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12月1日。全州县。
晨雾刚刚凝聚,陈伯钧已经带着他的部队出现在石塘圩的古道上。
石塘地处湘粤桂三省四县交界之地,东接湖南道县,西经兴安可达桂林,南连灌阳至广东,北过全州到永州,距全州县城二十四公里。它是湘桂古道和全灌古道的交通枢纽,这里有近千户人家,是座历尽沧桑的千年古镇。
在灌阳以北的隔壁山甩掉桂军后,一路急行军,红五军团第十三师刚抵达此处,军团部参谋长刘伯承派来的一位科长就来到师部,带来了中央代表陈云写的信,信上叮嘱:“这是紧急关头,关系中国革命的前途,希望你们下最大的决心,赶快将队伍拉过湘江。”陈伯钧看完后递给参谋长潘同,老潘看完又递给政委罗华民,不待罗华民看完,老潘就着急地说:“军团首长催促我十三师主力立即赶往凤凰嘴渡过湘江,不然即有被敌截断的可能。师长,你怎么看?”
“没时间再等三十四师了!但愿他们能顺利突围吧。”收起信件,陈伯钧果断下达了立即向凤凰嘴渡口全速前进的命令。
地处湘江上游的凤凰嘴渡口,又名麻子渡,江面有六七十米宽,位于全州县凤凰乡麻市村,与界首渡、屏山渡、大坪渡,同系湘江有名的四大渡口。
当日凌晨一时半,红军总司令朱德发出作战命令,“红九军团于一号晨转移到清水、严家地域,配置暂为一军团之预备队,并受其指挥”,红九军团接到命令后,一路疾进,在红十三师到来前已顺利渡江。
不觉东方已现鱼肚白,前方树林间隙闪烁着点点光芒。
向导告诉大家,前面就是湘江。
“快到江边了!”“加油啊,前面就是湘江!”这些话,像电流似的迅速从队伍的前头传到后头,大家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终于,在朦胧的晨曦中,部队一口气赶到了江边。让人激动的是,正好赶上军团主力。战士们脱掉鞋袜,挽起裤管,踩着刺骨的江水,向湘江对岸徒涉过去。
水流湍急的湘江笼罩在白茫茫的雾中。
岸边光秃秃的麻柳树上,低垂的吊丝竹上,焦黄的马鞭草上,铺了厚厚一层霜。每个人的帽子上、衣服上和背包上,也都凝结了晶莹的霜花。战士们过江后,竟不再觉得冷,有的用江水洗把脸,有的拍去身上的尘土,然后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分吃着仅剩的一点干粮。
部队刚离开江边不远,东岸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枪炮声,担负掩护任务的红三十四师与桂军接上火了。
身后枪炮声一阵猛似一阵,大家越来越不安,都为兄弟部队担心,都在心里默念,希望他们尽快突出重围,摆脱险境,安全渡过江来。
这时传来一道命令:各军团自己收容部队,不管哪个部队的,都收容起来编入自己的军团里。“是啊!这种情况哪里还顾得了是哪个部队的,见到失散人员就先收容着吧。这些同志,能活着走到江这边就是好事。”罗华民说。
“我同意。”陈伯钧说。
拂晓前,部队进到位于全州县西南部的咸水乡地域,因地处全州、兴安、资源三县交界处,此地素有“全州南大门”之称,乃往来行人进入西延的必经之地。
咸水圩上,大部分店家在两天前听见枪炮声就携家带口躲进山了,只有零星几家店铺还在做生意。
“好香,是骨头汤的香味!”走在队伍前面的战士大声喊起来。大家顺着香味儿寻过去,石板路转角的地方,一家名为“孝道红油米粉”的店铺夹在剃头铺和铁匠铺间,大概由于太早,或者店家也躲进山了,那两间铺子大门紧闭,唯有米粉店里,两个人影正忙碌着。
“有粉吃了!”最先发现米粉店的小鬼欢呼起来,他的同伴——先头部队的战士们蜂拥而至,瞬间就把米粉店挤满了。“大家别挤,吃了东西要记得给人家钱。”有个较粗的嗓门喊道。“好的咧。”刚才走在队伍前的小鬼答。
又饥又渴,加上一天一夜没合眼,部队已疲惫不堪,大家都沿途购买能充饥的食物,走在队伍后面的,发现食物已被前面的队伍买光,只得继续饿着肚子行军。
由于队伍里夹杂着比红十三师还多两倍的落伍人员,这支队伍越拉越长。
过了湘江,基本算是已冲出蒋介石布下的第四道封锁线,暂时脱离了险境,但何键的湘军、白崇禧的桂军随时可能分路截击,加上兄弟部队红三十四师被困,陈伯钧心头涌起一阵酸楚。自苏区转移以来,作为全军后卫的红十三师和红三十四师,就像螃蟹的两把大螯,哪里有需要、哪里吃紧就挥向哪里,两师沿途默契地交替掩护,忠诚地保卫红军主力的安全。想到这里,陈伯钧忍不住爬上路旁一块巨石,翘首向北眺望。
全州方向,枪炮声依旧此起彼伏,片刻也没消停。
这是红一军团战斗最激烈的一天。
湘军的攻势太凌厉了,红一师在付出惨痛的代价后,不得不于11月30日晚撤离脚山铺阻击阵地。已成孤军的红二师为避免被包围,也主动撤退至珠兰铺、白沙一带,与一师占领的夏壁田、水头,构成第二道阻击线。第二道阻击线长达十公里,战线过长,而且是一片低矮的小土山,南低北高,进攻的湘军居高临下,红一军团的处境十分不利。
当晚,二师师长陈光在向团长们通报要动用师预备队的时候,团长们突然问:“军委纵队渡江了吗?”陈光回答:“渡了一半!”又有个团长焦急地说:“湘军超过我们的兵力十倍以上,仗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
脚山铺,北距全州县城三十来华里,是扼守桂黄公路的高地,是湘军进入界首的咽喉要地。这一带并排着两列东西走向约二公里的小山岭,连绵起伏的丘陵地上,长着疏密不均的松树。公路右侧是尖峰岭、双把牛角抱西瓜山、黄帝岭,公路左侧是冲天凤凰山、美女梳头岭、米花山和怀中抱子岭。黄帝岭和怀中抱子岭最高,同在南段。整个地势南高北低,北来的湘军呈仰攻状,而红军一早占领了高地,原本是占据着有利地势的。
但是,脚山铺阻击阵地眼看就要不保!
一旦失守,这可是危及中央纵队和后续部队的生死大事。
而红军十二个师中,目前还有八个师三分之二以上的人还没过江,蒋介石的“口袋”却愈收愈紧。军团首长林彪、聂荣臻、左权、朱瑞等人分析后,一致认为红一军团的作战能力已经消耗到了极限,最多还能坚持一天,当即给红军总司令朱德发了封电报:
朱主席:
我军向城步前进,则必须经大埠头,此去大埠头,经白沙铺或经咸水圩。由脚山到白沙铺只二十里,沿途为宽广起伏之树林,敌能展开大的兵力,颇易接近我们,我火力难发扬,正面又太宽,如敌人明日以优势猛进,我军在目前训练装备状况下,难有占领固守的绝对把握。军委须将湘水以东各军,星夜兼程过河。一、二师明天继续抗敌。
林 彪
聂荣臻
左 权
随后,中革军委向全军下达紧急作战命令,命令野战军主力消灭由兴安、全州向界首进攻之敌,钳制桂军及由东尾追而来的湘军、蒋介石的嫡系周浑元部,保证后续部队于2日早通过湘江。其中,命令一军团“全部在原地域有消灭全州之敌由珠塘铺沿公路向西南前进部队的任务,无论如何要将由汽车路向西前进诸道路保持在我们手中”。命令三军团“应集中两个师以上的兵力在汽车道及其以西地域,有向南驱逐光华铺之敌的任务,并须占领唐家司及西山地域”。命令五军团“主力应向麻子渡前进,并有拖阻桂军及周敌追击部队之任务。被切断的部队应自动地突围向麻子渡前进”。
紧急作战命令下达两个小时之后,凌晨三时半,中央局、军委、总政治部联合给红一、三军团下达了一定要保证执行军委上述命令的指令:
一日战斗,关系我野战军全部。西进胜利,则可开辟今后的发展前途,退则我野战军将被层层切断。我一、三军团首长及其政治部,应连夜派遣政工员,分入到各连队去进行战斗鼓动,要动员全体指战员认识今日作战的意义。我们不为胜利者,即为战败者。胜负关全局,人人要奋起作战的最高勇气,不顾一切牺牲,克服疲惫现象,以坚决的突击,执行进攻与消灭敌人的任务,保证军委一号一时半作战命令全部实现,打退敌人占领的地方,消灭敌人进攻部队,开辟西进的道路,保证我野战军全部突过封锁线应是今日作战的基本口号。望高举着胜利的旗帜,向着火线上去。
生死攸关!
“一日战斗,关系我野战军全部”“我们不为胜利者,即为失败者”“向着火线上去”……这道命令,既是军事命令,更是政治指令。
这是一封措辞严厉又满怀期望的指令。
接到电报后,所有一线部队都在按照要求准备战斗。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生死存亡在此一战。
读完电报,聂荣臻给红二师政委刘亚楼下了死命令:“今天是关键的一天,你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无论如何也要顶住敌人,守住阵地,以保障中央纵队渡过湘江!”
紧接着,红军总参谋部电令一军团在本日二时前,无论如何要保证决不让敌军突破白沙河,使红军总部和全野战军能顺利地渡过湘江封锁线。
12月1日的早晨异常清冷,银霜遍地,寒风料峭。
天一亮,湘军在蒋介石派出的飞行大队配合下,开始了进攻,兵力比前一天更多,火力比前一天更猛。
敌众我寡!
但红军士气高昂!
