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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家书中的“问题少年”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五叔王其榘很早就从昌耀的身上,觉察到了那种特殊的气味。其时间之早,可以追溯到1953年底昌耀进入河北荣军学校,心中有了“想从事写作”的目标开始。

从离开朝鲜战场上的部队进入荣军学校起,就意味着昌耀开始以一个独立的社会人的身份走向了社会。尽管他此时年龄仅有17岁,但在母亲亡故,父亲被拘的特殊家庭背景下,昌耀不但要不容懈怠地奔赴自己的写作理想,并且,他还要和五叔王其榘一起,担负起寄养在五叔家中自己4个弟妹的成长教育责任。这是一种家庭血缘意义上的责任和约定。

而在五叔的眼里,一是昌耀自然应该负起这个责任,二是昌耀本人还有一个自身成长的问题。尤其是获知昌耀把自己的未来定位于文学创作时,他首先是对自己这个侄子的不凡志向感到欣喜。但随着1955年开始的对“胡风反革命集团”声势浩大的批判,中国的文艺界成为一个极易出现问题的敏感区域时,五叔潜意识中的一个反应便是,要对自己这位侄子负起思想监护的责任。所以,从两人的第一次通信开始,王其榘就对昌耀的要求颇为严格,及至到了1955年时,这种要求的严格程度尤甚。

因此,就有了1953年底,在收到昌耀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那张明信片时,王其榘在回信中对昌耀的敲打:“这显然是开玩笑的话,用开玩笑的话来描写自己的生活,而且是写在明信片上的,这样办是不十分妥当的。”

应该说,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真正使王其榘感到气味不正的,一是昌耀在信中谈及自己新的打算时,那种情不自禁的兴奋,王其榘把这视之为一种浮夸。二是昌耀偶尔表现出的倔强脾气,不但曾经使王其榘伤心,更使王其榘在把它置放在社会政治生活中联想时,而隐约不安。

1954年暑假,昌耀兴冲冲地从保定到了北京,看望五叔和自己的弟妹,不料却与五叔的儿子王念青发生了冲突。昌耀遂负气地表示:看来这里并不是我的家,我还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而年龄小于昌耀的念青同样年少气盛:“你愿意走你就走!”于是,没等五叔下班回来后打个招呼,昌耀已扬长而去。接着,又给五叔去了一封小脾气峥嵘的书信。在这封信中,他首先表达了五叔的家,并不是像五叔原先所说的“这里就是你的家”,从而使他这趟到五叔家里去的心里“充满了革命阳光的想法,涂上了阴影”,进而以此作为自己不辞而别的理由,把怨气撒给五叔:“能走的自然会走的,这当中并没有所谓人的情感。”

大概就是从这封信开始,五叔不能再把昌耀当作一个孩子看待了。昌耀在此几乎是以对等的心态与五叔说话。尽管这里并未脱去孩子气。五叔也感到委屈,更感到伤心。这件事情说大了,会给人以他不能善待侄子的感觉。于是,他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转告给了这个家族现今的精神家长王其梅,并随后给昌耀回了一封信,在昌耀置之不理的情况下,又在两个多月后给昌耀去了一封信。在这封信中,王其矩首先再次做了自我批评,承认自己没有“教育好念青,使他养成了蛮横不讲理的态度”,然后他也反问昌耀:“您也许不致否认,我对您是抱有很大热望的。”进而也要求昌耀从自己的身上找一找问题。尤其是对自己弟妹们教育的责任,“您做了没有?”五叔因此而认为,恰恰是昌耀缺乏情感——缺乏对自己弟妹们教育的情感,也缺乏对自己这个抚养着昌耀弟妹们的叔叔的情感。于是接着这样提醒昌耀:“年轻人,一切不要想得太虚幻,得从现实着手,一个没有丰富情感的人,是不会创作的。一个对周围生活甚至自己不能有所认识的人,是不会活生生凸出形象的人物来的,一切得脚踏实地地去锻炼。”在这封信的末尾,五叔甚至这样伤感而又不无挖苦之意地写道:“年轻人,祝您一帆风顺吧!”

