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在昌耀逝世7周年之际,我收到了燎原历时近3年而写就的《昌耀评传》。
捧着这一摞厚厚的书稿,我的心瞬间沉重起来。睹文思人,引起我对故去的友人的伤感和怀念,同时也深感这部心血之作沉甸甸的分量。
我想起7年前的大年初三,我和小雪(雪汉青)去西宁专程探望昌耀,与其诀别的情景,那不愿让对方看到的忍不住的泪水,心的疼痛和他去世后的哀思。我也想起了在昌耀逝世之后,全国数十家报刊自发地刊发文章和专版,对这位经历了太多的冷寂、孤独和苦难,灵魂中却充满爱和良知的诗人予以纪念的日子,甚至直到今天,对他的怀念和研究仍绵延不绝。这种自发性的、带有民间意味的敬重与缅怀,在中国现当代作家和诗人中,可谓绝无仅有。这位谦卑且内心清澈的诗人,他的在天之灵该得到告慰了。
在西宁看望昌耀的那几天,我便得知在生命将尽的关头,他以超常的毅力和坚忍选定并最终修改罢《昌耀诗文总集》的所有作品,交给了责任编辑班果,并郑重地将这部《总集》序言的写作,亲自指定由他的忘年交燎原完成。正在写《海子评传》的燎原,诚挚而又凝重地接受了这一嘱托,并告之昌耀,他还要写一部《昌耀评传》。这部书,便是燎原继《昌耀诗文总集》一万八千字的序言之后,履行自己承诺的又一成果。面对这数十万字,我对燎原这满面胡须的西北汉子的一诺千金,对诗的真知灼见以及对友人的深情厚谊深深感动,并肃然起敬,因为在欲望烧红了人们眼睛的今天,这样值得敬重的人已越来越少了。
诚然,喜爱昌耀诗的人颇多,有识见的、对诗有透析能力的人也为数不少,但真正理解昌耀、熟悉其人及其生境,并与昌耀有共同地域生存体验、被昌耀信赖,又同时具备前者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燎原,鉴于此,《昌耀评传》也只有他才能写好。
我是在繁杂的工作之余断断续续读完这部书稿的。掩卷之后,发现我原本熟悉的昌耀木讷、孤苦、衰弱的影子突然活了起来,幻化成不同时期十来个昌耀先后向我走来。他们年龄不同,面目相近,身份与情绪相异,却都血肉丰满、性格孤僻、倔强,心灵敏感、细微、清澈、无羁且自由,然而,对艺术的赤诚,对诗精微的理解与创造,命运、苦难、爱与精神的丰富,又把他们聚合为一个人。尽管他们曾分别为空城堡中胆怯尿床的幼主,朝鲜战场伤残的文艺兵,河北荣军学校的诗坛新秀,青海省文联的诗歌编辑,以诗罹祸的“右派”,因饥馑而恍惚的大山的囚徒,北国天骄的义子,土伯特女人的丈夫,峥嵘亮相的归来者,头戴便帽造访城市的诗人,首届中国诗人奖的获得者……诚然,诗人这些不同的身份和经历我大略知晓,但大都只是个空洞的概念,以及凭借诗句中的描述与感受去想象。可诗大抵无法还原成具体的生活状态,这再造的世界纵然离不开生活的实感,但和现实毕竟是两回事。是这部书弥补了我的缺憾,生动展现了诗人全部生存的命运遭际,来龙去脉、细枝末节,以及情感波澜、地域风俗史与诗人的心灵史。我知道,在不容虚构的评传作品中,这样厚重的作品将付出多少耐力与艰辛,需占有多少信息,继而提炼与选择,才能写出恰到好处的文字来。
作为评传,与传记有别,对诗的剖析与透彻理解,从作品中抽象出诗特有的精神元素,高屋建瓴般地把握诗之总体,在中外诗歌的对比中为诗人定位,由表及里,见微知著,需要批评家的慧眼,需要识见,需要广博的眼界和雄厚的理论准备,正如惠特曼所言:“唯其存在着伟大的读者,伟大的诗歌才有产生的可能。”而中国的批评家,多为小说批评家,遇到诗时大都说不出话来,因而,真正能对诗有独立见解,说出奥妙者少之又少,能被诗人认可并钦佩者则更少了,我认为,燎原应当是其中的一个。