二十多里地的战场上,炮声隆隆,杀声震天。在茂密的松林间,双方展开了生死存亡的拼杀战。开始,湘军猛攻红一师三团阵地,三团连续打了几次反冲锋。敌转而猛攻红一、二师的接合部,最终被敌突进四五里地,并迂回到三团背后,包围了三团的两个营。一个营突出了重围,和红一、二团会合。另一个营突错了方向,反而突入敌群,被分割成许多小股,情况十分危急。
在半山腰的一堆乱石后面,红二师四团团长耿飚与参谋长李英华遇到一架重机枪,副射手浑身是血,看样子伤得不轻,只能躺着辅助射击。正射手看到耿飚,边开火边喊:“你们快一点,往东边去!”耿飚问:“往东边去干什么?”他说:“是团长的命令!”耿飚一看,这位战士是五团的,杀红了眼,连人都认不出来了。耿飚对他说:“东边由我们四团顶住了,你们就在这里坚持,我去叫援兵。”他这才认出耿飚来。耿飚刚走出不远,那地方就落下一排炮弹,耿飚回过头,见到重机枪的枪管和两顶红军帽夹在沙石里飞向空中。
借助松树和灌木的遮蔽,一小股头戴钢盔、穿戴整齐的湘军竟不声不响地越过数层岗哨,摸到了锥子岭东北麓,离红一军团指挥部一两百米的地方。
林彪、聂荣臻等军团首长正围着地图研究下一步战斗部署。
警卫员邱文熙突然听到了一声不同寻常的响动。他定睛一看,妈呀!几十个敌人正猫腰向着指挥部方向摸来!
“不好了!敌人已经端着刺刀上来了!”邱文熙冲进指挥部,一脸惊慌地喊道。
聂荣臻不信,抬头盯着邱文熙说:“恐怕是我们的部队上来了,你没有看错吧?”
邱文熙说:“没有看错,绝对没有看错!”
聂荣臻快步走出指挥所,到前沿透过灌木间隙一看,果然是头戴钢盔的湘军。
左权正在吃饭,全然不知这从天而降的危险,聂荣臻伸出双手,在空中使劲拍了一巴掌,说:“老左,敌人上来了,赶紧走!”左权迅速扔掉饭碗,拔出手枪振臂一呼:“跟我来。”
“赶紧撤收电台,向山隘口转移,警卫连准备战斗!”布置好后,聂荣臻转身对警卫排长刘辉山说:“你赶紧去山坡下通知刘亚楼那个政治部,让他们向预定方向紧急转移。”
刘辉山刚抬脚,一颗子弹射过来,打穿了他的脚板心。
见刘辉山倒地,离他最近的两名战士立即扑过去,一人抬手一人抓脚,将他半抬半拖抢了回来。“我去吧。”还没待聂荣臻发话,副排长已经猫着腰冲了出去。
撤退的时候,湘军飞机活动越发疯狂,几乎是擦着树梢投弹、扫射,还撒下很多传单,写着“如果不投降就要葬身此地”。很多人被吸引了注意力,不专心往前走了。聂荣臻忍不住着急地催促:“快走!敌人的飞机下不来,要注意的是地面的敌人。快走!”
林彪说:“这是打的什么鬼仗!”
聂荣臻说:“这次过湘江,我们不仅要掩护中央机关,而且要掩护几支新成立的部队。那些教条宗派集团的人,不注重主力兵团的充实建设,却成立了一些缺乏基础的新部队。”
林彪说:“是啊,我们主力兵团缺乏兵员补充,被打掉一个就少一个,而新成立的部队战斗力不强,我们既要完成保卫总部的主要任务,有时还要掩护他们。”
红二师第四团与红一师的边界,有一条弯曲的干涸河沟,极不易展开火力,最终却被湘军攻进几里地。四团在组织突击队,准备向入侵的湘军反击时,军团保卫局局长罗瑞卿到阵地上来了。
保卫局的政工人员,已经组成了“执行小组”,作临阵“督战”之用。当耿飚看到罗瑞卿提着驳壳枪,带领执行小组走来时,心里不由一悸:糟了!
当时政治要求极严,谁在作战时弯一下腰都要被认为是“动摇”而受到审查,轻则撤职,重则杀头。在战场上,尤其是战斗失利的时候,保卫局局长找上门来,大半是不妙的。
果然,罗瑞卿来到耿飚面前,用驳壳枪点着耿飚的脑袋,大声质问:“西城,格老子怎么搞的?为什么丢了阵地?说!”
“西城”是四团代号。
罗瑞卿腮部有一伤口,是第二次反“围剿”时在观音岩负的伤,由于愈合不好,加上他那严厉的神情,真有点“咬牙切齿”的样子。
耿飚说:“你看嘛,全团伤亡过半,政委负伤,我这当团长的已经拼开了刺刀。敌人兵力处于绝对优势,我一个团抵挡十多里的正面,接合部的失守,也是战士全部牺牲后才发生的。”
李英华赶紧报告:“我们正在组织突击队,一定要把阵地夺回来。”
罗瑞卿缓和下来,说:“因为接合部被突破,白沙河防线随时有被攻进的危险。四团不应该有这样的事嘛。”
他用了信任的语调,大家才松了一口气,继续商量如何出击。为了缓和气氛,罗瑞卿递给耿飚一支烟,并说:“指挥战斗不要披着毯子,像什么样子嘛。”
耿飚的警卫员杨力与罗瑞卿是熟人,赶紧把他拉到一边,诚恳地说:“罗局长,您弄错了。我们团长正在打摆子,是我给他披上的。”
罗瑞卿这才真正后悔了。他与耿飚温和地谈了一会儿,告诉耿飚,军委纵队刚刚渡过大半,阻击部队务必顶到中午十二时后,才能保证大部队完全渡过。
耿飚直言不讳地说:“他们走得真慢!我们每分钟都得用血换啊。”
罗瑞卿长长地出一口气,自语了一句“格老子!打!”就匆匆走了。临走前对杨力说:“过了江,到‘戴胡子’那里给你们团长弄点药来。”
红四团突击队堵住了湘军冲进来的缺口之后,团里又组织了一个营的兵力,把突进来的那股湘军就地歼灭。接着,战士们硬是拼刺刀将来势汹汹的大批湘军杀了回去。激战中,飞机又来了,通信排要吹防空号,耿飚说:“不管它,因为敌我正在拼刺刀,敌人扔炸弹,会把他们自己的人炸死。”果然,敌机仍然俯冲,但投下来的不是炸弹,而是些传单,上面写了些“红军如不投降便要葬身湘江”之类的话。那些白花花的纸片,正好让后面做饭的人拿去做了引火的“柴”。
事后,耿飚才知道罗瑞卿冒着火到四团阵地上来的原因。
原来,那股冲进来的敌人,竟鬼使神差迂回到红一军团指挥部去了!
接合部被突破以后,红二师也有被“包饺子”的危险。因为红二师部署靠外,他们当机立断,命令守白沙的团队将敌人坚决顶住。这个团打得非常顽强,硬是将来势汹汹的湘军顶住了,其他两个团得以撤出,向西边大山靠拢。
冬雨在寒风裹挟下,自北向南放肆狂奔,砸在脸上,生生地痛。
站在湘江西岸的李天佑面色凝重,自拂晓带着红五师十四、十五团赶来,与红十三团会合,接替了红十团在光华铺的防务后,部队的伤亡就一直有增无减。昨天从新圩阻击战撤下来,满以为军委纵队已经渡过湘江,不料后续部队的队伍竟拖得那么长,将掩护的战斗部队拖在湘江两岸,完全不能按自己的意愿消灭敌军。
再次将桂军的火力压下去后,战斗间隙,李天佑着急地望了一眼湘江东岸,他的思绪又回到了11月30日。
11月30日。
饥寒交迫,频繁的战斗加上高强度的奔波,扼守新圩阵地的红五师指战员们已疲惫不堪。桂军还在飞机配合下,以重兵一次次发动着大规模进攻,大有不攻下新圩不收兵之势。死神时刻追逐着每一个红军指战员!