可见,昌耀这次执拗的小脾气,在心理上委实将五叔折腾得不轻。

如果我们在这封信中,注意到了五叔对昌耀使用“您”这个指称代词的细节,就能对他性格中的谨慎、自律,以及社会生活中格式化的中规中矩,有一个大致的想象。想来,这无疑与他的秘书工作经历有关。明白了五叔这样的一种性格准则,我们也就对他之于昌耀明信片中那个“屁”的批评不足为奇。

那么,在河北荣军学校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的昌耀,对自己弟妹们的教育责任又到底尽得如何呢?我们自然没有看到一个称职的课外辅导员的迹象。然而,这又并不能意味着昌耀就是完全的“大撒把”。就在1955年6月昌耀即将离开河北荣军学校奔赴青海前夕,他实实在在地履行了一次自己的责任——应该是出于奔赴青海时轻装简行的考虑,在对自己的书籍进行了清理之后,他一次性地给弟妹们寄去了54本书。由此推想,他平日里对弟妹们的“教育责任”,大致上都是通过这种方式来进行的。

以昌耀在河北荣军学校仅两年的图书购买积累而言,把这54本书和他留给自己的数量更多的图书加在一起,无疑是一个甚为可观的数字。而在学校原本就有图书馆的情况下,昌耀自己又购买了这么多的图书,他当时的书刊阅读的胃口之大,我们当不难想见。

因此,这里面就又存在着这样一个问题:见了自己喜欢的书就随手掏钱,而钱的问题又怎么解决呢?细想起来,由于儿童时代富裕的家境,入伍从军后又有部队的供给制,加之战争环境中也无处购买更多的书籍,这位昔日财东家的小少爷,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为钱发过愁。虽然他绝不是一个乱花钱的人,但也绝不会为钱的问题而费踌躇。这便是那种大家族出身的子弟自小养成的一种脾性。事情说到这里时,再联想到昌耀后半生经济上的窘困清苦,实在难以不让人心生感慨,的确,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但现在,延续昔日自由花钱的脾性不假思索地买书,他微薄的学员生活费够吗?肯定不够。然而,从未显示过理财专长的昌耀,却把这个问题给轻易地解决了。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但他就是解决了。解决的方法很简单:就是把大伯王其梅送给他的那块贵重的瑞士手表,果断地给卖了。时间是在1953年的10月,他进入河北荣军学校不到2个月的时间。至此,他的手腕上少了一块足以让许多人眼热的手表,却因此获得了花钱买书的自由。

对于昌耀来说,他当时所拥有的个人资产的总和,也抵不上这么一块手表的价值,但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把这一重大资产给处置了。只是在事情发生后,他才突然意识到这事做得有些唐突,因为这是瞒着伯父做的,遂给伯父去了一封信,老实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对昌耀寄予厚望的伯父,对此并没有怎么计较,他在回信中首先询问了昌耀在战场上致残的病情:“你的头是否好了,甚念。”继而这样豁达地表示:“我送给你手表,目的是希望你看时间爱惜自己的时间,如果是因为你生活困难或需要用钱买书而卖了表,这关系不大。”

这个时候的王其梅,已经作为西藏军区副政委,经常奔波于西藏与北京之间。也是在这一年,中共中央决定调王其梅到北京,出任中央民族学院院长。而王其梅为此专门面见贺龙,请求继续留藏工作,并获批准。

伯父王其梅认为昌耀为买书而卖了表,这关系不大;但五叔王其榘却从昌耀寄给弟妹们的54本书中,看到了问题,并认为问题重大。因为这54本书中,有一本是天津著名诗人鲁藜的诗集《星的歌》。鲁藜曾经有一首著名诗歌,被认为是富含哲理且适宜于人生教育而广为流传。这首诗的标题叫作《泥土》,全诗只有4行:“老是把自己当作珍珠/就时时有怕被埋没的痛苦//把自己当作泥土吧/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