燎原告诉我们,从佃户的女儿曹娥儿教昌耀的乡间儿歌俚曲,到王家坪私塾他所学的《幼学琼林》、“四书五经”,以及其父王其桂桃源县城的书楼,其母梳妆台上木版的《梁祝》唱词,这些早期的文学启蒙,对古今中外作品的心领神会,为昌耀的写作打下了牢固的根基。继而,燎原还从中发现了昌耀家族对命名的兴致、对文墨的热衷,与诗人的写作形成的隐秘的血缘关系。而在朝鲜战场,与写下《祖国,我回来了》《把枪给我吧》这些名篇的诗人未央同处一室,朝夕相处,无疑对昌耀的写作有着深刻的影响和激励。在诗人最初写作的《人桥》中,燎原也洞悉了其避热觅冷、避同求奇、“铤而走险”所露出的最初端倪,成为昌耀独有的写作方式长期延伸的起点。
在河北荣军学校,昌耀亢奋而贪婪地进入对诗歌经典的第二次大规模吸纳、阅读。莱蒙托夫、希克梅特、聂鲁达、勃洛克……对此,燎原指出:“这一时期的大规模诗歌阅读,从两个基点上确立了昌耀一生的诗歌创作基座。其一是显性的,它为昌耀延伸出一条与世界现代诗歌写作现场相连接的路径,并初步昭示了其腹地的纵深景观。这样,从诗歌理念、物像取譬、构词方式等艺术形态上,都将使他的诗歌获得一种陌生、新鲜元素的注入,由此而与同时代的诗歌写作者仅只从古典文学中建立传统,或者根本没有传统,只从同时代流行作品中仿制的那种写作,显示出了区别。其二则是隐性的,上述诗人的作品,从人民性、大地情感、自然热爱、社会平等自由等内涵上,为昌耀确立了一种诗人的共产主义乌托邦情结。这是昌耀一个极其重要的思想支点,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们就无法理解昌耀此后诸如《哈拉库图人与钢铁》《划呀,划呀,父亲们!》《毛泽东》《一天》等社会意识形态上的诗歌思想踪迹,就无法理解他在《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中,那种几乎是用了一生的跋涉,终于回到‘精神故乡’的大欢畅、大欣悦。”应当说,燎原对昌耀的理解是深刻的,眼光是犀利的。很多人喜欢昌耀的古奥、典雅、稚气和天真,喜爱诗人作品的诗性意义、雄奇、高邈、博大和精微,却鲜有人能看透诗人的灵魂。
对于昌耀之诗的本质把握,燎原强调了与置身异地、寄情山水的灵光一闪的即兴写作不同的“方向性写作”,并强调这是诗人积累自己,强化风格,凸现个性的必由之路,终而成为其区别于其他诗歌民众的标志。而这种“方向性写作”,是以诗人特殊资质禀赋的直觉、特殊的敏感,亦即对于大地的原生形态之美、本相和品格的追溯与还原为出发点的。当然,这不是外在的描摹,而是以对于事物特殊的命名能力去发现原始的真涵,使其成为具有创生品格的诗人重要的标志之一。浓郁的本土地理元素,诗歌的“民俗学”气质,被燎原称为昌耀写作手段中的“绝杀”。但这一切,人文地理、语族源流,是一种光源和能量,是打通时空屏障后,大地、古今、物我在大时空中的同怀和化合。