此时除了弹药严重不足和伤亡惨重外,威胁红军生命的还有饥渴,战士们大部分是饿着肚子在坚持,体力消耗极大,不少战士虚脱昏倒。几个又饥又渴的红军战士想到村里找点吃的,可是村里的人都躲进山了,只在一个姓海的老大娘家里,找到一锅似粥非粥的猪潲,就把它吃了。临走时,战士们在锅中留了张纸条,放了几个银毫子压在上边。
战斗员越来越少,弹药也越来越少。师长李天佑下令不准乱开枪,要保证每一颗子弹都消灭一个敌人。桂军见久攻不下,又派来飞机和大炮狂轰滥炸。眼见红军战士在枪林弹雨中一排排地倒下,李天佑不得不下令撤退。午后一时许,红十四团、十五团冒着桂军的炮火,在付出巨大的伤亡代价后,撤退到龙桥村后面的虎形山上。很快,虎形山也失守了,红五师被迫退守一公里外的炮楼山。已鏖战两天两夜的五师伤亡惨重,所有人都已精疲力竭。炮楼山随时可能失守,新圩阻击阵地的最后一道防线,随时会被桂军攻克。
可前来接防的红六师十八团仍旧了无踪影。
李天佑心急如焚,忍不住走出指挥所,举起望远镜查看敌情。
二十岁的李天佑是广西临桂人,和李宗仁、白崇禧是老乡,知道桂军打仗不是草包。这一带流传着“桂军打仗像恶狼”的说法。桂军训练有素,性格倔强,体格强壮,很能打仗。何况,这次红五师面对的是桂军“精锐”第七军的两个师和湘军第十五师一部。李天佑在百色起义时是桂军第七军的老对手,然而要以一个师的兵力对付三个师的攻势,困难可想而知。因此,进入广西地界后,每次做出一个决定,他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反复分析。
山下,一千多个桂军又逼近了。
李天佑赶忙返回指挥所,对红十四团团长黄冕昌说:“十五团白志文团长牺牲了,参谋长胡震去顶白团长指挥,也牺牲了!”黄冕昌听到这个消息,想起十五团政委罗元发也身负重伤生死未卜,不禁悲从心来,眼泪一下就滚出来了,他说:“师长,你说下一步怎么打吧!”李天佑说:“军团首长给我们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钳制桂军,确保整个野战军的左翼安全。目前中央纵队还没有完全渡江,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后退!你马上回到阵地指挥十四团,设法把敌军打下去,形势非常紧张,也怪不得我们广西人打广西人了,你给我往死里打!”黄冕昌和李天佑一样,也是广西人,1929年和李天佑一起参加邓小平领导的百色起义,后来随红七军转战千里到达中央苏区,两人多少次并肩出生入死,早已是生死之交的兄弟。
黄冕昌带着红十四团部分战士一路小跑,奔赴公路右侧的肩背岭伏击桂军,进入阵地后,他立即命令二连连长:“你带两个机枪班向敌人侧后迂回过去,我们则埋伏在工事里,等敌人靠近后,给他个前后夹击。”
战士们埋伏在战壕里,衣服又是泥又是水,贴在身上,很难受,大家咬牙坚持着,等着桂军进入射程后好干一仗漂亮的伏击战。桂军见红军一枪不放,便一个劲朝上爬。等他们爬到离战壕只有三四十米的时候,十四团指导员何诚大喊一声:“打!”一排手雷便飞了出去,桂军一乱,红军所有轻、重火器一起响了起来。这个时候,机枪班已经迂回到桂军后面,他们的机枪雨点一般朝着桂军射去。
桂军刚垮下去,黄冕昌从重机枪掩体走出来对何诚说:“指导员,你赶快组织部队从敌人尸体上捡弹药,准备再战,我到前面的工事去看看。”当他走到轻机枪阵地时,一颗子弹打在他的腿上,包扎好后,大家劝他回团部去,可是被他拒绝了,还召集大家研究下一步的打法。
黄冕昌详细地分析了眼下的形势:从地形来看,敌人从正面阵地是冲不上来的,左侧有红十五团的火力支援,要冲上来也困难,唯有右侧因为一些自动火器都调到正面阵地上来了,火力较弱,可能成为敌人攻击的重点。因此必须把正面阵地的大部分轻重火器立刻调到右侧,左侧只留排长钟彬带两个班在那里守着。
果然,两千多桂军像山羊群似的从红十四团的右侧阵地冲上来。当桂军刚爬上阵地前的小山坡,何诚立即命令轻重火器一齐开火,密集的雨弹向冲锋的桂军倾泻而去,冲在前面的桂军应声而倒,后面的桂军慌忙匍匐在地,不敢贸然攻击。
何诚见暂时压制住桂军的攻势,长长地舒了口气,但毕竟敌众我寡,实力悬殊,只得命令战士们退进工事坚守。
这时,左侧阵地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声,黄冕昌立即抽调右侧阵地的部分火力去支援左侧。
原来,桂军见红军的右翼阵地火力猛烈,一时难以得手,遂趁势向红军的左翼阵地发起攻击。坚守在左翼阵地的排长钟彬,立即组织两班战士对进攻的桂军进行反击。阵地的右侧骤然响起轻重机枪的吼叫声,子弹如暴雨般向冲击中的桂军倾泻而去。
钟彬扭头一望,原来是黄冕昌团长率领火力前来掩护,精神大振,他端起轻机枪大喊:“同志们,冲啊!”
愤怒的子弹向敌人扫去,两班的战士趁机向桂军发起了反击,追着桂军猛打猛冲,将桂军的进攻打退了。突然,阵地上传来一阵惊呼声:“团长!团长!”
钟彬一愣,慌忙扔下手中的轻机枪,转身往回跑,只见黄冕昌身中数弹,倒在血泊中,战士们围着他拼命地呼喊,可是他早已停止了呼吸。战士们都失声痛哭起来。
就在这时,正在前沿阵地上监视敌人的战士大声喊叫道:“敌人又冲上来啦!”
何诚一面命令战士将团长的遗体抬走,一面组织战士向桂军发起反击。
下午四时,红五师接到了军团的电报:中央纵队已过湘江,正向西延前进,你们的阻击任务已经完成,命令你师把防务交给六师,部队迅速过江。李天佑把来电仔细地看了两遍,轻舒了一口气,紧紧握着钟赤兵的手说:“好!中央纵队总算安全地渡过江去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桂军阵地的右侧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一班人马直冲入桂军队伍,刹那间,桂军阵脚大乱。原来是奉命前来接防的红六师十八团从文市赶来了。十四团、十五团的红军指战员们见援军赶到,士气大振,趁机发起全线反击,桂军便似潮水般溃退。战士们刚要追下去,指挥部发出了撤退的信号。
李天佑心如刀绞,他强忍泪水,带着十四、十五两个团剩余人马马不停蹄赶往界首。
此时,从凌晨接到军团部“紧急驰援红四师在兴安界首之光华铺阵地,将新圩阵地移交给红六师十八团接防”的命令时算起,已经过去十几个小时!
启程前,李天佑带着仅剩的几名连以上指挥员面朝新圩方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冬日的雾缠在山腰,茅草上那一串串水珠溅落在衣着单薄的战士们身上,让人一阵阵寒栗。
掩护红八军团离开灌阳后,红三十四师师长陈树湘马上召集连以上干部开会。
陈树湘说:“刚才接到军委命令,要我三十四师迅速赶赴枫树脚接替六师十八团防务,阻止桂军越过新圩,掩护中央纵队和主力部队渡过湘江。根据上级指示和我师情况,我考虑,由韩伟团长率一〇〇团先行,疾进灌阳方向,接替十八团在枫树脚地域阻止桂军北进之任务;我和苏达清团长带一〇一团及师部居中;程翠林政委和吕官印团长带一〇二团殿后,在文市、水车一线占领有利地形,阻击追敌周浑元等部,保证主力部队渡江。如果没有意见,就分头行动。”说完,陈树湘与众人一一握手。
大家相握的手都在颤抖,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有一种不祥之感笼罩在心头。因为大家都清楚,接下来不仅要遏阻并摆脱周浑元部,还要面对熟人熟地且善于山地作战的“猴子兵”——桂军。
由于战事吃紧,陈树湘讲得非常简明扼要,但他讲话时的心情非常沉重。陈树湘是湖南长沙市人,身材魁梧,行动利索,平易近人,是在毛泽东、何叔衡影响下投身革命的一位有勇有谋的将领。
当队伍踏上水车的灌江便桥时,太阳已经出山。这时,天空突然出现三架飞机,不一会儿已盘旋到头顶,随即进行狂轰滥炸。一时天摇地动,焦土飞扬,血肉横飞。一〇二团机枪连连长廖仁和赶紧扑倒在一棵大水杨柳树下。待敌机飞远,廖仁和站起一看,刚架起的便桥已被炸得七零八落,江里、岸上和树林里到处是尸体,有的残缺不全,树枝上还挂有战友们的碎尸,江水被染得殷红。这次遭袭,部队牺牲了二百多人,有些是和廖仁和一起入伍的老乡、老战友。简单地将他们掩埋后,队伍又继续赶往枫树脚。
这时,红五师在师长李天佑率领下,在新圩阻击阵地与桂军鏖战了数日,已奉命将防务移交给红六师第十八团。
当红三十四师经山燕头、大塘、苗源,过洪水箐登上海拔1100米高的观音山时,已是12月1日13时。红六师第十八团损失殆尽,新圩防线已被桂军完全突破,不仅接防不可能,而且通往湘江的大道已被截断!
遵照中革军委总司令朱德于1日5时发来的“三十四师应力求在枫树脚、新圩之间趁敌不备突破敌围,然后急行军西进大塘圩”的指令,三十四师只好从板桥铺一带穿过公路,再经湛水、流溪源,翻越海拔一千多米高的宝界山。部队再次陷入崇山峻岭,在羊肠小道上艰难地一路西进,准备绕开敌军直奔湘江。
光华铺阻击阵地距离界首渡口约十里路,周围是一片比较开阔的丘陵,大树很少,只是在稍微突起的山包上零星生长着一些低矮灌木和杂草,地形实在不便于坚守。
担负掩护军委纵队、九军团、五军团过江任务,奉命在界首以南阻击桂军的红四师十团,经过连续两天的激战,伤亡惨重,早已从渠口渡西岸、五甲塘及唐家岭退守到第二道防线碗塘岭一线。
当天下午,碗塘岭炮声、枪声响成一片。
几个战士正从一棵松树下经过,一颗炸弹在旁边炸开,战士余才凤赶紧蹲下,就地一滚躲进附近的弹坑,他感觉手臂一阵剧痛,心想这下肯定报销了。几分钟后,硝烟散尽,他抬头一看,还好,只是手臂擦掉一大块皮,虽然鲜血直流,却并无大碍!余才凤庆幸只是小伤,忙回转身查看同伴的情况,当目光停留在不远处时,眼前的一幕让他呆住了——刚才一起战斗的三个兄弟全都倒在了血泊中,他冲过去,用力摇晃,用力呼喊。兄弟们已经完全没了知觉。看着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就这样死了,余才凤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得把敌人撕个粉碎。
一阵炮击后,桂军用土话大声嘶喊向十团阵地冲了过来,又一场肉搏战展开了。
连续打退桂军十几次进攻,二营营长牺牲了,沈述清团长来到二营阵地上亲自指挥作战。他率领全营战士从山上猛冲下去,拿着手雷扔向敌营,打退了桂军的进攻。桂军第二梯队又冲了过来,明晃晃的刺刀闪着寒光。眼看二营阵地就要被敌夺去,沈述清与敌人展开了肉搏。战士们看到团长奋不顾身,都大喊着跑步上前,用大刀向敌人劈去。突然,一颗子弹打中了沈述清的左脚,他还摇摇晃晃继续向前冲,冷不丁,一把刺刀刺来,他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沈团长倒在血泊中,战士们围在他身边,像要把他唤醒一样地呼叫。可是,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战斗打得很艰苦,双方伤亡不小!我们的装备实在可怜,子弹太少,现在剩四五发子弹的就算富有的了。我们不能像敌人那样乱放枪,几乎每射击一枪都得认真考虑,目测一下距离,在射程之内才开枪。”刚回到红四师前敌指挥部,张宗逊师长就大声嚷道。
“这个情况,必须马上向彭德怀军团长汇报。”黄克诚政委说。
界首。红三军团指挥所。
得知十团的伤亡情况后,彭德怀问张宗逊:“现在你四师十团还有多少人?”张宗逊答:“营、连、排干部战士伤亡大半。”彭德怀从桌子上拿起电报,在手上扬了扬,愤愤地说:“刚才接到军委命令,说中央第一纵队即将过江,我们的任务是在这里掩护他们过湘江,牵制桂军,将桂军拖在光华铺地域。沈团长牺牲了,命令四师杜宗美参谋长接任团长职务。你们回去,火速整顿一下部队,要坚决抗击桂军主力的进攻。”
红三军团指挥所,设在湘江边一个山腰上的祠堂里,祠堂后面是山,距离渡口只有几百米距离,站在祠堂外,临时架设的浮桥尽收眼底。政治部保卫局局长张纯清带着警卫大队和收容队隐蔽在祠堂周围,保卫军团首长的安全。
此时,保卫局的勤杂人员和病号已奉命先过江。
张宗逊和黄克诚回去不久,就来电话报告,杜宗美团长在去二营阵地时不幸中弹牺牲了。
十团团长沈述清牺牲了,年仅二十六岁;
几小时后,继任团长杜宗美牺牲了,时年三十五岁;
九连连长谢兴福也牺牲了;
全团伤亡四百多人。
彭德怀听到麾下干将接二连三地倒下的消息,不觉悲从中来:“这打的什么仗!不到一天时间,四师十团就死了两个团长,这样打下去,野战部队只有死路一条!”杨尚昆在一旁已是热泪盈眶,说:“唉!中央纵队快点过江啊!也好减少部队的伤亡……”
所有的红军指挥员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中央纵队过湘江的消息!
