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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寂壁乡山”

从中国内地到达青海,甘肃省会兰州是必经之地。而从兰州到青海省会西宁之间的铁路,是1959年才建成通车的。也就是说,在1955年6月的这个时候,总面积72万多平方千米的青海省,尚没有一寸铁路。它当时的经济状况以及与之相应的社会文明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1955年6月底,19岁的王昌耀作为一名新招聘的国家干部,一个投身大西北开发建设的热血青年,一位对自己满怀诗人期许的诗坛新秀,到了青海省会西宁。然而,他并未进入省文联、文化局或歌舞团之类的文化艺术单位,而是被分配到了青海省贸易公司——那个专门与畜牧业和农副产品,诸如牛皮、羊毛、肉食、茶叶、酥油、花椒、大蒜、铁锨、犁铧等的采购与调拨打交道的单位。但就是这样一个单位,它所涉及的,却是青海百姓的生计和社会经济的命脉。而它的经营范围,则恰切地反映了青海当时的主体经济结构状况。

有关人士如果在记忆中强行搜索,那么,他们该会记得,从1955年7月开始,青海省贸易公司的办公楼内多了一位被大家叫作“小王”的秘书。当然,在贸易公司的干部花名册上,小王秘书的名字是王昌耀。

奔着诗人理想来到青海的昌耀,怎么会进入一个专门和数字报表之类的公文打交道,却与文学艺术风马牛不相及的部门呢?莫非真有一只上帝之手,有意安排这位湖南桃源王家坪大地主王明皆的长孙,必须体味一下其祖父算盘珠子中利润滚动的人生?

但这个职业在昌耀的一生中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倒是这段时光,加速了他在诗人道路上的进程。贸易公司秘书的工作,为昌耀提供了一个意外的便利条件——可以经常跟随领导下乡。在青海下乡的“乡”,一般为两种地理板块:一种是西宁的周边地区及青海东部农业区;另一种,则是以上地区之外广大的草原牧区。而对于诸如诗人、画家之类具有敏锐自然风情感受力的艺术家来说,这两种板块中的任何一种,都足以让他们惊奇、沉醉。

西宁周边的农业区,由贵德、循化、湟源、湟中、民和、乐都、大通、互助8个农业县组成,分别分布在由黄河、湟水河、大通河这3条河流贯穿的川水流域。而那些服饰不同、习俗各异的汉族、回族、藏族、来自北方草原上吐谷浑人的后裔土族、从中亚名城撒马尔罕迁徙而来的撒拉族等农耕者的村庄,就在这3条河流浇灌的田野和果园,升起它们疏落而温暖的炊烟。这里不仅是生产小麦、青稞、大豆、油菜、马铃薯的土地,也是出产葡萄、苹果、无皮核桃、长把梨、沙果,并以花椒、大蒜而闻名的土地。当然,这里的田野场院还盛产举世闻名的西北民歌“花儿”、酒歌“拉依”,以及藏族的锅庄舞、土族的安昭舞。

位于黄河岸边的贵德县,曾是我本人1973年到1975年之间,以知识青年的身份下乡插队的地方。2001年春季,当我从山东威海回到那个阔别了26年的县城时,满树满天雪白的梨花,将那座古朴的县城覆盖得鸦雀无声。那时节,清澈的黄河水宽敞而舒缓地流着,这段离源头不算遥远的河水,似乎还带着雪山冰岭那种冰质的清冽与纯净,以及恍然是经过草原洇染的色泽,在我的眼前呈现出令人惊异的翡翠般的绿色。一波涌流从水下碎玉般地鼓起,接着分解为无数个连环,无声地倏然滑过。大河两岸由颀长笔直的白杨、粗矮的黑刺、虬曲的垂柳组成的混交林带中,散落着零星的土屋和鸡羊。面对此情此景,我长久地不能出声。这应该就是现代都市人梦中的家园吧。如果是薄暮时分,当彤红的落日垂卧在混交丛林中的鸟巢之上,镀红阒寂的黄河大桥,作为一个孤独的外乡人,我们心头难忍的凄艳和温暖又能向谁诉说呢?