这样的诗人和这样的诗,难道不正好与王其榘“不断改造世界观”的思想相吻合,并应该鼓励昌耀去阅读去学习吗?然而,事情却因为1955年的时代政治风云而出了问题。

王其榘在1955年7月7日写给昌耀的信中,专门就此事进行了深入而严肃的谈论:“您寄的书中,我看到一本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鲁藜的《星的歌》,我坦白地说,我对文艺是外行,但我读以后,简直是‘讨厌’!我觉得他与李季所写的玉门诗集(?)完全是两个不同的道路。说明白点,一个是革命的诗集,一个是宣传唯心论,歪曲现实的反革命的口语。而您在全国正在进行肃清反革命分子的时候,把这样一册书寄来,我真不知道您对这些家伙的认识如何?如果您没有学习‘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是不应该的,学习以后还把这样的书寄回来更是要不得的。因为这样的书,您寄回来,据我想是给昌煜们读的,您没有考虑把这样坏东西塞给您的弟弟,有什么好处?难道是为了您在乎这么几毛钱而舍不得毁弃它?”

接下来,五叔就这个话题进行了透彻的延伸之后,又笔锋一转:“关于您来几次(亦即昌耀几次去北京五叔的家——燎原注),我有这样一种感觉,觉得您生活上思想上作风上有些‘华而不实’,这可能是我保守落后的偏见,但也可以作您的参考。希望您见到我这样的说法抱着有则改无则勉的态度,对自己进行一番检查,能这样做是有好处的。我这里不是反对您寄书给他们,而是要您考虑寄什么样的书?不是说您在文艺上没有下功夫,而是说要问走的是什么样的路?如果方向不走对,越走会越远的……”

读五叔的信,要有足够的耐心。他所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正确,不推心置腹,甚至是苦口婆心,但这种信就是让人不爱读。对于自己的这位侄子,五叔的一封信和十封信都是一样的,里面永远是同一个基调和主题,这就是没完没了的世界观的改造,并且这其中还隐含着这样一个特殊的逻辑推理链条:你越是不爱读这样的信,就越说明你有令人担忧的思想苗头,你就越有必要来读这样的信。

在中国20世纪的50年代、60年代、70年代,五叔的这种信,几乎是家长写给子女们书信的一个标本。最私密的信件中是最为社会化的内容,几乎所有的信件都可以公开发表,都可以成为标准的人生思想教材。所以,这样几代人的成长,此后被称作“受监控的成长”。

五叔在这封信中称自己对艺术是外行,但他却能内行地拿出李季有关玉门石油题材的诗,与鲁藜的《星的歌》进行比照,并认定后者是“反革命的口语”(这个口语并不是今天的“口语诗”,而是认为它是不配称作“诗”的口头语言),这样的认定,与其说是五叔自己独立鉴定的结果,倒不如说是他对当时媒体信息经过汇总处理的转述。若干年后,当媒体认定《星的歌》是一部思想和艺术上俱佳的诗集时,相信五叔也会随之转过这个弯子,做出同样的认定的。这就是那个时代大多数人的思维逻辑。

但此时就是此时,五叔将昌耀所寄的《星的歌》专门拿出来说事,无疑体现了他在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中的敏感,以及对于昌耀良好的出发点。

然而,良好的出发点就意味着无休止的书信批评吗?尤其是从任何事情上都能引发的,从寻幽发微的挑剔,再到上纲上线的批评?