炊事班班长老王浑身尘土,挑着一副伙食担子来到指挥所。一迈进祠堂,老王就喊:“首长吃饭!”彭德怀双眼望着门外,没作声。杨尚昆轻声说:“老王你辛苦了!”老王打开盖子,取出两个旧搪瓷缸,里面装着沙红色的糙米饭,另外又端出一个土碗,里面是辣椒拌的酸菜,放在桌上说:“首长,饭菜全都凉了,吃饭呀!”
彭德怀走过来,看了一眼饭菜,问:“你们都吃饭了吗?战士们都有米饭吃吗?哪里弄来的稻米?”老王回答:“是供给部队分给首长的米,说只保证首长吃。”彭德怀说:“战士吃啥我吃啥,我彭德怀有盐同咸,无盐同淡。下次给我送苞米饭来,这米饭留给伤员吃!”
12月1日凌晨。界首渡口。
霜风凄紧,冷雨飘零。
茫茫大雾吞没了湘江,十几米外就看不清人脸。
军委第一纵队已经渡过湘江,正在过江的是军委第二纵队。
浓雾中,激战仍在继续。从新圩撤出的红三军团五师第十四团、十五团赶到,与十三团会合,接替了第十团的防务,与红四师一起在西岸阻击光华铺之敌。红六师主力到达东岸,一面组织渡江,一面阻击兴安北上的桂军。
浮桥上挤满了人。他们肩挑背扛着各式武器和装备,有的甚至光着脚丫,穿着单衣短裤,随着人群缓慢地向对岸蠕动。队伍中段,十来个年轻战士抬着沉重的炮座,正吃力地向前走,将浮桥压得一晃一晃的。由于辎重压身,渡江的部队虽然在指挥员安排下有序地通过,但前行十分缓慢,几乎是一步一停,队伍中不时传来“快,跟上”“加油,过了湘江就安全了”的催促声。
桂军的飞机轮番轰炸着湘江上的浮桥。
“轰隆!轰隆!”两声巨响,刚抢修好的浮桥又被炸得七零八落,江面随处可见漂浮的碎木板、骡马、草鞋、斗笠和红军。落在江中的红军将士,有的是从浮桥上被炸下,有的是从上游十里的光华铺战场落水后漂来,有的已经没了气息,那些受伤的,此时也无人顾得上施救了。
工兵营的战士冒着枪林弹雨,跳进冰凉刺骨的江水中抢修浮桥。桥刚抢修好,工兵们还没爬上岸,敌机又来了。炸弹又将浮桥炸成数段,断裂的竹竿、木板、木棒,在江中拥来挤去,撞击着牺牲红军的尸体,湘江里泛起一团团血水!
行李、挑子、辎重、机器、马匹四散在江边,一堆堆的书籍、文件、地图,有的被扯得七零八落,有的正在被烧毁。数千待渡的红军,在敌军强大的火力攻势下,一筹莫展,进退维谷。队伍在江边的小山坡上停了下来。
指挥所里,彭德怀发怒地命令政治保卫局派人去叫他们快点过江:“他们早一分钟过江,掩护的战斗部队就少一点牺牲!这个道理他们都不懂吗?!”张云逸闻言,立即指示侦察部的全体指战员出动,带保卫队的一个排前去催促部队迅速渡江。
周恩来也来到渡口指挥渡江。
接近中午时,大部队总算渡过了湘江。
随后,保卫局紧随彭德怀、杨尚昆一起渡过了湘江。
渡江指挥部设在湘江东岸,距桥头很近的一个小院里,院子南北两面都是山,除高射连在山坡上构筑了防空工事,周围没什么房子,也没有其他设施。
渡江前,中革军委工兵营和中央警卫团警卫营、军委高射机关枪连、军委通信连奉命护卫渡江指挥部。由作战科科员王耀南兼中央纵队工兵营营长。军委为了加强战斗力,把红二十二师工兵连也配属工兵营。不过,在过去的一个月中,这个连打得只剩三十多个人了。
其他负责掩护的部队奉令撤离后,作战局局长张云逸找到王耀南,大致说了目前各部过江的情况,然后说:“界首浮桥已经完成使命,军委下达了下午四时整炸桥的命令,你务必将浮桥和能利用的一切渡江器材彻底炸毁,以迟滞桂军追击。”
王耀南看了一眼浮桥,说:“军委的首长都过江了吗?”
张云逸说:“博古、李德、朱德等同志都已过江。”
王耀南向张云逸敬了个礼,斩钉截铁地说:“保证完成任务!”
“炸桥时间不得任意提前或推后。”张云逸补充道,“守桥部队统一由你指挥。”
这时,工兵连除留了两个排外,其余都已经过江,总部防空连也撤走了,但渡江指挥部还在发挥作用。王耀南叫留下的两个工兵排和守卫部队一起把防空工事改为地面防御工事,然后带人在浮桥和一些机动用的船只上安装炸药、雷管和导火索,并准备了一些汽油和煤油。
此时,后卫部队抬着一些伤病员下来。王耀南焦急地问道:“还有哪些部队没撤下来?”
“其他部队已从浮桥的上下游涉水过江了。”有人回道。
下午两点,王耀南带人到桥头检查撤离准备工作。刚走到指挥部东北面山坡不远的地方,突然发现约一个连的桂军,已经摸到离指挥部只有五百米左右的小山包上了。情况万分危急,刻不容缓。王耀南立即命令守桥排开枪。战士们疑惑地看着他,似乎不太理解,因为距离很远很难命中目标。而且,以前打仗从来没有这么远就开枪的。
“啪啪啪!”
王耀南急了,一抬手,驳壳枪里飞出一梭子弹。
听到枪声,指挥部警卫连也开始向桂军射击。
战士们才明白过来,营长这是要用枪声提醒警卫连有人偷袭。步枪机枪立即爆豆般地响了起来。
工兵连冲到离指挥部不远的地方,听到桂军一片乱叫:“抓毛泽东!”“抓朱毛!”“抓活的!”“抓住朱毛有重赏呀!”
“啪!”
一声枪响过后,几匹马突然从院里冲出,其中有一匹灰黄色的战马冲在前面,马背上的人留着长长的胡子。
王耀南心里不由一怔。
啊,那不是周恩来总政委吗?怎么还没过江?
桂军不认识周恩来,还以为是毛泽东,继续打着枪,嘶喊着。
“掩护总政委!”王耀南暴喝一声,战士们这下眼都红了,每个人都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不顾一切地向桂军射击。
这时,守卫部队又上来两个排增援,暂时把桂军压了下去。因为摸不着红军的虚实,桂军缩回去后半天没敢再动。保卫渡江指挥部的人马因兵力有限,敌人退下去后,王耀南即命令部队停止追击,退回工事防守,待指挥部的人全过了江后,也紧随其后撤到西岸。
“彭军团长,还有多少部队没有过江?”张宗逊在电话里着急地问彭德怀。
“军委传来的消息说,还有十五师、三十四师、六师第十八团没有过江,大部队都已经过了。”电话里传来彭德怀的声音。
“其他渡口的情况怎么样?”
“只有凤凰嘴和界首还在我们手上,其他渡口都已经被敌人封锁了,情况很危急啊!你们一定要继续坚持,再困难也要给我顶住!”
“是!”
时近午后,桂军的攻势一点也没有减弱。
担负掩护任务的兄弟部队都已撤离,界首西岸,只有红四师仍在孤军奋战。
张宗逊已打红了眼,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黄克诚找到他时,他正在前沿指挥战士们修复被打坏的工事,黄克诚说:“我们的阻击任务已经完成,是不是也撤?”张宗逊说:“没有接到命令,不能撤!”黄克诚说:“桂军的兵力越来越多,再不撤怕是要被吃掉。”
两人正说着,一颗炮弹落在十米开外,随着“轰”的一声,三棵挤在一堆的松树被连根拔起,轰然倒下。张宗逊看了一眼满脸黑泥的黄克诚,嘴里蹦出一个字:“撤!”
