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8月之前,就在我于《寂壁乡山》那一章描述的贵德县的黄河岸边,几乎成了昌耀进入青海的写作,一个特殊的个人地理秘址。他在这一秘址中写出的诸多有关黄河、水手之类的诗作,在《昌耀诗文总集》中留下了一个触目的题材板块。
我在前边描述过2001年黄昏,落日中沉静的贵德黄河大桥。然而,在我1973年下乡插队时,这座大桥却是不存在的。但那里却有一架至今都让我记忆犹新的桥——由胳膊粗的链环铁索和上百条横向排列的大木船组合成的——浮桥。
1973年末的隆冬时节,大雪初霁,大河冰封。“文革”后期运送青海省首批下乡知青的车队经过翻山越岭之后,在贵德县城附近的黄河对岸停了下来。几百名知青从数部大客车上鱼贯而下,然后踩着积雪从黄河的冰面上走过。而就在我们旁边,一辆辆载重卡车、长途客车、28马力的东方红拖拉机、4匹骡马挽驾的胶轮马车,次第壅塞于浮桥之上,一步一顿地前移。汽车神气十足的喇叭声、拖拉机焦躁的突突声、骡马不甘示弱的咴咴长嘶、浮桥管理人员尖厉的哨子声和吆喝声……在黄河上游清旷的雪光中,一起合奏着1973年青海山乡沓杂而滞重的交响音诗。滩头渡口两岸,回族生意人的帐篷和滚沸在大铁锅中的羊肉;三五个剽悍的藏族牧民纵马小跑时,狐皮帽子上迎风波动的毛梢;大河岸边通向县城的方向,几可将沙石公路覆盖成甬道的杨柳混交林带……那一切,至今让人刻骨铭心。
是黄河浮桥的交通壅塞,截高了大河渡口两岸的物流人气,滞涩出民俗风土的黏稠油彩。
然而,在20世纪50年代,贵德县境内的这条大河上,却连浮桥也没有。
——1980年前后,在对昌耀诗歌的跟踪阅读中,我曾对他有关黄河题材的诗歌,尤其是诸如《水手长—渡船—我们》这类诗作的原型,一直搞不明白。因为在我的印象中,青海境内的黄河由于水流湍急,似乎并没有货船、渔船在大河中作业。因此,也就没有职业性的船夫,自然也谈不上所谓的“水手长”之类。因此,在当时的我看来,他诗歌中的这类物象,似乎是出于突出史诗感的需要,而对诸如《黄河大合唱》中那种黄河船夫意象的假借。
然而,在我此后终于意识到当年的黄河之上没有桥梁,两岸的人流、物流,乃至建设工地上的大型钢铁构件,都必须依靠渡船摆渡时,才突然想到黄河摆渡船工这样一个专门职业的存在。而在世世代代仅生息农业人口和牧业人口的这片地域,于大河激流上出入的威风凛凛的船工们,便无异于英雄和骄子。于是,在1957年到1963年间的昌耀的笔下,便出现了一系列有关黄河物象的诗歌。计有《水色朦胧的黄河晨渡》《寄语三章》《激流》《筏子客》《水手长—渡船—我们》《水手》等。这是一些带有浓郁的民俗风情和英雄主义气息的作品,也是在昌耀的写作主线上,奠定了他此后审美取向的一批重要作品。对于这类诗作,我将在后面纳入另外一个话题专门论述。
此外,在我翻阅自己一个抄写诗歌的笔记本时,还发现了昌耀写于1963年的一首诗作(后刊发于《青海湖》1979年第7期)。此诗原已被我淡忘,但此时看来却别有趣味。它的标题叫作《栈道抒情——拟“阿哥与阿妹”》:
茫茫夜,
弯弯道上人不歇;
人不歇,
山歌儿漫——
哥哥唱得真切。
莫说栈道迢递——
误了前约。
此刻窗花儿红、
灯影斜,
又接骆驼客。
记得去年今日此夜中,
哥哥驮化肥,
运茶叶。
阿妹招手还相迎——
牙齿儿白。
于今,
一度春风
新房新柳添了许些。
阿妹挎长枪
踏明月。
…………
此诗出自诗风深沉凝重的昌耀之手,在此时的我看来,简直是有趣极了。
从这首诗作的风格形制和语词趣味看,你立时可以联想到它与《花儿与少年》那部民歌集之间的关系,并体会到昌耀将这种民歌风,运用得如此地道。但无疑,它是一首接近于应制元素的诗作,而从一个时代的意识形态背景和诗歌时尚背景来考察,我们还是能从中体会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比如,在此时文学艺术必须服务于政治,进而将文学的宣传功能远远置放在审美功能之上,你能从中感受到它对题材的两全性处理。也就是说,既要服从文学的宣传功能,同时又恪守诗歌必须是诗歌本身的艺术原则。它也因此体现出一件文艺作品的基本构成要素:现实性、时代性、地域性。更重要的,是他在作品的时代性之下,对于现实性,尤其是地域性因素——也就是“民俗学”元素的强化。
所以,即使在今天阅读这首诗作,我们眼前也能浮现出20世纪60年代青海的山乡栈道上,作为脚户哥的阿哥“驮化肥/运茶叶”和作为基干民兵的“牙齿儿白”的阿妹,挎长枪月下巡逻等,那个特殊时代特殊地域的特殊信息。甚至还能生出某种怀旧的亲切感。而在这首诗作中,昌耀对阿妹山歌对唱式的惟妙惟肖的语气拟仿,则着实让人忍俊不禁——曾经的昌耀竟还有这么一套诗歌招式。那个时候的他,是多么年轻啊!