两个月后的1955年9月11日,王其榘又给昌耀去了一封信,该信的第一句是:“收到您的信,知您已参加边疆工作,很高兴。”由这个说法来看,昌耀离开河北前往青海时,既未征求过五叔的意见,临行前也未给五叔打招呼告别。我们从这里不难想见,昌耀对于五叔的态度以及情绪。但自认为对昌耀负有思想监护责任的五叔,则对这个权利决不放弃。这封信的第二句话,便是对昌耀所寄的《星的歌》旧话重提。紧接着,又就昌耀在给他的信中,有关自己情况的介绍和打算,忍不住地开始了批评:“固然您有诗被选入什么集子里,您也想印单行本,这表示您这几年来在写作上下了工夫,多少有了些进步,但重要的问题是自己写作的态度,什么样的立场。如果这主要方面不着重,不仅写作只是表现技巧,堆砌了一些‘美’的词句,而且是很容易走入歧途的……我对您的期望是大的,不希望您作品里,有庸俗的东西,应该有的是无产阶级的爱与恨。从您的作品里体会到青年的成长,祖国的可爱,新中国的远景。毛主席告诉过我们,搞好文艺写作必须改变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感情。思想感情不来这一个变化,什么事情都是做不好的。我们应该时刻记着这指示。”

五叔的这封信中有如下几个信息值得注意:其一是昌耀在此之前有诗作被选入某本诗集。这应该是指1955年初,被中国青年出版社的《青年文学创作者丛书·诗选》所选中,最后因公木的文章而告吹的那首《祖国,我不回来了》。

其二,也就是1955年9月之前刚到青海不久,昌耀便有了出版自己诗歌单行本的打算。而这本诗集,便是我在前边专门谈及的《最初的歌》。

其三,在五叔就昌耀的诗歌写作进行诲人不倦的批评时,他的批评言词表明,他并没有读过昌耀的诗。只要读过此时昌耀的任何一首诗作,他都不会说出以上的那些话来。

王其榘对昌耀至此为止的思想批评,一是来自反胡风运动的大形势中,对于昌耀以此类推的假设性批评;二是来自对昌耀身上那种特殊气味的感觉。这种气味,就是昌耀的性格因素中,为王其榘所排斥的那种另类感。

一般而言,人的性格类型上的排斥总是相互的,但表现的形式却不同。五叔排斥昌耀的性格,是要把他塑造成同自己一样的人;而昌耀排斥五叔,则是不愿意与之密切来往。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昌耀便不愿再给五叔写信。而五叔则紧追不舍。

1956年4月18日,在昌耀长期不给五叔写信的情况下,五叔又给昌耀去了一信。信一开始写道:“许久未给您去信,近来的工作如何,十分想念!”接着又笔锋一转说:“是否我给您的信,信上说得太过火,伤了您的自尊心,使您到了西宁还只写一封信来。是否您感到没有什么可谈的,像我这样一个主观(性)很强的人不会接受您的批评和意见就没有写信来……总之,如果您有这样的想法,当然有它一定的理由,但这种情况不是不会变的,您不要固执陈见!如果原因是我低估了您的成就,那有什么关系呢?这不过是我希望您的进步更多些更好些,而您的成绩并不会因为我的偏见而减色。如果是我说得过火,态度不好,使您感到我给您的信不是温暖的鼓励而是打击、浇凉水,那也不应该有埋怨,因为您可以从我的信中知道我还只是在初步学习,以往的历史是落后的,现在的思想有了点进步,但还是有限得很,主观片面不是很自然会表现吗?这不是要使您原谅,而是希望得到您的批评,而您呢?是怎样对待的呢?不理!您想,我是多么失望!”

这是这封近两千字的长信的第一段。从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感觉到,叔侄俩的关系至此进入了一个怪圈。在五叔对昌耀已经形成的骄傲或华而不实的顽固印象中,昌耀如果不回信,表明了他思想上有抵触情绪;如果回了信,却总能被五叔找到可以批评的不良苗头。因此,不回信使五叔伤心,回了信则使五叔“担忧”。尽管五叔在信中也做了自我批评,但目的只是为更深入地批评昌耀所做的必要铺垫。