“同志们,撤!”黄克诚吐出一口带血的烟屁股,转身对身后的兄弟们喊道。刚才,炮弹炸开时,一颗煤夹石呼啸着飞过来,刚好击中黄克诚干裂的嘴唇,他看着眼前硝烟弥漫的山头,狠狠地用湘西土话骂了一句:“十你老母亲!”
全州县古岭头。
一条东西走向的古道在山脚转了一道弯,在山坳里铺开二三百米后,顺着山坡通往半山,又从山上弯弯曲曲地绕过山腰,穿过一道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石拱门,消失在山后。
被晨雾打湿的青石板湿漉漉的,桂军的官兵顾不了那么多,三三两两席地而坐。路旁的孤坟上,一名军官模样的人正坐在上边抽烟。他的目光透过烟雾,顺着古道的方向朝远处张望。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四天,或者五天,就可以回到老家衡阳,要不是这场战争,他大概正在回家的路上。两个月前,他的父亲托人捎来消息,说今年的寿诞,想宴请一下父老乡亲,来人还说,老父亲大概是想他了。所以,按计划,他是要在12月1日这天回衡阳老家的。谁知道呢,这就打起来了。
早上,追击红八军团到这里后,他们奉命兵分两路,一路向西继续追截,一路就地监视湘桂边界蒋介石中央军的动态。
大概上午十点左右,侦察兵来报,说有支百十号人马的部队正从东边开过来。
坐在孤坟上抽烟的,正是桂军第二十四师副师长兼第七十团团长颜仁毅。闻言,他收回思绪,将烟头在大头皮鞋鞋底抹了两下,确认烟头熄灭,才不慌不忙地说:“老子刚点燃一根烟,他们就来了。扫兴!”
副官将头凑过来,用手枪朝上顶了顶帽檐,说:“哥,打还是不打?”
颜仁毅说:“猴急什么?等他们转过前面的弯道,进到山口再说。你先喊弟兄们做好战斗准备。”
副官大声说:“好嘞。”
颜仁毅捡起坟头上的一块压纸钱的石子,朝副官扔过去,说:“你小子小点声,惊跑了到嘴边的肥肉老子拿你是问!信不信老子送你进去和他做伴?”说完冲脚下指了指。
副官的下巴扎扎实实地挨了一下,痛得直咧嘴,却不敢喊出声,只得缩了一下脖子,然后轻手轻脚走到战壕边传令:“一个一个传话下去——全团隐蔽,做好战斗准备。”
前来的部队越走越近,颜仁毅发现这支部队的着装很规整,与衣衫褴褛的红军不一样,他不禁在心里犯起了嘀咕。副官这时也跑回来了,说:“哥,这伙人不像是红匪。”颜仁毅说:“你以为哥看不出来?这个时间能出现在这个地方的,肯定不会是湘军,应该是周浑元部万耀煌师的先头营。老蒋的人来得蛮快啊。”副官问:“怎么办?”颜仁毅口气坚决地说:“这有什么好说的?白长官早就有令,不管是红匪还是老蒋的部队,只要进广西就打!通知弟兄们,准备战斗!”副官又说:“好嘞。”
“二一〇营跟着我在正面,你带着二〇八营走左边,老八带着二〇九营走右边,这么迂回包抄过去,包他们的饺子,然后等我枪声号令就开打。”早就做好打算的颜仁毅吩咐道。占着这样好的有利地形,眼前这一仗对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三期、参加过北伐战争的颜仁毅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何况,自己手中的兵力也占着绝对优势。
果然,山下的中央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措手不及,趴在地下还击几分钟后,纷纷寻找掩体。桂北的山地里,树木不多,石头倒是挺多,中央军很快躲在石头后朝山上还击,边打边往后缩。
颜仁毅的人已切断其后路,中央军只得举手缴械。战斗进行不到一个小时。中央军的头目这才发现伏击自己的不像红军,得知是李宗仁的部队后,头目这才猛然醒悟,他一拍脑袋,说:“还以为你们是共匪呢,原来是李长官的部队,我们是蒋委员长的部队,惭愧惭愧,真是丢人丢到广西来了。对了,你们怎么打我们呢?”
颜仁毅上前一步,双手抱拳,说:“哎呀!误会误会,这不,我们以为是红匪来了嘛。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兄弟给你赔不是。”
“不敢当,不敢当!要不是共匪西窜,谁愿意这大老远追过来啊,这一个多月挨饿受冻不说,一不小心挨了‘花生米’还把小命送了。”
颜仁毅说:“兄弟们辛苦了,不过你们进来广西,应该提前打个招呼,兄弟们好去接应一下,再者说,像这样造成了误会,多不好!”
那人忙说:“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界首。湘江渡口。
江岸东北侧的桂军打着枪,正向湘江渡口运动。
王耀南最后看一眼江上的浮桥,走进三官堂,果断下达了炸桥的命令。
“轰隆隆……”
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江面上顿时腾起一排巨大的水柱。
这座工兵营守了几天几夜,渡过了红军千军万马的浮桥,又被工兵营亲手炸毁了,变成一块块碎木片,随着哗哗的江水向下游漂去。
中革军委限定的渡江时间已经过去,红八军团距离界首渡口还有三十公里路程。经过一夜行军,一些年岁较大、体力不支的伤员和肩负重担的运输员、炊事员掉队了。
跟上来的人也都疲惫不堪。
有的脚底起了水泡,忍着连心的剧痛,一瘸一拐地走着。
有的实在支撑不住了,干脆倒在路边,在那里打起隆隆的鼾声。
有的紧闭两眼,双脚机械地移动着。
直到午后,红八军团先头部队才陆续到达界首渡口附近。不料,为了迟滞桂军,界首浮桥已经被工兵炸毁,桂军控制了界首渡口。这支疲惫不堪的部队只好立即掉头向北,赶往位于界首下游十二公里的凤凰嘴渡口。
湘军、桂军沿桂黄公路南北对进,欲全线封锁湘江沿岸各渡口,屏山渡、大坪渡、界首三大渡口相继失守,只剩下凤凰嘴渡口仍控制在红军手中,凤凰嘴成为滞留在湘江以东地域红军各部抢渡的最后一个渡口。
下午两点多钟,红八军团终于到达凤凰嘴渡口。
渡口两岸,都是平坦开阔的田野,无遮无蔽的,几百米开外才有一些松林茂盛的低矮山岭,田野上夹杂着几个小村落,几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渡口上游约三百米处,筑有用江石垒成的堰坝,当地人称其为董家堰,坝上江面开阔,水势平缓;坝下形成急滩,水浅流急,到渡口处水面开阔,水深不见底。为方便往来行人,该处设有一扯渡。
当红八军团先头部队赶到湘江东岸麻市村时,前面的部队正在抢渡。军团首长周昆、毕占云、罗荣桓等人商议后决定,为了保证兄弟部队渡江,红八军团主动担负起后卫掩护任务。同时,为了整顿队伍,恢复战斗力,干脆稍事休息一下,等待后到的同志喘口气后一起过江。于是发出通知:快做饭吃,随时准备过江。
将士们正在烧水做饭,还有一些躺在树荫下熟睡。
“啪啪啪!嗒嗒嗒!”
突然,一阵激烈的枪声在离渡口只有二三里地的山头响起——警戒部队和偷袭的桂军打了起来。
桂军追到江边来了!
“所有的战斗人员集合,占领右侧山头,掩护警戒部队后撤!”指挥员大声地命令着,“非战斗人员马上过江!”
对岸,掩护红八军团的红九军团,也与自全州方向追来的湘军展开了枪战。
枪声一再催促红八军团立即过江。
但是,敌机仍在渡口上空盘旋,不断地扫射、轰炸。
“快蹚水过去吧,只有躲进对岸那片林子,才有活路。”说完,侦察连参谋萧俊英跳下江去。无线电报务员黄良成、供给部的赖庆生、军团首长的马夫老秦等人卷起裤腿,紧跟着跳了下去,“扑通、扑通”,一连串跳下了十几个人。见有人带头下水,原本挤在岸上观望的人纷纷跳了下去,大家蹚着寒冷刺骨的江水向对岸走去,水没过腰部,浑身不由得哆嗦起来。江水浸透棉衣,身子格外沉重,加上水流的冲击,真正是举步维艰。
敌机呼啸着俯冲下来,连投三弹。
“轰隆!轰隆!轰隆!”