而就是黄河边上的这片川地,曾经是初到青海之后的昌耀,在两三年之内一个重要的诗歌地理场景,并与他人生的重大转折相关。这一区段的这条大河,更是长久地在他的诗歌中激流澎湃。

越过贵德县城进入河东乡的川口继续行驶约20千米,便是我下乡插队的东沟乡政府所在地的周屯村。一进入那条走廊般狭长的川口,我觉得自己恍然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农历四月下旬,刚刚起身的麦苗在轻风的吹拂下,从川口一路连绵波动着涌向川谷尽头。依旧是梨花覆盖下的村庄和院落,梨花之下,则是几枝探出农家宅院低矮土墙的红杏,为这个空旷的世界平添了一份寂寞而灼红的热烈。汽车经过时,一丛麻雀从巨大的树冠上“轰”地飞起,在低空划过一个富有弹性的弧线后,又“南鸟恋旧枝”般地悄然落下,使整个川谷复归静寂。

其实我本不该有过多的惊奇,这样的景色应该是当年就有的,只是从这条川道中多次往返的我,偏偏错过了这个季节和这样的花期;或是渴望返回城市生活的我们,对这样的景色浑然不觉;更或者,是懵懂的我们尚没有感受它的能力。

在对自己的记忆进行了一番快速梳理之后,我感到这里的自然景象仿佛一直处在一个恒定的时空中,它的一切都似乎没有改变,甚至连人口的增减,都保持在一个恒定均衡的指数中。当年我们这些知青走了,此后却有一些藏传佛教僧侣来了;当年生产队时代平整梯田的红旗和喧沸没有了,藏传佛教寺庙的红墙和山头上的俄博却无声地拱起。在这个藏汉农耕者杂居的川地,我不无诧异地看着三五个红衣小僧侣,说笑着从田间小道走过,那种举手投足间洋溢的俗世生气,为这片山乡风景平添了一抹韵致。那时节,我突然有了一份疑惑:到底是这些红衣僧侣们尽是我们的去后之客呢,还是曾经的我们,尽是他们的去后之客,而他们,则是几十年后去复来?一切都在时代的背景上呈示着一种和谐,当年的我们与翻天覆地的时代在这片山乡保持着一种和谐;更早的和现今的这些红衣僧侣们,更是与这片山乡保持着一种原色性的和谐。

路边村头,有几位坐着闲聊的藏族妇女。我们从车上走下来准备向她们问事时,就一直被她们笑眯眯地盯着。“阿唠,你们好,这个村子是王屯吗?”“呀(藏语:是),你们要到王屯找谁?”“不,我们要去周屯,周屯还远吗?”“你们有汽车就不太远,一直往里走。”

我注意到一个妇女的身边放着两瓶酒:“你们还喝酒吗?小心醉了。”听出我的话里有开玩笑的意思,她们立时来了精神:“不是酒,是醋,专门给你买的。”说罢,将酒瓶往前一递:“来,吃醋。”“算了吧,我吃完了你们咋办?”“怕没有,我们不吃醋。昨晚我梦见你们家醋坛子打翻了,就专门买了两瓶,在这里等你。”说完,哗然一片放肆地大笑。

——这是我当年非常熟悉的一种对话方式。在当年生产队时代的这个时节,这条川谷所有村庄的藏族汉族妇女,都会以八九人不等的小组,在麦田中拔草——拔除麦田中拔不尽的燕麦:从麦苗出土不久即一遍一遍地轮番作业,一直拔到麦子吐穗为止。一组组一字儿排开的红头巾、绿头巾、花头巾的拔草的妇女们,由此成了这个季节最风流的风景。

屁股蛋子蹭着麦田一寸寸前移的妇女们,在单调的重复劳作中精力旺盛的青年妇女们,是多么寂寞啊!假如就在这个时候,有三两个青年男子从远处的河沟坡底一闪一闪地冒出来,走上附近的乡间公路,这边的麦田里经过短暂的窃窃私语后,那闻名于世的青海“花儿”,就会突然从一张红口白牙中飞出:

白杨树高者三丈三,

风刮着栽了个倒杆。

青苗地里的白牡丹,

过路的漫上个“少年”。

如果是一个人从这里路过,男人一般不敢应战,但这次是三个,他们没有必要示弱:

白脖子水鸭落水滩,

沙雁儿落到了碱滩。

拔草的阿姐们一垅坎,

哪个是我心里的牵连(青海方言:相好)?