接着,五叔又从诗人必须在作品中“歌颂光明,指斥黑暗”,以及怎样在作品中塑造先进人物,而昌耀又是如何不可能做好这些,进行了大段的分析批评。

但这封信还有一个特别之处,这就是五叔谈到了“家事”,尽管仍然是批评:“您对您自己的诺言,看得是很平淡的,您不是在二月十五日的信里曾说过以后每月至少给家里写一封信吗(您给大伯母的信中说的),您履行了您的诺言了吗?没有……”这几句话里我想包含着这样一些信息:其一,除了五叔王其榘外,昌耀还经常要向大伯母王先梅汇报自己的情况,由此而以兄长如父的身份,同五叔、伯父和伯母,以三方会商的形式,负起共同教育自己几个弟妹的任务;其二,在伯父伯母与五叔之间,也经常以信件的形式交流、关注昌耀的情况;其三,昌耀有些话似乎更愿意给伯父伯母说,在他们面前表现得似乎更为驯顺一些。这应该是因为,伯父伯母对于昌耀似乎更宽厚一些,而五叔则是以严苛,实施对于昌耀的责任。但这种效果显然并不理想。

在这封信的结尾,五叔的严苛仍然是一以贯之:“信就写到这里为止,希望您不要认为这里写的,全是主观片面的东西。如果您认为写得不对可以提出批评,也可以问问大伯,让他替我们做个判断。我不希望您看完这封信就撕掉,顶好是过两天再看一次然后撕它。”

五叔发火了,并要将叔侄两人间的这种摩擦提交给伯父“打官司”。

从接下来的情况看,脾气执拗的昌耀还是有着老实驯顺的另一面。他没有敢再让五叔发火,因为这其中的确存在着一个属于他自己的问题,这就是没有履行每月至少给五叔写一封信的诺言。于是,他随之将功补过般地,一次给“家”里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五叔的,另一封是给五婶妈的。

给五婶妈的这封信,还有一个“历史渊源”。这就是1954年暑假去北京五叔家,他和五叔的儿子念青发生争执时,五婶妈也是偏向儿子念青的当事人。然而,不管那次争执中的对或错在哪一方,冷静之后细想一下,在1951年王氏家族的“移民工程”中,十多口人众从桃源忽地全部涌向北京五叔家,五婶妈原本安静的生活不但被打乱,而且还要负责这一干人众的饮食起居,并且至今仍照看着昌耀的4个弟妹,因此,即便是昌耀在那次争执中有多大的委屈或怨气,此时都应烟消云散。并且,他还应该对于这位长辈表达谢意。这便是昌耀超额完成任务,给五婶妈单独写这封信的出发点。

昌耀的这封信效果不错,无论是从写这封信的姿态,到书信的内容、态度、措辞,都让五叔满意。所以,五叔在1956年5月23日在给昌耀的回信中,便有了这样难得的表扬:“您给婶妈的信写得很好。”

而对于昌耀写给自己的信,五叔留下了特别深刻印象的,是自己这位侄子突飞猛进的文字能力,以至这位有着严格文字鉴赏力的学者,也忍不住地对昌耀这样褒奖了一回:“您的信写得好,不是一天工夫练成的。”

昌耀的这封信基本上是一种自我批评的基调,而且态度诚恳,所以五叔在这句话之后,又紧接着加了一句:“您的检查也还不错。”

至此,叔侄之间的紧张关系,似乎得到了较大的缓解。

昌耀给五叔的这封信中还有两个特别的信息。其一,是告诉五叔他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其二,正是因为这一点,昌耀在信中进一步地表示,自己“要以郭老为榜样”,在写作上树立更高的目标。

昌耀在这里要以郭老——郭沫若为榜样,首先是因为郭沫若在当时已被视为中国的文豪,所以,他的这个目标可谓高远。另一方面,这其中还有一个曲折的伏笔,这就是为自己一直未能加入共青团寻找理由,因为郭沫若是党外人士。

