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6月25日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8军114师342团1营原营长曹玉海这一天的上午正走在武汉市阳光灿烂的大街上。他复员后在武汉市的一所监狱任监狱长……而就有这一天,他在广播里听到一个消息:与中国接壤的朝鲜发生了战争。”
很快,曹玉海就“听说自己的老部队第38军正从南向北开进路过这里。他虽不知道邻国的战争与自己的国家有何种关系,但部队向着战争的方向开进还是使他产生出一种冲动,他能够意识到的是:国家的边境也许需要守一守,那么部队也许又需要他这个勇敢的老兵了……曹玉海真的在武汉的茫茫人海中找到了自己的老部队,这支不久后即将走向战场的部队让曹玉海再次成为1营营长”。
——这是长篇纪实文学《远东:朝鲜战争》中开头部分的一段文字。而此时,从湖南开过武汉并将继续北上的这支38军的114师中,就有少年战士王昌耀。昌耀所属的这支部队是在湘西地区结束了一个剿匪战役后,直接从桃源弃岸登船,走水路经沅江而入洞庭湖,又从岳阳驶入长江,一路浩浩荡荡,直抵湖北的武昌码头后,复又弃船登陆,进入武汉市区的。此时的昌耀当然也不知道,他所在的这支部队会与已经开打的朝鲜战争有关。38军继续北上,于7月24日抵达辽东前线的凤城,这里距中朝边境的鸭绿江仅100多千米。接着,部队又后移到辽宁的开原、铁岭一带驻扎下来。
38军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一支大名鼎鼎的作战部队。它的前身可追溯到湖南人彭德怀领导的平江起义的主力武装,继而在抗日战争期间,参加了著名的平型关战役。1946年这支队伍挺进东北,组成东北联军第1纵队,在东北的解放战争中以四战四平、辽西会战、攻占沈阳等战役而战功赫赫。1948年,38军正式组建,在打完辽沈战役继而挥师关内的平津战役中,担任了主攻天津的任务。之后,继续挥师南下。在整个解放战争中,38军从国土最东端的松花江边,一直打到云南的中缅边境,纵横5000千米,转战十多个省市,解放了大半个中国。
而这支部队,应该说此前即与昌耀有着一些隐约的关联,因为就在它挥师南下途中,便参加了解放桃源和常德的湘西南战役。而在回师北上归建途中的1950年春季,38军的114师经过一路招兵买马扩编充员,又在以桃源为中心的湘西地区,打了一场剿匪歼灭战。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时年13岁的昌耀才得以着上戎装,成为38军114师的一名文艺兵。而在114师此时招买的兵马中,还有此后在朝鲜战争中写下《祖国,我回来了》这一著名诗篇的诗人未央等一干文艺人才。
在桃源的现代历史上,不仅出现了宋教仁、翦伯赞、王其梅这样的仁人志士和红色将领,也出过国民党的高级将领,曾任国民党第29军军长的刘戡。还出过一个在当地大名鼎鼎的人物——在桃源和湘西杀人如麻的土匪头子郭和尚。就是这个郭和尚,在1949年7月桃源解放后,裹胁流散在桃源周边的各支土匪残余,组成了由他自任司令的“湘西洞庭游击总队”,荼毒乡里,为祸一方。1949年末,昌耀一家在常德居住,因国民党飞机不时轰炸而回到王家坪的金城湾大院。之后,正是由于桃源乡下经常受到郭和尚手下土匪的袭扰,才又到了桃源县城,借住在七姑家中。这一时期,郭和尚指使部下袭击了桃源县第八区人民政府,杀害了包括桃源县委宣传部部长和第八区区委书记、区长在内的13人,并将区政府的物资弹药洗劫一空,制造了当时震惊湖南的“一二·七”事件。随后,郭和尚又以同样的手段,不断袭击湘西地区的县、区政府。
于是,38军114师在滇南战役后北上归建路过桃源之时,才驻留下来,奉命负责包干剿匪。由此而在此后的文学作品和影视剧中,留下了诸如电影《湘西剿匪记》、电视连续剧《乌龙山剿匪记》之类的事件原型。
直到1950年6月,随着114师在湘西地区歼灭了1400多名土匪,郭和尚才最后被抓捕。随即,114师挥师北上。
昌耀在写于1978年5月的抒情散文《海的诗情》中,曾专门记写了他随部队北上时,沿途所见的难忘一幕:
是1950年盛夏,我作为一名军中少年,随大军光荣北上。威武的铁甲列车穿过南国人民的花海,将这支英雄劲旅,送往阔别三年之久的北方故土。一日,当列车驰过天津向山海关奔去,我忽然听到车厢一位战友的欢呼:“看哪——大海!”于是,我们一齐奔向了窗口和敞开的车门。仿佛是大海轻柔的呼吸,顿时,在被骄阳烘烤得难耐的车厢里,真的透进一股清凉的阵风——一股沁人心脾的水花的馨香。战友们挥动起手中的军帽,沸腾了。然而,我什么也没瞧见。当车头发出几声短促的鸣笛,吐出几朵浓烟,向着远方更其欢快地跃去时,我才发觉前后车皮上的炮手、骑兵及乘坐在车厢顶部的小号手们,还在那么留恋地立着身子,向着大海的方向,向着云雾朦胧中的“意中人”欢呼致意。
…………
几十年过去了,那神秘的大海就与这长驰的铁甲列车、战友的欢呼、昂首的大炮、抖擞的战马和闪光的铜号,以最感人的形象,雕塑般地生根于我的记忆,是那样威武而豪壮的一幕。
