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彝族语里,“矣则”音的意思是“小小的”。从清朝末年褚姓人家来到这里定居,迄今为止这个村子也不过100多年历史。而且确如它的名字一样,这个村子的规模比想象中还要小,是山脚下江边一块不大的平地。撒腿从村的这头跑到那头,也不过村里老人咂几口水烟的工夫。这里是由汉族人褚家的到来而开始有人家的,但却有一个彝族的名字,也许是因为最早跟随褚发珍一家而来的,大部分是当地的彝族人,大家随口那么叫着,约定俗成,就成了它正式的名字。
在行政规划上,矣则历来属于华宁县的青龙区禄丰乡管理,褚家之前居住的大黑者村,也是禄丰的地界。不过矣则显得有些特别,因为它就像一个三不管地带一样,按现在的行政划分,正好处于三区五县的交界点:昆明地区、玉溪地区、红河州地区,宜良县、华宁县、弥勒县、路南县、澄江县。村里的人都开玩笑说,一早起来,跑五个县轮流吃顿早餐,回来还要干会儿活才到中饭时间,可见矣则的位置之特殊。从距离上看,矣则与宜良县仅仅一江之隔,矣则到华宁县城是56公里,到宜良县城是57公里,相差无几。褚时健小时的生活,很多时候都和宜良有关。
这样一个交界地带,尽管在行政级别上是最低的,但并不闭塞,即便几乎是在一个世纪以前。
因为村子后面有一条铁路。
穷困、偏僻、山旮旯的人最懂得“火车一响,黄金万两”的含义,火车所到之处,物资交流、商业贸易、人来人往便成为现实。褚时健的家乡,早在1910年就已经通了火车。这条当年被称为“云南铁路”、今天中国境内一段被称为“昆河线”的国际铁路在中国铁路史上有着非凡的意义。1842年鸦片战争后,中国几乎被历史抛弃,列强进入中国,瓜分领土、掠取资源。1885年中法战争后,法国人不战而胜,取代中国成为越南的宗主国,从而彻底打开了中国的西南门户。法国人的心思当然不止于此,云南矿产资源丰富,法国人迫切希望将矿产通过越南运出中国。
1898年,法国驻华公使吕班提出“滇越铁路”的修筑权:“中国国家允许法国国家或法国公司,自越南边界至云南省城修筑铁路一道。”由此,1901年,全长894公里,由越南海防到云南省会昆明的铁路动工。铁路分为两段:一段为越南境内海防到老街,这一段铁路在1903年竣工;云南境内一段为河口到昆明,长468公里,1903年动工,历经艰难,7年后竣工。1910年,总投资为1.65亿法郎的云南铁路(滇越铁路)全线通车,共有车站62座。这是中国西南地区第一条铁路,也是中国第一条通车的国际铁路,开了中国铁路之先河。
特别的是,不同于国际通行的标准宽轨,这条铁路的轨道距离仅为1米。这是因为修建之初,法国人考虑到规划的铁路线路正好经过地震断裂带,而且云南山区山多坡度大,地质条件复杂,不适合建成标准轨。已经工业革命经年的法国人调整修建技术,将轨道间距改为1米,并且将线路稍微东移,使之适应云南的地理条件,同时还节省了工程建设费用,所以这条铁路还有一个美妙的别称——米轨。如果不考虑政治因素,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法国人给当时落后中国上的一堂现代工业科学课,首先得益的,当然就是西南边陲的云南人。
据说当年火车开到云南省会昆明时,昆明人大惊失色,“观者骇怪”。但是,火车毕竟长驱直入而来,落后的云南,特别是滇南地区的经济生活掀开了新的一页。沿线的村民们没人敢坐“铁龙”,列车不收车票,乘务员还拿出水果糖、面包等小食品奖励敢于坐车的人,终于有人嘴馋,咬咬牙登上了火车。
法国人后来在一份总结报告《云南铁路》中写道:“云南真正的海上出口并不在东方,即广东和香港方向,而是在东南方直接由红河山谷通向海防和东京湾(今北部湾)方向。”(据《滇越铁路百年祭》)这里说的就是滇越铁路的走向。
米轨不仅改变了云南人的出行,某种程度上,云南人在思想观念上也得到一定开放和更新,对于外面世界的理解,云南人显然领先于西南地区另两个省。
2014年秋天,笔者从云南玉溪出发自驾前往矣则,在国道、县道、乡道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后,在靠近村子时,半山上看见一列火车从米轨上轰鸣而过——蜿蜒云南群山逾百年,这条铁路依然存在且一直在使用,只不过现在只能用于货运。遥想当年小山村的村民,如果要上省城,搭上米轨火车,三小时后即达,竟比现在还强上几分。待火车驶过,我走上铁轨,枕木早已几度换过,一些金属的配件一看也年份不长,但铁路的主干——阳光下反射着刺眼光线的两条铁轨依然是百年以前法国人指挥中国劳工们铺下的。沧海桑田,多少人的血汗流在了铁轨之下,曾经有多少列车驶过这里?又有多少人像我一样,脚踩在窄窄的米轨之上,感慨万千地缅怀历史?