在当时以至几十年后的很长时间内,一个青年人是不是共青团员,这是看待其是否进步的最直观的标准。而昌耀本人也不可能不把它当成一回事,因为这不光是他自己的事,他的大伯和五叔对于这件事情的看重,甚至超过了他本人。在1953年10月他刚进入河北荣军学校不久,大伯便在给昌耀的信中有这样一句话:“我认为你到现在尚未入团,这其中必然有原因,希望你努力学习,克服自己的缺点,特别要接受同学们的批评。”此后,在五叔的信中,甚至大伯母的信中,都将它作为一个重要话题多次提及。而在1956年的此时,五叔在给昌耀的一封信中还特意谈到,昌耀的大弟王昌煜已经被批准入团,以此对昌耀在这件事情上进行旁敲侧击。

这一切都对昌耀构成了一种压力,甚至使他时而为此懊恼,比如他在这同一时期写给大伯母的信中就曾这样抱怨:参加革命6年来至今还未入团。大伯母对此事的分析是,在这个问题上,你的地主家庭出身和你父亲的问题对你有一定的影响,但你自己在这方面的“努力和要求如何”?

大伯母这话说得很中肯。家庭出身和父亲的问题固然是一个原因,但同一个家庭背景的王昌煜不是已经入团了吗?所以另外的问题,就是昌耀自己对入团要求的迫切程度和努力程度。

但在我看来,这其中似乎还有一个人给人的性格印象问题。有些青少年,天生就有共青团员相,热情、听话、合群、中规中矩。而同样不乏青春热情,并有着更深刻的人生激情的昌耀,则无疑有点“独”。这也就是所谓的诗人艺术家的“清高”,或者刘启增所谓的“脾气”。所以,就这种性格特征来说,入团对于昌耀而言,或许就是一个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会主动找到团组织负责人,专门汇报思想或征求批评意见吗?

而在20岁年龄上都入不了团的昌耀,却加入了西北行政大区的作家协会。这件事情确实有点滑稽:绝大多数同龄人干不了的事情,他能干得了;而绝大多数同龄人都能做的事情,他却偏偏做不到。

但起码是同入团一样,加入作家协会,则是一个写作者的艺术能力,或再通俗一点说,是这个人是否有出息的直观标志。现今,昌耀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五叔,起码是希望自己能在五叔的印象中找到一些平衡。而他进一步地要以“郭老为榜样”,似乎是要彻底明确自己的人生坐标,并向五叔给出另外一个评估自己的参照系:不在(党团)组织中的诗人艺术家,照样能有不凡的人生。

五叔自然没把侄子的这个成就看作小事,他为此在信中写道:“加入了作家协会,这是可庆贺的事。”“家里的人都为您的进步而高兴。”既而告诫他不要因此而满足,因为这“不等于自己已经做好了为人民服务的工作,有了头衔,还要看实际!放弃一举成名的想法,踏实地干”!

而对于以“郭老为榜样”的宏愿,五叔在信中有一段至今读来仍让人觉得颇为精彩的表述:“您的信里面,以郭老为榜样,这样想,有对的地方,也有可以商量的地方。郭老是中国的科学家,在革命事业中也起了一定的作用,他写过许多文艺作品,考古、历史……对年轻的人有教育意义。他以前曾做过共产党员,但今天已不是。这一点,固然有历史条件的原因,但不是我们首先要向他学习的地方。我们应该取其长,决不可因为他不是共产党员也放弃了我们自己对组织的靠拢,宽恕自己,以他的成就,不自量的比附。如果这样做,就只会有‘画虎不成’的结果。再说郭老有郭老的时代(指他的过去),我们对自己的要求,应该与他有所不同,我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人,应该走的路是踏实而不是浮夸,我们首先要的是董存瑞似(式)的精神,没有这种伟大的革命热情,其余的都会成空。”