对于昌耀此类重要作品的写作,燎原的剖析和揭示是层层深入的。在对其“流放四部曲”尤其是《慈航》的解读中,燎原写道:“这种民俗学意义上的土著经验元素和物象,是昌耀本人的诗歌标记,也是他对于中国诗歌语言物象库廪的特殊奉献。”“对于昌耀的诗歌,生命与哲学角度上的体认固然重要,但若忽略了这一元素,那么他与同时代诗人间的差异将会因之大大缩小。”同时,燎原还认为,除土著经验元素外,昌耀在艺术造型上严谨的分寸感和非凡的腕力,是他诗歌世界的另一个标记,它既是一种基本功,更是一位大诗人的重要标志。其作品的恢宏气象,皆赖于每一笔触所渗透的“雕虫”般的汗血与心力。“这里体现的,是一种宗教性的艺术情感。它代表着艺术家在艺术之途上朝圣般的诚勇和苦行,也因而使他们的作品获得了那种真金足赤的艺术含量,并进而具备了‘典’的性质。”难怪这首长诗受到那么多诗人的尊崇,诗评家叶橹先生则称“《慈航》是20世纪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一幕《神曲》”。
对于昌耀作品中的语言特色、旁逸而出的不同写作方式、几种不同的笔墨、对民歌的营养吸收,以及对西部诗的理解,《昌耀评传》都有着独特的感悟和精辟的见解,以及恰到好处的阐述,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如果说《昌耀评传》“评”的部分切近本质,精当、深刻,独具慧眼,言人所未言,而占本书大部分篇幅的“传”的部分亦写得本色、翔实、鲜活、生动,摇曳多姿,不少段落尤为精彩。其中对地域习俗的展示、特有场景和人的生境的描绘,没有长久的生存体验者写不出来。书中对人物性格的把握、揭示,细节的捕捉,令人入脑入心,意味十足。更为难得的是充盈的感性与理性的融会,“评”与“传”的浑然一体,让这部书既有学术性,又有可读性,既色彩斑斓而又深入诗的内部与人的内心。
例如这样的书写——
“这里是一个拒绝容留生命的世界。此时的天空如果突然闯入一只飞鸟,我想它定然会在转瞬之间被高空气旋所吸没……”
“阴历四月下旬,刚刚起身的麦苗在轻风的吹拂下,从川口一路连绵波动着涌向川谷尽头。依旧是梨花覆盖下的村庄和院落,梨花之下,则是几枝探出农家宅院低矮土墙的红杏,为这个空旷的世界平添了一份寂寞而灼红的热烈……”
“草原上的云雀不仅能从地面啼鸣着直冲云霄或垂直下落,而且能微微扇动翅翼,悬置云空达数十分钟之久。那似乎是一次拼尽一生气力的绝技表演,在这样的高空悬置中,它们枉自长啼,歌声颤颤,直到力竭。就像俯偎大荒中喉头泣血的诗人……”
这些西部场景与生命的描述,饱含诗情的散文笔调,细腻、生动,看似闲笔,却与诗人的生存命运凝于一体,与一些散文佳作相比也不逊色。
燎原还用节省的笔墨,勾勒出昌耀偏执、倔强、精细,以及蔫、闷、嘎,外在拘谨、内心放纵的性格。一些生活细节,也只有昌耀和他的土伯特妻子才能做出来。昌耀给孩子买了一台小电视,怕孩子乱扭乱拧弄坏,出差时便把电视搬回书房,给机子贴上盖着自己印章的封条,然后再把书房暗锁一道、明锁一道地锁上。每个月买粮油时,他怕妻子算不清账,就事先在一张纸条上逐一写好米、面、油的价钱,然后一分不差地交给她,让她将纸条和钱交给粮站售货员。如此三番五次,连售货员都禁不住地笑道: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刚刚把家搬到西宁的时候,昌耀教妻子一个外出回家的方法——每行走20多米时,弯下腰来用粉笔在地上画一个记号,再走20多米,再画上一次……如此持续重复。回来时,一边在地上寻找记号,一边抬头同周围的建筑物对照……这样的细节,也确是这位大诗人和其不识字的土伯特女人独有的行为方式。他们的日子清苦,却不寒酸,昌耀一直以家庭开支上的精打细算,保持着一个家庭,也保持着自己作为一个诗人的自尊。当我们读到这样的文字,再联想到诗人那坎坷的命运、苦难、孤独,倍感心酸,也为这苦寒之地竟孕育出一位当代的大诗人而庆幸,也慨叹,伟大的创造往往存在于孤苦和艰难之中。