这边顿时骚动起来了。少顷,加重了砝码的词儿再次“漫”开:

清油的灯盏羊油的蜡,

照里么不照的照下。

三个十八岁的憨娃娃,

姐姐心疼了者都要下。

那边于是顺着竿子往上爬:

狼老鸹抬的灵芝草,

赵子龙穿的白袍。

尕姐姐的怀里睡一遭,

死了者嫑埋了撂掉。

这边则不愠不火,甚至还开渠引流:

草滩上的个羊群风吹光,

丢下个羊娃儿孽障(青海方言:可怜)。

没奶吃了者怀里头来,

尕姐姐把孽障抱上。

那边顿时哑了火,吭哧半天再也憋不出个词儿来,只好做个鬼脸匆匆走人,麦田中于是翻了醋坛子般的一片浪笑……

时间啊,令人困惑的魔道,

我觉得儿时的一天漫长如绵绵几个世纪。

我觉得成人的暮秋似一次未尽快意的聚饮。

我仿佛觉得遥远的一切尚在昨日。

这是昌耀1989年在《哈拉库图》一诗中所发出的感慨,而他的感慨也是我的感慨,虽然那是我青春时代的记忆,但一切都恍如昨日。春天的这个时节,不但高处的梨花开了,杏花开了,农家庭院中的牡丹、大丽花、美人蕉也都柱头红红的,在低处酝酿着花事。而在这两者的中部空间,则是一大丛幻影般怒放的紫丁香,它蓬松热烈的枝冠上古雅寂寞的碎花,总让人心头有不知所措的骚动和惆怅。这时节的知青,便像发情的公鹅,在晚饭后登上黏土轧碾的屋顶平台,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唱把“沈阳啊沈阳我的沈阳”改造成“西宁啊西宁我的西宁”的这首《知青之歌》,也唱“上去个高山者望平川,阿哥的白牡丹”。再然后,就是对着天上的星星发呆——这满天星斗中的哪一颗,对应自己的星座?

然而,我们所能听到的,则是不远处黑刺和灌木覆盖的河谷,生产队水磨那古老的回声。

啊,闭锁在中国大西北关山中的那种景象,该用怎样的语词来概括?数十年后,我在电视上见到了散落在青海的、一方西夏王朝部落首领的铜印,铜印侧面刊刻的文字翻译成汉语,叫作“寂壁乡山”。虽然我不清楚这几个字出现在这枚铜印上,有什么功能性的含义,但当第一眼看到这样一个奇特的文字组合,心头便蓦地一亮,脑海中哗然转现出青海山乡腹地,被红日照亮的山体的斜面。那些由丹砂和黄土混成的近于赤裸的山脉,当它们在晨曦或晚霞中,与其怀抱中的川地和人烟一齐被温暖的红光照亮,那种江山一揽中的阒寂辽阔之美,又怎能不摄人心魄?

我想这位西夏部族的首领应该是一位诗人——诸如《敕勒川》那种成为千古绝唱的诗篇,不正是出自西北的游牧民族吗?而他的这方铜印,应该是诸如书画家手中寄情抒怀的“闲章”。或者,他便是一位具有诗人情怀的部族首领,而跟随他的这方铜印,则是他之于自己美好家园责任与使命的提醒和铭记。

青海东部的广大农业区,在历史上曾经是西夏人的属地,而这个“寂壁乡山”中的“乡”或“乡村”,则应已脱离了“游牧”与“草原”的范畴,而与农耕者定居的“山乡”或“乡村”相关。

那么,这片大地上独特的山乡景致,在若干个世纪之前就早已有之了。并且,它自古就是一方易于激发人诗歌情怀的土地。

而从1955年初到青海,直至已作为“囚徒”转入祁连山腹地的1962年,除了个别的诗作外,昌耀的大部分诗歌,以及民间采风,尤其是他从事的另一项重要工作——青海民歌的收集与整理,都基本上是在这片地区展开的。 kTL6hPzQRC5TkFfQSC3NXTBCXIxEPJYueEenaMwYQ79onwStb73NR12RSk8eLup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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