五叔对大名鼎鼎的郭沫若的这番谈论,分寸拿捏得实在到位,没有丝毫的不恭,但绝无崇敬之情。他甚至可以把自己的崇敬留给人民英雄董存瑞,而不是大知识分子的郭沫若。从这一点来说,五叔与当时的社会价值观念和标准,可谓高度一致。

以上所援引的所有信件,都来自昌耀生前完整保存的个人资料。这件事情本身引发了我的强烈好奇。依据我本人与文化艺术界人士接触的直接或间接经验,很难说得上有几个人会这样去做这件事。那么,由昌耀从1953年17岁时起,就认真地保存这些信件来推敲,他这一做法的原初动机究竟是什么?是出于他本人凡事认真仔细的性格?出于他对这些信件的珍视?还是对“五四”之后那些老一代作家们注重个人资料保存的模仿?抑或是从当时起,他就朦胧地意识到了自己未来在写作道路上的作为,因而建立自己的资料档案系统,以供自己将来书写回忆录之需?对此,我无法一一肯定,也无法一一否定。但由此我们却似乎可以感觉到,昌耀在自己的写作之初,就已具备了深长的用心。

这里需要附带介绍的是,从这些信件来看,伯父王其梅和叔父王其矩的字都写得极见功力,深得中国传统文化和书法之真髓,王其梅的字基本上偏于行楷,间架结构回环有度,顿挫有力,字体颗粒略为粗大,凸现出一种力重而果断的将军之风。王其榘的字则偏向于行草,线条柔韧流畅,点画变幻轻捷多姿而法度谨严,笔触游弋间有一种为泉涌的文思所推进的速度感。他的书写体例在1957年之前一直是从右至左的竖写,之后才改为横写。但无论是横竖,他的字迹都有一个触目的特点,这就是字体颗粒的细密,行与行之间几乎取消了行距。20多年后,当我在昌耀的手稿中看到他在一张300字的稿纸上,能写出600个字——也就是将稿纸每行方格下端的空行都填满文字时,终而在其五叔这里,找到了渊源。

然而,在这份应该是保存完整的书信档案中,昌耀所保留的五叔王其榘的书信,从1956年7月13日,到1957年7月29日这长达整一年的时间里,却是一个空白。那么,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1957年的7月上旬开始,昌耀的《林中试笛》已经在青海文联的反右斗争中遇到了麻烦。但这个麻烦到底有多大,昌耀心中没数。7月21日,他给五叔去了一信。而从五叔7月29日的回信中,我们大概可以了解到这样一些信息:

首先,与1956年上半年之前,五叔责备昌耀不愿给自己写信相反,这期间,五叔开始不愿给昌耀写信。因此,导致了昌耀对五叔之于自己情感上“冷若冰霜”的埋怨,接着,昌耀对五叔发出了这样两个质问,其一,我在你心中是否还占有一席之地?其二,是否就因为我至今还不是个共青团员,所以你才不愿跟我通信?

从五叔的这封回信中还可看出,1957年7月21日的昌耀,并没有把自己作品受到批判告诉五叔,但他的心情无疑非常苦恼。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在信中表达了这样一些意思:其一,他不明白,现在的人为什么这样“缺乏人情味”——这主要是针对自己的两首诗突然受到批判,而平时相处不错的一些同事突然对自己变脸,让自己感到陌生、惊诧而言的;其二,在失去了亲生父母的依托,而五叔又长期不与自己通信的情况下,他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成了“无亲无故的流浪儿”;其三,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表达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想法:打算回到自己已经离开了7年的桃源故乡去待一段时间——公开的理由是,重温故乡的山水,以便创作。关于这后一点,我想这其中潜含的心理因素是意味深长的。也就从这个时候起,昌耀开始真正地体会到了人生的孤独,这是一种人际环境的孤独,更是一种精神思想的孤独。对于前一点,此处无须阐释;而关于后一点,事实则是这样的:他在生活中没有做错什么,他遭到批判的诗歌同样没有什么错误,但突然之间他的一切似乎都是错的,并且,根本没有人听他分辩,他越是分辩,越是等于错上加错——坚持错误而执迷不悟。

