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昌耀的一生,河北荣军学校应该是他人生的黄金时期。他在此以几近于眺望理想的姿态,为自己确立了从事创作的人生目标,而他初出茅庐便如此地一帆风顺,则使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诗人的人生轨道。这样良好的感觉和心态,也必然使他充满了与外部世界交流的欲望。
昌耀在此开始了自己的文学交游——与河北文学界的交游。而这种交游在30多年后仍让他保持着深刻记忆的,则是与保定师范文学小组学子们的往来。想来中国的大中专校园一直是文学人才的生产储备基地,校园中的文学小组、文学社团,自“五四”以来就已形成了传统。但是,保定师范文学小组之所以能让昌耀如此刻骨铭心,还因为另外一个因素,另外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这个文学小组中,有一位被昌耀称作小露的女生。“小露”,这无疑是一个被昌耀寄寓了某种情愫并浪漫化了的称谓,它让人轻易地想起了意大利民歌中美丽的桑塔露琪亚海,或者昌耀的另外一位湖南常德老乡、著名的晋察冀诗人陈辉在其诗歌《十月》中写的,“红色的光/闪耀在露西亚的草原上”这样的诗句。联系到昌耀在20世纪90年代,对他情感生活中的两位女性诸如S·Y和修篁的别称,我们可以想见,他似乎有对女性名字进行别称改造的癖好。而凡在称谓上让他如此动心思的女性,必然又是在情感上与他心思互动的女性。
从昌耀给予对方的这个称谓看,小露无疑是美的,文艺的,浪漫而小资的,甚或就是钢铁战士保尔·柯察金对面的那个冬妮娅式的。而18岁的昌耀此时既是身体经过战火浴洗,伤疤藏着生死传奇的年轻的老兵,又是诗作正在集束开花的诗坛新星,可谓身有光华,头有光环。这在当时小露视野里的同龄人中,也许是绝无仅有的。
我在前边已援引过昌耀对这段人生状态的描述:“我的生活兴致极高,蓬勃的青春渴望着爱情……”而这个时日,爱情它真的就来了。尽管它可能是含混的,但却有着朦胧状态中特有的炽热和迷人。而从昌耀此后的描述来看,这无疑便是他的初恋。18岁的年龄,按今天的标准,说他早恋也可以,但在当时却算正常。河北评剧中那个著名的刘巧儿,就是在18岁上要自己做主“找婆家呀”。农村人对于年龄的概念一般是说虚岁,因此巧儿的实际年龄也只有16周岁。或许,这也正是保定师范少女小露的年龄。
从1953年秋季入校,到1955年初夏毕业,昌耀在保定河北荣军学校的生活不足两年时间。但他刚步入青春时段的人生光华,却在这里得以充分的绽放。在这期间,他既受到了河北省文联给予的“新生力量”礼遇,还与《河北文艺》的编辑丁江,以及编辑部主任刘文彬等,建立了密切的关系。而随着一系列诗作的密集发表,他还引起了河北文学界一位重要人物——远千里的注意。
远千里(1915—1968),现代诗人,河北人,1930年考入保定第二师范,两年后转入北平中华中学读书,接着为了专门从事革命活动和诗歌创作而弃学。这期间,他接触到马雅可夫斯基和勃洛克等人的诗歌,自己埋头创作;20世纪40年代,他曾在冀中任《战地报》负责人兼“前进剧社”导演;新中国成立初到1955年的这个区间,他先后任河北省文联编辑部部长兼秘书长、河北省文联副主席等职。依照当时文联主席由宣传部部长或常务副部长兼任的惯例,远千里实际上就是河北省文联的最高官员。
从这个简历看,远千里无疑是一个诗人型的文化官员。而且他之为专门从事革命活动而弃学,对外国诗人中勃洛克的喜爱,兼任“前进剧社”导演等经历,都与昌耀的履历、阅读口味(勃洛克是昌耀此后经常提及的一位诗人)有着多方面的吻合之处。而这样一位诗人官员对于昌耀的注意,也就成了情理之中的事。
很快,昌耀就开始面临毕业之后的去向选择问题。而当时可供他选择的两个去向似乎都不错。其一是报考北京的中国人民大学继续深造。中国人民大学当时的招生对象,主要是具有红色履历的青年学生,经过这所高等学府系统的政治文化熔冶后,为新政权输送干部人才。这是昌耀当时一个顺理成章的去向。其二,就是按远千里的意思,进入河北省文联。这也就意味着,昌耀由此进入了自己理想中的专业轨道。按昌耀当时的志向及潜力看,这两个去向中的任何一种,对他应该都是最好的选择。进一步地说,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然而,他就真的拒绝了。关于这件事,昌耀在几十年后的一篇回忆文章中,终于吐露出心情复杂的后悔信息:“也许我真应该将我的求学期再延长一些,因为这不仅意味着我仍可经常见到小露,还可进入大学以及什么可能的前程。但是——啊,我还提什么‘但是’呢……”而这次拒绝最直接的代价,则是和小露情感关系的中止。“被我唤作小露的少女日后在我西来与我决绝的信里便宣称自己有了‘留苏预备生’作新朋友,带给我的刺痛多年才脱净。”是的,关于两人当时的关系,这里使用的是“朋友”一词。在当时中国城市青年男女情感关系的表述中,这个词语义暧昧但却指向明确——这就是青年男女之间的恋人关系。同性之间的朋友是可以兼容的,而异性之间有了新朋友则必须拒绝老朋友。昌耀就在这种情感逻辑关系中,被小露明确地拒绝了。
这是昌耀的初恋,也是他春风得意时节的首次失恋。应该说,昌耀的男女情感腺系足够发达,因为他尚不到18岁时就开始了初恋。但此后发生的一切,简直就像是命运特别的讽刺——由此直到1973年初37岁的年龄上,他才在头戴荆冠的负罪岁月中,组成了一个一言难尽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