水柱冲天而起的瞬间,几名红军应声倒下,很快就被江水冲走了。
飞机丢下的炸弹、山头的炮火,开始向渡口不断地猛烈轰炸。渡江部队不断有人倒下,满江灰色的躯体随着冲天的水柱,在殷红的血江中翻飞、沉浮,被江水卷走。
凤凰嘴渡口挤满了人,红八军团司令部机关无法继续抢渡,只好跟着向导沿江而上,来到距凤凰嘴渡口三百余米的建安司董家堰徒涉。
许久,江面才恢复了短暂的平静。
红八军团主力终于赶到凤凰嘴,大家看到了波光粼粼的江水,心里稍松了口气。
部队刚到江边渡口,后面就传来追敌的枪声。桂军的飞机又在渡口上空轮番轰炸、扫射,江面激起了一股股水柱,渡口临时搭起的浮桥已被炸断。几个胆大的人率先冒着弹雨冲进江里,看见有人徒涉渡河,更多的人跳了下去。政治部宣传部部长莫文骅和军团机关及红二十三师的人走在前头,到了河心处,水淹没到腋下,大家举着枪和行李,奋力向对岸移动,个子矮小的仅在江面露出个头来,有的女同志蹚不过去,便抓住骡马的尾巴渡过去。在抢渡中,不断有人中弹倒在江里,被湍急的江水卷走……
炮弹一次又一次在江水中炸开,掀起了冲天的水柱,浮桥开始摇晃,受惊的马匹惊叫着不肯上桥,马夫和战士们咒骂着,被抽打着的慌乱的马匹加剧了浮桥的动荡。大件行李把浮桥堵塞了,战士们大声叫喊着,催促着前面的人赶快让路。
人还没到对岸,五六架敌机紧接着飞到了渡口上空,部队吹响防空号,红八军团战士多数是新兵,见敌机在河滩上轰炸、扫射,队伍顿时混乱起来。敌机刚走,后面又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接着炮弹呼啸着落在河滩上,从新圩追来的桂军突破红八军团后卫,冲到了渡口。一排排红军倒在水中。在这危急关头,军团首长亲自率领军团直属队向桂军发起反冲锋,将其先头部队压了下去,然后命令各部队交替掩护,尽快过江。然而,又一批敌机飞来,在湘江的上空猛烈轰炸、扫射,正在涉渡的红军成批倒下,鲜血染红了江水。
已经上岸的,赶紧卧倒在河滩的洼地,待敌机投弹、扫射过后,疾步冲进岸边一片茂盛的树林里。
莫文骅从中央苏区带来的书籍、文件,在渡江时全部丢失了,他懊恼地一脚踢向前面的沙堆,这才发现,右脚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跑掉了。
湘江东岸的枪声越来越激烈,西岸的人们越来越乱,在树林里继续向前狂奔。
身后,桂军已追到江边。
接近正午时分,得知中央纵队终于渡过湘江,并在红四团掩护下越过桂黄公路,红四团一直掩护他们过了桂黄公路,林彪悬在心上的石头才落了地,令红一师和红二师交替掩护,边打边撤出阵地。红一师经木皮口、鹞子江口,红二师经庙山、梅子岭、大湾,分别从两个山口退入通往西延的山里。
界首渡口通往绍水乡鲁塘村的路上,随处可见中央纵队丢弃的印刷机、炮架、兵工厂的机器零件、破坛烂罐和一摞一摞的纸张。
绍水乡三友村西边的大山上,有一个隘口叫梅子冲,山头青松苍翠杂草丛生,山下龙潭碧绿岩洞深幽,地势十分险要,一条人烟稀少的湘桂古道穿越而过,通过这里就可以经大湾到油榨坪,是红一军团预定的撤退路线。
此时,部队都往这个狭窄的口子挤。聂荣臻命令一师参谋长聂鹤亭:“一定要安排开,你带一支部队去右边路口抗击敌人,从右翼掩护大部队撤退。否则,这样乱糟糟地挤,势必谁也过不去。”布置好这一切,聂荣臻急忙赶赴梅子冲。
到达梅子冲的时候,罗炳辉和蔡树藩带着红九军团也风尘仆仆地过来了。聂荣臻对他们说:“你们部队人比较少,可以走左侧的另外一个口子,不过需要稍微绕点路,但也不远。这个隘口今天一定让我们军团通过,我们也好掩护你们,我亲自在这个口子上调排各个部队的行进道路。”
红一、红九军团通过以后,聂荣臻留下等后面渡江的兄弟部队。红八军团的一位负责同志见到聂荣臻就说:“糟糕,我们的部队都被敌人打散切断了!”
聂荣臻说:“别急,过来多少是多少,先安置宿营。”
“渡过湘江,就是胜利!”
中央纵队队伍里,刚有人在过了湘江后高声用兴国方言哼唱了一句,桂军的飞机又来了!
一颗颗炸弹从飞机屁股后掉下来。
硝烟散去,平坦的公路顷刻变得千疮百孔。
横跨湘桂公路后,队伍继续沿着先头部队做了记号的线路向鲁塘、洛江前进。大家已连续几天几夜地急行军和紧张地工作,连续几天几夜不能睡觉,有时候实在困倦极了,脑子里迷迷糊糊的,赶紧用冷水浇头,使脑子清醒一下;有时候实在想睡了,就用纸条往鼻孔里捅一捅,打个喷嚏,精神又振奋起来。
下午两点。
鲁塘,祥寿寺。军委第一纵队第四分队营地。
从界首渡江,西行约十公里,就是全州县咸水乡鲁塘古村了。古村地处交通要隘,从湖南道县经广西全州鲁塘过三千界,出西延,通湖南新宁、武冈是一条最近的古商道。从鲁塘西行二里许就是进山的山口。
这是一个只有四五户人家的小村子,越城岭山脉的余脉盘桓在村后。第四分队奉命在这里停留两小时。一进村,大家就忙着架线工作,炊事员马上烧水、做饭。正在这个时候,毛泽东派来的管理员,手里提着三只肥大的母鸡,跑得满头大汗,远远看到中革军委第二局党支部书记戴镜元就高声喊起来:“主席给你们送鸡来了!主席给你们送鸡来了!”大家一听到这个喊声,心里顿时沸腾起来,连忙向管理员簇拥过去。有的高兴得拉着管理员转了个圈,差点把管理员摔个大跟头。有一位患急性疟疾在担架上躺了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的同志,也猛地从担架上跳了下来,看到毛主席送来的几只肥鸡,顿时眼眶里充满了感激的热泪。
第二局跟随中革军委直属队,和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等领导人一道行军,围绕首长做服务工作,采取了两梯队工作制,两个梯队交替工作,交替行军,保证二十四小时工作不停歇。有时工作紧张,特别是在一些重大战役期间,分成三四个梯队工作、行军。
一路走来,每当前面部队打了大土豪,留下几斤猪肉或几只鸡送给毛泽东时,他总是要分送给第四分队的。
由于敌军的围追堵截,部队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投入战斗,且由于大批敌机的狂袭滥炸,随时可能流血牺牲。在强渡湘江这几天,敌机非常猖狂,飞得很低,有时候低到从树梢上擦过去。敌机来了,部队就迅速地离开道路隐蔽起来。有时正工作着,敌机扔下炸弹,把房子炸塌了,尘土把人、文件和机器都埋了,大家立即爬起来,把机器上的尘土擦干净再找个隐蔽的地方,又继续工作。军委直属支队的两个梯队在敌机的轰炸下,交替前进,使整个工作在二十四小时内持续地进行着,以保证中共中央、中革军委随时掌握不断变化的情况,并同各个方面保持经常不断的联系。
当红八军团司令部无线电台的人赶到凤凰嘴时,已经是下午。
看到波光粼粼的江水,大家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我们到底在敌人的前头赶到湘江了。”可是,还没等大家缓过劲,后面枪声又响了,敌机出现在上空。队伍在湘江边挤成一团。无线电台袁光政委看见军团部毕占云参谋长在江边指挥渡江,便跑过去问他:“参谋长,队伍现在怎么办?”
毕占云一挥手,说:“你带电台立刻过江。”
袁光见江面有六七十米宽,水势很急,但已经有人涉水渡过,看来江水不深,就喊道:“无线电队跟我来!”说完,带头冲进水里。
大家跟着跳下水。敌机不停地扫射、投弹,把江水激起一簇簇浪花。队伍中不断有人倒下,被湍急的江水卷走。走到江心,敌机再次俯冲过来,又扫射,又投弹,江面上水柱再次冲天而起。挑收发报机的同志应声倒下,收发报机随之沉入红红的血水中。
“哎呀!收发报机……”有人失声喊道。
话音未落,运输排的一个班长冲过去紧追了几步,把收发报机捞起来扛在自己的肩上。“好样的!”袁光喊道。
又一架敌机俯冲下来,“哒哒哒”一排机关枪子弹打在袁光面前。抬充电机的两个运输员,后面的中弹倒下了。袁光抢上一步,抬起充电机就往前走。
身边的人就这样倒在江中而无法抢救,袁光心中万分难过。可是,眼前最要紧的是保护电台的安全,袁光急切地朝大家喊着:“一定要保住机器!跨上对岸就是胜利!”
敌机又俯冲下来了。
大家奋力冲上对岸,猛跑几步,就地卧倒在沙滩上。
“轰!轰!”
又是两声巨响,弹片溅起的烂泥巴盖了袁光一身一脸,周围的人也都是一身泥。敌机又扫射了一阵,飞走了。大家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擦一下脸上的泥沙,抬着、挑着又跑,冲进了岸边的树林。对岸枪声还在炒豆般地响着,树林中的人们向前奔跑,又冲出了几里路,枪声渐渐停息了,队伍才在一个山坳停下来。袁光抓紧时间清点了一下人员、装备,只丢失了一副备用的双电池,电台机器依然在,可队伍中许多熟悉的面孔不见了。
袁光百感交集,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好,大家也都沉默不语,有几个战士在默默地擦拭着机器。机器上的污泥被擦干净,可一滴滴泪水,又滴在上面。
袁光的双眼也湿润了,他的眼前,不断浮现出湘江惨烈的场景,尽管走了这么远,他感觉空气里的血腥味还是那么重,那些被炸飞起来的战士的哭喊声,仿若就在耳畔。
过了许久,军团直属队的人三三两两地赶上来了,从他们的口里,袁光才知道,部队在江边和敌人几次拼杀,才把敌人压了下去。军团首长都参加了战斗,部队损失很大,建制也打乱了。幸好由于敌我混战在一起,敌人的飞机失去了作用,不敢贸然投弹,否则后果更加严重。
敌人追到江边,只是隔江打了一阵枪,却没追过江。
军团首长也赶来了。袁光迎上去,向周昆、罗荣桓报告了无线电队的损失情况。罗荣桓说:“你们电台的同志不错,在这样险恶的形势下保住了电台,确实可贵。”他还告诉袁光,部队伤亡很大,军团直属队损失也不小,政治部只有他带过来一部油印机。
鲁塘村旁的松林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只有树枝偶尔被山风摇动,树叶沙啦沙啦地,好像山坡上除了树,再没有别的了。
“终于过了湘江啦!”
红三军团第六师政治部的战士们一个个面带喜色,像从前在根据地打了个大胜仗一样。
敌工科科长吴西对旁边的一个小鬼说:“过了湘江,高不高兴?”