同样的情形在若干年之后,还被他的湖南前辈——中国现代史上的两位大人物彭德怀和刘少奇相继遭遇。当然,还为更多的“右派”、“右倾”机会主义者和“走资派”们所遭遇。彭德怀曾经是志愿军战士王昌耀的司令员。

也就是在这样的孤独和苦闷中,昌耀想到了故乡。在诗人的心目中,故乡是受伤的游子最后的退守之地。但对于此时的昌耀来说,故乡的美好只不过是一种想象。尽管他的故乡叫作“桃源”,但1957年的中国,没有逍遥的桃花源。

五叔在回信中对昌耀的上述问题一一做了回答,情绪基调中少了一些“恨铁不成钢”的严厉,转换为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在谈到昌耀是否在他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时,五叔这样说道:“我觉得这话好回答,在工作时间,不仅您不占一席之地,就是我自己也没有占一席之地。我要说老实话,我是吃农民血汗长大的,党给了我教育,我有许多对不起人民的地方,现在我不能有丝毫为个人的打算。”“我要把一切精力集中在我的工作上,放假多几天,我即感到不习惯。我没有雅兴去观赏山水,因为我感到我责任重,能力差。我想到天安门前的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的纪念碑,我有无限惭愧!”对于昌耀欲回故乡的打算,五叔给予了否决:“如果您真的要回家去看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据我的主观想法,您不会得到什么,因为您留连(恋)的是您儿时的生活,而那时您还是剥削阶级的成员。”

在这封信的最后一段,五叔向昌耀转告了这样一个消息:“您父亲已与您的弟妹们直接通信,他曾问候您,希望您好。”

在昌耀保存的所有信件中,没有父亲王其桂的一封信。想来,他是觉得不便给已经工作了的长子昌耀写信,担心这样会给昌耀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就这样,一对父子成为彼此意识中的一个概念,而不是具体的人相互存在。一个生活在中国东北黑龙江的兴凯湖农场,一个生活在中国西北青海省距青海湖100多千米的西宁。这样直到王其桂在“文革”中去世,两人始终没有相认。

五叔王其榘在20世纪50年代给昌耀的最后一封信,写于1957年11月11日。1957年的这个时候,惊心动魄的反“右”斗争已进入“收官”阶段。这是一封围绕着反“右”斗争而展开的长信。在这封信中,五叔分别从自己所在的中科院的反右斗争情况介绍,对于知识分子先天性缺陷的分析批判,以及对昌耀批评提醒等诸多方面进行了论述,有一种一个知识分子经过政治风雨洗礼之后的精神再生之感。

这封信的第三段有这样几句话:“我们这里已进入整改阶段,从报上看到青海省文联的王×是个大‘右派’,不知你们对‘右派’反得如何,彻底了没有?”

这个王×,应该就是在1957年第10期《青海湖》杂志的“群丑图”上,被与昌耀等人共同批判的一位中年女编辑。不知王其榘当时看的是什么报纸,上面竟然仅仅只有这个王×。而对昌耀之已成为“右派”,他暂时还不知道。

当然,昌耀的纸包不住昌耀自己的火。这时,昌耀向他的长辈们告知自己被打成“右派”的信,马上就要上路,1957年11月13日,昌耀先给大伯王其梅写了信,就在这同时,也给五叔王其榘写了内容相同的信。

对于昌耀从性格苗头的预感,到他最后被打成“右派”,基本上没有超出王其矩的预料,但这并不说明什么。从本质上说,这不是一个小小的昌耀的个人问题,而是中国起码两代知识分子,在1957年共同的悲剧。

五叔王其榘给昌耀的信,在1957年这一页历史将要翻过去时,从此中断。 RkJAPpRa+gcQFQaV33y5UPSFY5FEknXlh4OINZ7JjUERtaxMCUiajPOU5XQHQZ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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