什么老师给自己取名叫“俄”,老师是共产党人,有“亲俄”的思想。
褚时健就读的初小就在禄丰车站附近,距离矣则村2.5公里。禄丰车站因为算滇越铁路沿线的特等站,所以带动禄丰也成为热闹的地方,周围几个村子的小孩都在这里读书。这所小学属于政府公办,里面的老师都是从华宁县城和附近宜良县、石林县请来的。民国时期的基础教育,对教师资格考察较为严格,如果是政府的公立学校,有着成套的资格鉴定制度,对老师的资格还设有一定的有效期,所以那时的小学教师,在教学业务水平上比较过关。因为读书的孩子住家都较远,所以学校采取的是住宿制,周末学生才能回家,这也是民国时期大部分乡村学校的常规制度。
褚时健初小期间,曾经有过三个国文教师。三个老师对学生的古文要求都很严格,要求学生每天都背诵一篇古文,晚上交不了功课不让进寝室休息。
褚时健算学生里学得不错的,每天都能顺利将古文背诵下来。从自由自在的小山村到书香课堂,褚时健找到了自然野趣之外的另一种乐趣,他觉得从老师嘴里读出的古诗古文竟比唱戏还要好听。老师们都很负责,褚时健年老之后还记得当年老师带领学生朗诵《诗经》和唐诗的情景,“老师讲得好,学生自然就爱学习了”。褚时健对初小的几个国文老师印象深刻。在之后的岁月里,尽管褚时健在学校受教育的时光寥寥无几,但他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那就是阅读,无论在任何一个生活阶段,他在睡前都要看几十页书。
相比古文每天都能顺利背诵,褚时健觉得自己在初小阶段的数学更好。他依然把这归功于老师,外地来的几个老师对这些农村娃娃严肃却并不苛刻。如果有学生完不成学习任务,最重的惩罚只是“必须完成,否则不可以回寝室睡觉”而已,传说中的戒尺、体罚都不曾出现。所以褚时健觉得自己真的上学太晚了,应该早几年上学,会学到更多。“讲得好”是他一直对自己小学老师的评价,而且他也觉得一个老师的讲课水平是作为老师的第一要义。
因为堂哥们也在这所车站小学就读,兄弟们可以在课余时待在一起,这也是褚时健觉得快乐的原因。每到周末,褚时健便和堂哥约着一起回家或返校,而每逢这个时候,就该褚时健大显神通了。
学校距离村子2.5公里,这点路程对农村孩子来说不算远。但因为村子和学校之间有火车,而且禄丰是个大站,火车必然会停,所以每次从矣则返校,褚时健都爱拉着堂兄或同学一起扒火车。就像抓鱼一样,褚时健的身手要迅疾于同龄人得多。每次他和伙伴们走到山上铁轨边,看准火车正是上坡减速时,一把抓住门边的把手,腾身一跃,成功了!“我就没有失过手。”他每每说起,都很得意。从学校回家却不能扒火车了,因为车到矣则村附近是不停的,但小孩子哪有肯老老实实走那2.5公里山路的?有什么花招就都能使出来。而且就算有人愿意走,褚时健也不会陪着,因为他还有高招儿,那就是在夏天的时候,跳进江里,顺着江流一路漂着就到家门口了。书包怎么办?褚时健有办法:顶在头上,用布带从下巴到头顶绕一圈,书包就扎紧了,以他的游泳技术,不呛一口水,不把书弄湿一点点。每每浮水回家,母亲总横他一眼:“又是水里回来的?!也不怕水淹到你!”
在褚时健的初小时光最惬意的时候,学校发生了一件事,让已经11岁的他觉得自己突然有些长大了。一天上课,同学们纷纷传说学校有几个老师不见了,褚时健感到很奇怪:不见了?那么大个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待校长进了教室才知道,班上的两名老师还有学校另外一名老师,悄悄“逃跑”了,因为他们是共产党,官府正要抓他们。一夜之间,老师说不见就不见了,褚时健觉得很难理解。一段时间里,也没有其他老师及时接手这些老师的工作,孩子们也放了羊。褚时健说,从那个时候起,自己就不太爱学习数学了,成绩也开始逐步下降,因为数学教得非常好的那位老师就是失踪的人之一。
“数学这门功课,几节课不上,后面就不太跟得上了。老师生气还来不及,也不会给我们补课,所以越到后面越不爱学习了。”
准确地说,不仅数学成绩下降,其他功课也开始变得没那么有趣,上学变成了一件可有可无的事。不过因为堂哥一家就在车站边上住,偶尔伯父和堂哥都会来“关照”一下褚时健的学习和生活,他也会把功课对付过去。褚时健的成绩总不会太差,他的理解力比其他学生要强,不用使笨劲儿就轻松把初小的功课完成了。
很快初小的学习结束了,褚时健进入高小。在当地,高小是另外一所学校,并且不在禄丰,而是在一江之隔的宜良县竹山镇,矣则村里的人俗称“老街”的地方。以直线距离而言,矣则距离老街很近,但因为有水流湍急的南盘江相隔,没有桥,没有结实的船,从此岸到彼岸还是颇费功夫。因为褚时健依然是住校,每到周末回家也只能老老实实搭船。初小时头顶书包顺水漂回家的“壮举”这时是断然不能用了,每年都有小孩丧命在水深而且水势猛的南盘江,要横渡过江,就连大人也不敢想。褚时健心里有分寸,自然也不会让母亲再担心。他已经13岁多,在农村,几乎被当成成人来看待。父亲有时进山收木材,如果碰到褚时健正好周末待在家里,父亲就会扔一把尺子给他:“走,和我进山去。”儿子能帮的地方很多,丈量木材,帮忙搬挪,简单算账。父亲发现,算账时儿子的心算甚至比自己还强。父子俩尽管话不多,但干活儿的效率还是很高。每次儿子跟着进山,褚开运就发现这趟活儿干得又快又好。
褚时健还是对上学没那么有兴趣。夏天,南盘江的水涨得很高,江里的鱼正是最活跃的时候。校园里树上的蝉正鸣叫得欢,没有一点风,老师讲课的声音也显得疲倦,整个课堂的学生昏昏欲睡。这个时候的褚时健根本无心听讲,他一门心思只惦记着那一江扑腾跳跃的鱼,于是和同学使使眼色,趁着老师背转过去或正举起课本的一瞬间,小伙子便俯身下去,蹲身贴地一溜烟出了教室后门。外面阳光正好,苞谷地里的苞谷差不多一人多高了。他们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江边,随手在地上捡起一根木棍用石块打磨尖,接下来便是褚时健开心无比的抓鱼时光了……
“回到学校,老师用尺子把手掌心都打肿了,还是要去。”
对于儿子如此忽略学业,在家的母亲并非不知道,但家务繁多,家里还有三儿一女四个年幼的孩子,对于她而言,最重要的是生计,是从早到晚庄稼的长势、家里的一日三餐,儿子的学习状况她实在没心思去管。而褚时健的父亲长年在外,也没有太多精力去关注儿子的学业。在那样的年代,在偏远的乡村生活的大多数人家,远远没有足够的物质条件和精力顾及下一代的学业和未来。尽管他们知道读书是好事,但是对他们而言,送孩子上学已经是一个家庭对孩子的最好交代了。
褚时健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爱上学读书的人,但在他记忆里最初那几年的上学时光却充满了美好和乐趣。这些快乐与乡村有关,与铁路有关,与江水有关……云南那一方天地,那一片大自然给予了他生命最初的灵气和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