“高兴啊,真想来一条家乡的安福火腿,吃饱以后再唱首山歌。”小鬼名叫刘西元,江西吉安人。为掩护中央纵队过湘江,红六师十六团奉命在灌阳城北打阻击时,师政治部主任欧阳钦把十七岁的刘西元托付给了吴西,说这娃机灵,你带上他随十六团行动。小鬼歪着瘦小的身子,瘫坐在一棵歪脖子松树蔸上,双眼亮闪闪地望着吴西,嘴吃力地咧了几下,他是想笑,却笑不出声来:“我简直连挪一步的力量都没有了。”
由于情势紧急,这支队伍凭着毅力硬挺过来了。涉过湘江,这口气一松,就再也动不得了。部队按指定地点疏散在松树林里,有的同志靠着树干就睡着了。
调整好部队,团里的干部正要休息,突然接到报告,说红军总参谋长刘伯承就在离此不远的地方。团长李寿轩连忙带着团里几位同志去见刘伯承。
在第五次反“围剿”的后期,李德纸上谈兵的瞎指挥和惩办主义,已引起红军将领普遍不满,多次发生冲突。刘伯承因为顶撞李德,此时已被免去了红军总参谋长的职务,被贬到红五军团当参谋长,但好多同志还是习惯称呼他总参谋长。
“啊,你们过来了!”刘伯承又惊又喜,“三军团军团部以为你们被敌人拦阻不能过江了。军委转来他们的两份电报,正在查找你们的下落呢。寿轩,部队伤亡怎么样?”
“报告首长,我团无一伤亡。”李寿轩说。这是李寿轩第二次见到刘伯承,他身材高大,四方脸膛,戴副眼镜,操很重的四川口音。
“好!好!看见你们我就放心了!”刘伯承握着李寿轩的手,让大家坐下说话。他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简要地讲了整个战役的情况:“李天佑的五师这次伤亡非常严重,三千人的两个团,总共剩下不到一千人了。你们六师的十八团目前还没消息,吉凶未卜,只有你们十六团没受损失。”
“我也是凌晨才过江的。”刘伯承双眉紧锁,语调低沉地说。
正讲着,界首方向又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三架飞机在十来公里外的湘江上空狂轰滥炸了一阵就飞走了。
回到宿营地,李寿轩遵照刘伯承的指示,赶紧向红三军团首长彭德怀、杨尚昆发报报平安:十六团无一减员渡过湘江……
国民革命军第四集团军桂林行营。
在高参刘斐陪同下,刚从灌阳返回桂林的白崇禧,尚未坐定,参谋长叶琪即匆匆推门而入。
“据飞机侦察报告,湘军已占领脚山铺,封锁了屏山渡,此刻正向南推进中。又据四十五师报告,光华铺我军被共军压迫,逼近阵前三四米,当面共军人数逾万,为彭德怀的第三军团。我方兵力单薄,无力将其击破。”叶琪报告道。
“又是彭德怀!”白崇禧打断叶琪的话,迫不及待地问,“灌阳文市方面,中央军还有何动作?”
“刚接到煦苍报告,自昨天在文市给中央军一个下马威之后,现中央军已不再向南前进。”叶琪答道。
“给中央军一个下马威?”一旁正埋头看地图的刘斐诧异地问道。
“看来,白长官还没告诉刘兄此事,事情是这样的:昨日,我第四十四师王赞斌部到达石塘圩后继续向麻子渡、文市追击,第二十四师覃连芳部由文市西侧向北追击。”叶琪说。
“这个我知道。”刘斐说。
“刘兄莫急,有意思的事就发生在文市。”叶琪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
“叶兄别卖关子啊。”刘斐说。
“二十四师到达文市西侧时,和尾随追击共军而来的周浑元部先头营遭遇,为拒老蒋的中央军于广西境外,覃师当即向周部开火,双方干了一个多小时,竟把人家的枪械缴了。”白崇禧接过话,乐呵呵地说。
“哈哈,竟有此事。可乐!可乐!”刘斐一听,也乐了。
“覃连芳不敢擅自处置,立马电请白长官,你猜白长官怎么说?”
“自然是误会,消除误会,将人枪还给人家嘛。”
“知我者刘高参也!”
“今后,凡不请自来的中央军,先果断解决其前锋部队,然后礼送出境。两位看如何?”
“高!”
说完,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少顷,白崇禧收起笑容,轮廓分明的脸上复又严肃起来,问:“今日战况如何?”
“我军东线主力已攻克古岭头、隔壁山一线,部分推进到麻子渡,不过兴安方面尚未突破光华铺。”叶琪答道。
“好!”白祟禧满意地站起来,做出命令道,“即电韦云淞,从现在开始,立即向兴安界首、光华铺共军阵地发起攻击,加派飞机前往助战,务必于今日拿下界首!”
鲁塘,中革军委临时指挥部。
东西走向的湘桂古道穿村而过,岁月的风霜,早已将青石板打磨得油光水滑。
村中心有座村民们农闲时相聚休息的老祠堂,祠堂门口左右各摆放着一面石鼓,几个荷枪实弹的红军战士直挺挺地立于石鼓两侧。石板路对面的破旧瓦房下,一只上了年纪的黄狗竖起双耳,睁大双眼警惕地看着这群陌生人。
“嘀嘀,嘀嘀嘀……”祠堂隔壁的屋子不时传出有节奏的收发报声。
十六时半,一位身穿灰色军装的人从发报室出来,转身急匆匆地走进祠堂。
“还是没能联络上共产国际。三十四师的情况也不乐观,看来突围过江是不可能的了。”来人顾不得寒暄,直奔主题。
闻言,首先从凳子上跳起来的是洋顾问李德,得知过湘江时军委纵队那台大功率电台坠落江中,他和博古两人当即大发雷霆,将无线电台连上上下下骂了个遍。那台机器没了,意味着与共产国际的联络随时可能中断,或者从此无法联络,这对于一向依靠共产国际电令指示行事的李德、博古无异于当头一棒,加上湘江一役,红军损失惨重,二人一度被眼前的危局吓得没了主张。
李德跳起来正想开骂,看到朱德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便将到了喉咙的话又吞了回去,与朱德四目相对几秒后,他迅速将目光移到窗外。他想起送消息的人还在一旁候着,便冲他吼起来:“你还杵在这干什么?还不回去守着你的电台,错过重要电文你负得起责吗?别怪我枪毙你!”
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蒙了,不知如何是好,转头向周恩来投去求助的目光。周恩来温和地说:“你先回吧。”
此前,朱德布满血丝的双眼一直盯着桌上的地图。湘江之战,中央纵队虽然顺利地渡过了湘江,但负责掩护的野战军部队为此付出了伤亡惨重的代价。尤其是今天,由凤凰嘴抢渡湘江的第五、第八、第九军团损失更惨,红八军团连挑夫一起也仅剩一千二百余人,红六师十八团全军覆没,红十五师、红三十四师至今还被困东岸,虽然损失的具体数据还没统计出来,但照目前各部情况看,全军损失至少过半。
“同志们,野战军目前的情况,相信诸位心里都很清楚了。”朱德停顿了一下,环顾四周后,继续说道,“今天我于五时、十四时分别给三十四师发了电文,明确指示他们渡江路线,上午九时四十分曾接到过他们的回电,但是,这个师至今还是没有突围出来,让人心焦啊!请诸位商量商量该如何解救十五师、三十四师吧。”
“这还需要商量吗?直接让林彪派人返回东岸接应就是了嘛。”毛泽东疟疾尚未痊愈,身子极虚弱,一着急,竟猛咳起来。他休息的地方,原本和军委临时指挥部有段距离,但听说红三十四师至今还没过湘江,加上在界首看到的一幕幕惨烈场景,他实在是憋不住了,杵着竹拐杖径直找到军委来了。他知道李德、博古对自己的话并不买账,但还是来了。红三十四师是在他和朱德的关心下成长起来的,除少数营、连以上干部是原红四军调来的骨干和红军学校毕业分配来的以外,是一支基本上由闽西子弟组成的特别能战斗的队伍。
“主席,你先别上火,办法总还是有的。”周恩来比毛泽东早半个小时进屋,他心里更着急,毕竟,在“三人团”里,他是最有作战经验的,现在仗打成这样,他觉得愧对大家。
“让林彪现在派部队返回东岸?”李德将手中的烟头丢在地上,又用脚尖踩住,狠力踏了一下。对于毛泽东提的意见,李德基本都会否决,这次依旧不例外。
“此时过江,是不是有点羊入虎口的味道?”一旁闷头发呆的博古站起身,整了整卷了角的衣领,也对毛泽东的提议表示质疑。
“什么叫羊入虎口?如果知道什么叫羊入虎口,一开始就不该有湘江之战。八万之众的军队今天得到了什么结果?我们要搞清楚,到底是谁在一意孤行!”毛泽东听了李德、博古二人的话,“呼”地一下也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他双肩一耸,原本披在肩上的棉衣掉了下来。他顾不得理会,又厉声说:“你们难道没看见成百上千的同志倒在敌军的枪炮下?没听见绝望的惨叫?没看见血流成河?你们的人心难道不是肉长的?”
见毛泽东动了肝火,话里话外明显在责备“三人团”,博古也来气了。他的脸色由黑转紫,由紫转青,说话的音调也抬高了几度:“湘江战役是中革军委原定的部署,虽然有所损失,但红军还是突破了蒋介石精心布置的第四道封锁线,蒋介石企图把红军消灭在湘江以东地区的计划破产了。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原定路线和决策是正确的!”