的确,在朝鲜战争中,38军是一支能使它的战士铭记荣誉感的部队。1950年10月19日黄昏,38军作为志愿军首批参战部队渡江作战,在扭转战局的第二次战役中,担任主力任务的这支部队,以其非凡的机智神勇和超出极限的顽强阻击,在整个战局最为关键的环节和部位,全面实施了志愿军指挥部的作战意图,从而使美军设想中“打完这一仗就回家过圣诞节”的结束战争的这一仗,成为一场几近全军覆没的噩梦。38军在这场战役中的特殊表现,使战斗中一直焦虑的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最终大喜过望。在战后给38军签发嘉奖令时,彭德怀在嘉奖令末尾加上了“中国人民志愿军万岁!”这句口号后,仍觉得意犹未尽,又情不自禁地加上了让其他副司令员们惊愕的另一句:“38军万岁!”于是,在昌耀1999年所写的《20世纪将结束》一诗中,就有了这么一行诗句:“那时‘万岁军’的口号在制高点是一面旗帜。”
此次战役之后,出现了两部在中国家喻户晓的文学艺术作品,其一是记述坚守松骨峰高地事迹的报告文学《谁是最可爱的人》,其二是描述志愿军某分队长途奔袭、敌后穿插、炸毁敌军后退大桥的电影《奇袭》。而这两个战事的主角,都是此次战役中38军的官兵。
昌耀是1951年春季入朝作战的,从此前的1950年7月底到此时,他与114师文工队的战友们一起,在辽宁铁岭的38军留守处政文大队学习。
1951年的这个春季是昌耀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折。他是第一次由此跨出国门,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读书郎,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经历了炮火洗礼的战士,进而真切地感受到战争的严酷。也是第一次,他在这里拿起了创作的笔,在他此后漫长的文学创作之路上确立了一个起点。
这样的一个画面颇具象征意味:1951年春季身着志愿军军装入朝作战的昌耀,携带的武器却是军鼓、曼陀铃和二胡。这也是他作为114师的文工队员,先后专业性地操演过的三种乐器(但奇怪的是,战争之后他再也不曾摆弄过任何乐器,并在他的生活中没有留下过与此相关的蛛丝马迹)。这样的装饰,与身边开过的隆隆战车相比,岂不显得有些浪漫?
岂止是浪漫,昌耀的文艺兵生涯,有时更称得上是烂漫——少年儿童式的烂漫。比如去部队演出时,需要一些仿真性的音响背景,这时的昌耀就会被安排在幕后,模仿鸡狗或猪羊的声音,咕咕咕、汪汪汪……一通捏着鼻子、尖着嗓子地怪叫,其中得意的开心或滑稽都不难想见。不但如此,有一次去部队演出,回去的路上昌耀突然闹肚子疼,竟被一个同队的女兵背了一程。而最烂漫的事,则是昌耀在此期间还创造了一个志愿军战士中无人可以企及的纪录:那还是演出时他在幕后为鸡狗“代言”的时候,因为是行军之后的演出,15岁的他在幕后一番鸡鸣狗吠之后就渐渐地困了,横躺在幕后的桌子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着睡着,就梦见自己在家乡的河水中湿漉漉地嬉戏,渐渐地有了一种游泳的感觉,待他突然惊醒,才难堪地发现,自己又一次地尿床了——应该是尿桌子。但硬木桌面拒绝吸水,恣肆的液体遂为同队的战友们保留了一个长时间的谈资和笑料,也为他自己保留了一个直到进入青海省文联,仍觉得温暖的记忆。如果我们还记得1949年,他在湘西军政干校宿舍床上的那几泡尿,那么,这一次可谓故伎重演。
然而,一进入炮火连天的战争环境,少年文艺兵本有的轻松烂漫迅即为战争的艰苦卓绝所取代。下面是我综合昌耀作品中的一些信息,对他们战地生活片段一个大致性的还原:某个夜晚,朝鲜原野上的苹果园在美军B29重型轰炸机下连续爆炸。巨大的冲击波平地掀起,裹挟着炸弹碎片和泥土树枝飞屑的冲击波,野蛮地撕扯着文工队女兵的军裙。文工队队员们在飞机的轰炸中向指定的地点集结,在翻越一座山坡时,为防止暴露目标,大家必须相互拉开距离,但因为害怕掉队,他们又不得不紧张而小心地彼此呼唤。黑夜中敌后穿插的他们饥饿难耐,而食品此时已经绝尽。他们在饥饿中迷了路般地跑动。这时,朦胧月色下突然飘浮出细若游丝的甜面酱的气味,这气味在他们饥饿的嗅觉中立时成倍放大。面酱是朝鲜百姓不可或缺的食品,面酱的气味也就等于人的气味,也就意味着前面该有朝鲜百姓没有逃离的村庄,文工队队员们立时喜形于色,他们将在那里得以暂时解除饥饿和劳顿。
环境是如此险恶严酷,然而,“那时‘万岁军’的口号在制高点是一面旗帜”。是的,这是被志愿军司令员称为“万岁军”的38军,是以《谁是最可爱的人》这篇报告文学而闻名天下的部队。所以,这个战争环境给予昌耀的,恰恰是一种置身于激沸生活前沿的荣耀感,以及他急欲投笔从戎之初所想象的,来自红色生活的刺激。这种激情的生活,以至他在若干年后成为祁连山那座“大山的囚徒”时,仍没齿难忘:
可还记得急行军之夜
人困马乏,
却看东方欲晓,
江风微拂,
伫立小小埠头,
一时无限振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