滇越铁路上的老火车站
褚时健年幼时,就经常在这条铁轨上玩耍。不同的是,那时铁轨上经过的火车有货车也有客车。褚时健眼里的滇越铁路上,行驶的是在火车制造上一直领先的法国人制造的米其林火车。最早在米轨铁路上轰隆隆驶过的蒸汽火车已经给云南人以震撼了,但没想到自1932年后,贵族火车米其林出现在米轨上,时速竟达100公里,可谓中国最早的动车。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这种车轮不是钢轮而是橡胶轮胎的米其林火车被云南人作为“快”的代名词:“你快得过米其林火车?”
精密铺设的铁轨、无论外观还是质量都上乘的火车,代表了当时世界先进水平的工业产品,无意中成为这个世界对褚时健最早的一种教育,那就是生活中的先进和品质。褚时健多年后回忆起矣则,对米轨的回忆尤其多,那两条长长的铁轨,不仅是他的玩伴,也是一种理想生活的模板。加之爷爷早年曾负责铁路的治安工作,褚家人有过与法国人简单打交道的经历,对于工业化产品的基本认识自然也就开始了。而且附近禄丰车站算得上滇越铁路上的大站,法国人亲自管理。“一个法国人带着七八个人就把一个大站管理得井井有条,现在想起来还是佩服的。”褚时健说,“小时候看见火车,就觉得长大应该过那样的生活。哪种生活其实自己也不清楚,但感觉米其林火车就能代表我们的愿望。”那个时候矣则村子里的小孩子,坐上火车就能到个旧,到省城昆明,每天出门就能看到米其林火车飞驰而过。在20世纪30年代,这是大多数中国农村孩子甚至城里的孩子想也未曾想过的事,毕竟,铁路在那时是再新鲜不过的东西。有时想想,所谓“见识”无非就是见过好东西,然后能判断什么是好东西,进而能做出好东西。褚时健守着米轨长大,也算见证过“好东西”“好生活”,这也算是作为山村孩子的他最早的人生启蒙。矣则不仅有滇越铁路从背后穿越而过,每天都在增添新的生活元素,在村子前面,还有一条水浪奔腾的江——南盘江,它是给大半个南中国带去富饶的珠江的源头。
中原人对居住有上千年的心得和经验,迁居时大都会找一块宜居住、宜耕种且风水上也比较讲究的地方。矣则虽小,但从这几方面看大都符合。矣则背山面水,背靠青山,面朝珠江的源头南盘江。南盘江水流湍急,行至矣则村的地界,正是江水转弯的地方,尤其显得江面宽阔,水声响亮,给这个偏居一隅的村子无时无刻不带来活力。村里的老人到今天还记得几十年前江里的鱼虾非常丰富,应有尽有;夏天雨季江水上涨,江里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木头漂来。不过也有危险,遇到涨水时节,有村民撑船渡江,一个水浪翻滚过来,就能把小船打翻。每年夏天都有小孩甚至大人在江里淹死的消息。江边生活的人,大事小情都可以和江水有关系。
比起丰富的南盘江,村子后面的山就逊色一些,这大概是迁到矣则的第一代褚家人没有预料到的。云南人靠山吃山,对山有着深厚的感情。民间有说法:云南人最不怕打仗,战事一起就躲到山里去,两个月不下山都没关系,因为山里有足够多可吃的东西。但矣则就不太一样,因为位于河滩上,石块太多,土地显得不肥沃,植物品种也就不甚丰富。因为无法开垦出更多的水田,村民种植的农作物中,水稻只是少量,更多的是苞谷(玉米),这一种植习惯一直延续到1949年以后。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云南的烟草业开始高速发展后,这里开始种植烟叶,因为带来的收入不错,现在已经成为主要种植的经济作物。这和褚时健也有关系,不过都是后话了。苞谷不是主食,所以矣则的农民辛苦耕种一年,总还是显得有些不够吃。
因此,水才是小小矣则村人的生活主角,大山只是一个生活的背景。褚时健的性格里,水一样寓力量于无形的特点很是明显。
有江就有河滩,对于矣则村民来说,河滩也是生活环境中重要的部分。尤其对于小孩子而言,河滩是最好的玩耍地方,而且就在距离村子一公里多外,还有一个不小的、深深的水塘,因为里面花鱼很多,村民就叫水塘为“花鱼塘”,小孩子们在里面摸鱼玩水,很是欢乐。
南盘江的对岸,属于宜良的竹山镇,也叫禄丰。从矣则到华宁的禄丰和宜良的禄丰,后者要近得多,因为只是一江之隔而已。矣则村的人把宜良的禄丰称为“老街”——倒像是自己的地界。老街上有学校,有卫生所,有集市,是矣则村的人常常要造访的地方,华宁、宜良……矣则村的人天然就没有被困囿于某个地方,它被群山和江水封闭,却凭借铁路和地理位置获得一定的开放。
褚时健的家乡,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这就是他生命开始的地方,他一辈子都说着这里的方言,无论身处何地。尽管他很早就离家,但一辈子都和这里有着紧密的联系,这里是他的血脉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