而就在1957年的这一时期,昌耀的写作中还旁逸出另外一条支线,那就是带有西班牙诗人洛尔迦风格的民谣体的写作,以及写生小品式的自然风物抒情。假如从当时的主流诗歌标准看,这是一些无足轻重的诗作,但从昌耀本人的整个诗歌生涯,从1979年中国诗坛上复苏的现代主义写作来考察,这却是一批至关重要的作品。而这批诗歌的代表,就是收入《昌耀诗文总集》中的《边城》和《月亮与少女》等。现仅以《边城》为例:
边城。夜从城楼跳将下来
踯躅原野。
——拜噶法,拜噶法,
你手帕上绣着什么花?
(小哥哥,我绣着鸳鸯蝴蝶花。)
——拜噶法,拜噶法,
别忙躲进屋,我有一件
美极的披风!
夜从城垛跳将下来。
跳将下来跳将下来踯躅原野。
1957.7.25
从当时的写作特别强调主题,且要求主题鲜明的标准来看,这种没有主题可言,甚至是不知所云的诗歌,实在颇为怪异。但这却是一首将本土物象纳入现代主义艺术手段来处理的、堪称精妙的作品。此诗写得如同月夜一样朦胧飘忽,其中的人物也像虚化在城楼的阴影之中,似有若无。但通过诗中的对话,却可以明确地感觉到,这是夜色中一对少男少女间的情感嬉戏。这其中,少男借口询问“你手帕上绣着什么花”以接近少女的狡黠,“我有一件美极的披风”的炫耀,而少女那种躲躲闪闪却欲罢不能的羞怯,都极为细腻、准确地还原了边城少男少女的情感生态,并凸显了夜色下高原边城那种烂漫的神秘感。
《边城》一诗最初刊发在1982年第9期的《青海湖》上,虽然经过了作者此时的再加工,但与我所找到的该诗的初稿相对照,其中的改动成分并不大,基本属于篇幅压缩的性质(关于这首诗的初稿,我将在后面专门引述)。那么,此时的《边城》能写到这么一个水准上,就意味着它绝不是一个凭空而至的“飞来石”,在它的周围,必然还环绕着一大批同一风格类型的写作。
的确,昌耀在此后的一份材料中,对自己1957年5月份在贵德乡下“体验生活”时的诗歌创作,有一个不完全的记录:《五月夜》(5月11日)、《黄河船工》(5月11日)、《晨路》(5月12日)、《五月的情歌》(5月13日)、《车户》(5月14日)、《梨花》(5月15日)、《士兵》(5月15日)、《雨中》(5月23日)、《车轮》(5月24日)、《草原的女儿》(5月25日)、《青年》(5月26日)、《雨中答对》(5月27日)、《藏鼓咚咚》(5月28日)、《卖箫者》(5月29日)、《山路深处》(5月31日)……
从以上这些诗歌的标题,我们大致可以想象得出,这其中的诸多诗作,在风格类型上与《边城》的联系。也是在这份材料中,昌耀还附录了写于1957年6月6日的一首诗作,这首诗来自他在贵德草原上行走时,所看见的一个意象,标题叫作《夏日小记》:
好热的天啊,喇嘛把袈裟搭在头上
挡着高原夏日箭一样毒厉的阳光
日头,又在捉弄干渴的旅人
布一条长河的幻影诱旅人上当
但是,旅人头顶的凉伞却更为艳丽了
她红着脸儿,热烈地嘲弄太阳
当好心的月儿浮入朦胧的空际
就会给她抹上一层柔美的白霜
这首以初稿形式存在的诗作,谈不上有什么过人之处,但它却与《边城》一起,透露出一个明确的信息,那就是昌耀此时艺术观念上的转换——从主题明确的时代风貌题旨的写作,转入无主题的自然风物写生,甚或是不可名状的瞬间情感发抒;从写作中对于时代现实主题提炼的刻意,转入对于飘忽的自然意象的捕捉和深度处理的兴致。这也就意味着,此时的昌耀开始在人本性的写作基座上,凭着直觉性的醒悟,向文本性写作的“斜逸”。
是的,在20世纪50年代的诗歌标准中,这显然不是大道,但在1979年之后,我们将会看到它在昌耀的写作中,生发出了怎样的底力。
也正是由于这一斜逸的诗歌向度,1957年的昌耀的诗歌,已发生了一个质的飞跃。关于这一点,只要把这首《边城》与此前的《赴会》加以对照,便可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