认识昌耀,似乎有个渐进的过程。一些颇具创造力的年轻和并不年轻的诗人对他尤为推重,一大批爱诗者都喜欢他的诗。对于中国新诗而言,他是一座卓然独立的高峰,他的诗也以其自在的方式进入了新诗经典。因而,对于他的研究,这部《昌耀评传》颇为难得,它将与昌耀的作品一起留诸后世。
燎原在书的后记中说:“它是我对昌耀的还愿。他曾经用谦卑而清澈的光束照耀了我,现在,我要将这一光束返还回去,使他从幽暗中豁亮现身。”而我同样作为昌耀知心的朋友,能为这部即将出版的书写序言,是我的荣幸,能为昌耀的“现身”再做一点事儿,也是我的渴望和心愿。
2007年4月7日
写于北京潘家园寓所
2003年10月2日,当我们一行数人从一条狭长河谷的汽车公路驶上高处的分水岭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威海我的朋友的电话。他问我现在在哪,为什么手机老不在信号服务区?接着他说他刚驾车在海水浴场游完泳,打算约我一同去国庆节的特价书市。
而我此时正置身于一片雪原中的高大坂上,公路旁边孤零零的路标指示牌上写着:景阳岭,海拔3800米。这是青海北部祁连山支系中的一条隘口,群岭环围之中手机刚刚能接收到信号的一个海拔高度。在我下车接听完电话,再次朝着祁连山腹地八宝农场的方向回首眺望时,觉得心头蓦地怔了一下——仿佛整个世界在身后关闭了似的,我已根本看不清刚才的来路。箕形的雪原上,两侧的山脉以舞台上多重帷幕式的参差掩映,大写意般地退向远方,退向视野尽头横向堵截的山脉,退向山脉之上峥嵘的岭垛。而在岭垛的背部,似乎是北冰洋涌来的叆叇云阵遇到遏阻般的,在汹涌的反弹中徐徐弥漫、上升,直到彻底封死了天空。继而以大气环流疾驰的雾霰,在我回望的视野,笼罩出一个空蒙浑莽的太极世界。身旁的俄博上,风马旗十字形的帆索迎风凄厉。
当我的朋友在同一国度东端的海水中,海豚般快活地出入时,眼前的景象则显示,这里是一个拒绝容留生命的世界。此时的天空如果突然闯入一只飞鸟,我想它定然会在转瞬之间被高空气旋所吸没;而此时如果一定要给这片空间假设一个人,那么,与之最为吻合的,唯有雪原穹庐之下流亡的苏武。
在写下苏武这个名字时,我突然意识到,公元前50年这位被流放于冰雪大荒中的西汉使节,实际上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社会族类迢遥谱系的源头。这个谱系的名字,就叫作“流放者家族”。
20个世纪后的1979年8月,诗人昌耀在其长诗《大山的囚徒》题记中,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即今,当我回望西北云空,看层峦叠嶂,有过我们流放的营地,心总是难以平静。——莫不是这天地有负于我们多情儿女如许深情的缘故?”这首500多行的长诗,写于诗人结束了21年流放生涯回到青海省会西宁约半年之后。这里所谓“我们流放的营地”,即上述空间腹地的祁连八宝农场。那时节,我们一行6人正在探访过昌耀的“流放营地”返回西宁的途中。我身边一位身材干瘦但精神顽健的73岁的老头——1951年中央戏剧学院的首届毕业生,已经退休的青海民族学院教授刘启增——当年就是那片流放营地中的一员,并且曾任昌耀同一劳教小组的组长。
《大山的囚徒》是此后成为中国20世纪大诗人的昌耀标志性的作品之一。而从某种意义上说,昌耀最终之能成为昌耀,正是从长云笼罩下的祁连山流放营地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