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印度文明深沟巨壑,偏又宗教林立、智慧奥藏,几千年下来,一直以其高昂而雄峻的灵性精神在启示、教育着整个世界。但是,它近代以来的命运,却凶险异常,最后,国家的治理权几乎全然落入了西方殖民主义者的手中,成了大英帝国的一个庞大的行省,加尔各答也成为亚洲的伦敦。于是,出现了斯瓦米·辨喜、提拉克、阿罗频多与甘地等英雄人物,唤醒国民之意志,呼吁印度之独立。后来的历史之发展,更是把甘地和甘地的追随者,与印度的国运紧紧绑在了一起。他们也被誉为“圣雄”,圣雄者,弘扬真理、传播真道之使徒也。
然亦不免遭受各种批评,甚至无数的误解与非议。譬如当代的著名作家V.S.奈保尔在《印度:受伤的文明》中有过分析,他以为造成印度落后局面的原因,甘地主义就是其一:
一方面是印度教的种姓制度在印度文化里根深蒂固,印度宗教那种强调心灵解脱而安于生命现状的指导,让印度大量低种姓的平民能耽于苦难而不求现状的改变;
一方面则是作为国父的甘地,虽然反对不可接触贱民(Pariahs)的陋习,但没有打破种姓制度,并且,要命的正是“甘地主义”,让印度形成农村自然自治的政治生态,回归于古老的传统,“这在殖民时期,印度地广,组织落后,而要采取非暴力(Ahimsa)不合作以对抗英国是上好的方案,但是,一旦印度独立,这种政治生态却无法有效地将民族国家的意识真正树立,并形成全国上下一条心的合力”。
而奉甘地如神明、复如父亲的尼赫鲁,在其自传中如是云:
从本质上说,甘地的态度是苦行者的态度,他不正视尘世,否定人生,并视人生为邪恶。对苦行者而言,这种态度是自然的,但如果要一般珍爱人生、努力使人产生极大意义的世间男女也接受这种态度,似乎勉为其难了。甘地为了避免一种邪恶,容忍了许多更严重的邪恶。
就印度的历史与现状而论,甘地的许多政治与哲学理念确实会有一些叫人难以认同处,这看似是一个与时代错位的圣者,披着鹿皮,拄着拐杖,走出了森林,而无意当中走进了后工业的机器文明里面,面面相觑,彼此错愕。
因为甘地的主张,印度开始了反对工业化,反对机器,反对铁路,反对英国人带来的一切现代性的工业成果。他主张恢复传统乡村的手工劳作的方式,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恢复手工纺织业,所以才有了那些他自己手摇纺车的照片,而且到处宣传。
我们或许可以理解为他对科技文明存有许多层面的恐惧,此中亦不无洞见。不过他所提出的解决之道却有时不切实际,有时则必定有害。社会不公,或过度发展,显然不应以借着拒绝文明之公器而守着贫穷来解决。
著名诗人泰戈尔是甘地重要的朋友之一,也是印度第一个奉甘地为“圣雄”者,但同时不要忘了,他也是甘地的严厉批评者,是一位伟大的诤友,彼此存有若干歧见,或公开或私下,皆展开过激烈的论辩。这一点在罗曼·罗兰这一部书中有着详细的分析。
相比甘地而言,泰戈尔显然更是一个国际主义者,具有新时代的开明与雍容,他敬重甘地的崇高人格,然亦抨击甘地的某些政治见解,例如不分青红皂白地谴责西方文明,及焚毁外国衣服与一切舶来品。泰戈尔说:“我宁可将这些衣服送给那些赤身裸体的人,而不是拒绝。”
然而,这些歧见并未严重到影响他们彼此之间的赏识。或许,我们应该谨记的是,真正的诗人们通常比较能够明辨是非,我们对某些圣人却不能如此论断。不过,话要说回来,我们也不应评断甘地,因为圣人不是供人们评断的,而是让人敬仰的。这是墨西哥诗人帕斯在他的《印度札记》里面专门提醒过我们的。一个开明的诗人与一个保守的圣人之间的对话,显然是困难的。因为一个诗人在说话前,先聆听时代的声音,也就是说,他所使用的语言,既属于所有人,也不属于任何人。诗歌是一种秘密的信仰,话语中的信息却偏偏是普世的,但一个圣人则不然,他或与神对谈,或与自己交谈,所属的语言却都是渊默之音。
当然,甘地的保守不无理由,他有各种各样对时代日益趋于堕落的警惕,他曾说过毁灭人类的七种事:1.没有劳动的财富;2.没有良知的快乐;3.没有是非的知识;4.没有道德的商业;5.没有人性的科学;6.没有牺牲的崇拜;7.没有原则的政治。
如今思来,甘地的那一次向全球化以来的印度第一先知辨喜尊者的晚年朝圣,未能兑为现实,对印度社会的现代化与文明化,真可谓是失之交臂,而跌入谷底,令人沉痛扼腕。我们要知道,辨喜所呼吁的,其实正是普世主义,是全球化的理想与真精神,那也是克利希纳霹雳一般的声音:“阿周那,请站起来,准备战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