“到如今还在强词夺理,你们应该下部队去听听指战员们的声音了。再这样搞下去,难怪彭德怀骂你们是‘崽卖爷田不心痛’,我看他骂得很对嘛!”毛泽东越发愤怒起来,一口浓重的湖南腔几乎在咆哮着。
“同志们先不要争论。”周恩来做出一个双手下压的动作,冲朱德点了下头,示意他说几句,以缓和一下现场的紧张气氛。为了控制大局保存力量,尽可能把部队损失降到最低,周恩来和朱德把指挥全军的重任主动担了起来,以期尽快走出困境。
“时间不早了,我先安排把刚拟好的电文发出去再和大家讨论吧。”朱德说完,转身把一张电文手稿交给周恩来。周恩来从朱德微微颤抖的手里接过,一言不发地向无线电三台走去。
对于此时此刻朱德内心的疼痛,周恩来最懂。
因为这痛,来得这么突然,又这么真切。最关键是,这必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痛。
十七时,一份最新通令发到各军团:
林、聂、彭、杨、董、李、周、黄、罗、蔡
(甲)在三十号及一号战斗中,桂敌之十五军已进到古岭头地域,兴安之敌无大变更,周敌及湘敌第一路军尚无新的情报。我八军团之一部被敌击散,我六师约一个团及三十四师被切断,其余部队则已渡过湘江。
(乙)估计明二号敌人将继续其坚决的进攻,其目的是在占领湘水西岸的谷地,并前进到西延地域,以求消灭我军主力。兴安之敌将会派队前出到华章(华江)及路塘(鲁塘)地域,而全州之敌将会派队前出到土地坳、大埠头地域。
(丙)我野战军于二号早应进到西延地域,整理部队并准备新的战斗。被切断的部队,应自动的突围向西延总的方向前进。三十四师归军委直接指挥,并于新圩以南突围西进。
(丁)各兵团二号的部署及动作如下:
A、一军团应转移到尧家塘、杨梅道、梅岭、西山、黄屋田及清水江地域,转移的道路由咸水圩到瑶岭及其以北的诸道路(均含),并有掩护九军团集结油榨坪及五军团集结威水圩的任务。明二号应于全州至咸水圩间进行严密的侦察、警戒,当敌人侵入或接近我配置地域时,应坚决击退之。
B、三军团转移到路塘(鲁塘)、路江圩(洛江圩)、华章(华江)地域,利用由界首到华章(华江)及于夜间利用界首到路江圩(洛江圩)的道路前进,向麻园、界首、华章(华江)间及兴安方向进行侦察、警戒。至少应以一个师布置在路塘(鲁塘)地域,向界首方向占领阵地,组织顽强防御,如敌侵入到我驻地时,则应坚决击退之。
C、五军团(缺三十四师)于集结咸水圩地域后,今晚即经屋田转移到南宅、田川地域,并向咸水圩方向严密侦察、警戒,二号应坚决扼阻由咸水圩向南宅、田川前进之敌。
D、九军团转移到油榨坪地域,向大埠头派出得力的侦察队,查明由全州及觉山西进之敌。如敌接近土地坳、油榨坪时,则应坚決扼守以上地域。
E、一、二纵队明二日早进到西延(胡岭)地域,并向大榕江口、城步及新宁方向警戒。
(戊)八军团突围的部队及其他失联络的部队与人员,一号、二号当到达某个地域时,即受该地域行动兵团首长指挥,[各]兵团首长则应将这种情况经常电告军委。
(己)各部队应于二号晨移动完毕,并应于二号内整理完毕。
(庚)各兵团到达指定地域后,即应电告军委,并保持与军委不断的无线[电]联络和徒步联络。军委在界首之交通站今晚撤消之。
朱德
一号十七时
又接到一份电报,刘斐匆匆推门而入。
“白副总,夏军长来电,朱、毛红军主力已全部渡过湘江!”
白崇禧听后快步走向前去,其他在场幕僚也一下子围了上来。十几双眼睛都聚焦于白崇禧。
白崇禧接过电文,仔细看完以后,定在原地,久久一言不发。
时间过得特别漫长,让幕僚们感到心都快要蹦出来了。
“命令!夏威、廖磊所部加强火力,务必将滞留湘江东岸的红军残部全部干掉!另外派出兵力向绍水、咸水方向追击!”白崇禧歇斯底里地喊道,“给我马上接通南昌行营蒋委员长电话!”
“咣!”电话那头的话还没讲完,李云杰已怒不可遏地将电话机砸碎在地,咆哮起来:“把这样的消息通报前线无异于替党国报丧!”
“三十万大军居然守不住一条湘江,飞机大炮居然灭不掉一个毛泽东!”他几步奔到军事地图前,指着湘江说,“即使没有军事常识的人看一眼地图就能明白,红军是自己走入了绝境,可是绝境中的朱毛红军竟然从我几十万大军的夹击中逃掉了,这当做何解释?”
他突然又情绪低落得什么也不想说了,颓丧之极地跌坐在椅子上。
“呵呵,我哪有资格质问谁?我堂堂二十七军连一个只有几千人的匪三十四师都跨不过去,我还有什么资格质问别人?我还有何脸面苟活军中?”像是再也不想看到这个让人匪夷所思的世界一样,李云杰久久没有睁开眼睛。
这时参谋匆匆进来,一看李云杰的样子,感觉到现在不便开口而欲言又止,正打算轻步退出房间时,李云杰却突然开口:“说吧,没有比朱毛过了湘江更坏的消息了。”
十七时。衡阳。“追剿”军总司令部。
四十七岁的何键一身戎装,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会议桌两边,“追剿”军各路高官们个个神情严肃。
自11月12日被蒋介石委为“追剿”军总司令以来,如接圣旨、受宠若惊的何键即率领所部及中央军薛岳、周浑元部,在粤军、桂军配合下,组成在粤汉铁路株韶路上的第三道封锁线。不料,第三道封锁线很快被红军突破。红军一路占领道县,向湘江进发时,何键急调薛岳几个师尾追,命湘、桂部队向道县蒋家岭前进;同时调湘军一部,由零陵奔道县,欲配合薛岳部截红军于天堂圩与道县之间。当红军占道县、渡潇水,浩浩荡荡奔湘江而去之时,“追剿”军又在蒋介石亲自指挥下,调集了湘、桂、粤及中央军在内的二十六个师约三十万兵力,在湘江沿线布置了第四道封锁线,誓将红军消灭于湘江东岸。
“今日全县战事,诸位应该都知道了吧。”何键清了清嗓门,继续说到,“诸位,这次国府倾全国之力,戡乱安民,剿灭赤匪,幸得国民同心,将士英勇,全县一役,共歼匪四万余众。”
何键语毕,室内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
“下面,由总部参谋长郭持平向诸位通报近期剿匪工作军事报告。”
“盘踞赣东之匪,朱德、毛泽东等,自十月中旬率其伪第一、三、五、八、九军团,分为数股,离巢西窜。其主匪经南康向湘边急窜。十一月二、三日内,窜抵汝城、热水、太平圩等处,经我陶广师痛击,该匪于十日窜抵宜章。复经我王东原、陶广、陈光中各师,暨湘东南各保安团,叠次追截堵剿。二十一日其先头窜道县城附近。主力由下灌、四眼桥继续向西急窜。
“据报西窜之匪约五六万。一部由蓝山出永明,窜抵龙虎关、桂岭、东坡附近。大部约三四万,二十七日越过四关,窜抵全县附近及文市,已在麻子渡、屏山渡等处,渡过湘江,出没于路版、朱塘铺、沙子包、界首一带。
“三十日夜,该匪大部窜集朱兰铺附近,经我李觉师将其击溃,该匪遂以伪第一、五两军团之各一部,人枪近万,在严家、白沙铺、余家之线占领阵地,顽强抵抗。本月一日,经我李师长觉指挥各部,奋勇攻剿,战至申刻,攻陷匪阵。匪大部向西方向窜,一部被我截断歼灭之。”
待与会者落座后,何键说:“如今尚有少数侥幸漏网之赤匪,此时正窜往西延地域集结,企图北上湘西,与贺龙、萧克会师,我等自然不能让其得逞,鄙人已电请南昌蒋委员长,重新部署追剿计划。”
“命令!”待众人齐唰唰起立后,何键话锋一转,朗声宣布:
为便利指挥起见,更定军队区分如次:
剿匪军追剿总司令,直辖追剿军第一、第二兵团,预备兵团及湖南保安部所属团队。
追剿军第一兵团总指挥刘建绪,辖第一、第四、第五各路,并直辖李觉师(缺邓、陶两旅)并补充各团。
第一路司令陶广,辖十六、六十三两师(缺李旅)。
第四路司令李云杰,辖二十三、十五各师。
第五路司令李韫珩,辖五十三、五十七各师。
追剿军第二兵团总指挥薛岳、副总指挥吴奇伟,辖第二、第三两路。第二路司令吴奇伟,辖五十九、九十、九十二、九十三各师及惠支队。第三路司令周浑元,辖十三、九十六、九十九各师。
预备兵团总指挥刘膺古,辖二十六、新三十四、独三十四旅各部。
除呈报备案外,仰即遵照,并转饬所属一体遵照。总司令何键东申衡总部机印。
何键转身将电文交给办公厅主任凌璋,命其立时转发相关各部,不得怠慢。环顾四周后,他又说道:“诸位将军,朱、毛正窜逃于全县之西延山区中,鄙人仰仗诸位之力在湘西布下天罗地网,希望不日即可将残匪全歼,以报效委员长知遇之恩。”
“何总司令英明!”何键话音刚落,众人齐声说道。
“也望诸位一如既往,效忠党国,同心协力剿灭残匪。事成之日,何某必将设宴犒劳诸位将军!”何键继续说道。
“效忠党国!”众人异口同声说道。
两个小时后,会议结束。
随后,国民党“追剿”军各部接到何键所发另一电令:
命令:
(一)匪主力已被我军击溃,残部经界首向西延急窜。
(二)我军以继续截剿之目的迅速向新宁、城步、绥宁、靖县方向转移。
(三)着刘总指挥建绪指挥所部,除以一路之一部(李、章所部)跟匪追剿外,其第一路主力,即由现地经新宁、城步第二封锁线节节截击。第四路着以王东原师先出洪江,李云杰继后,暂位置于海〔梅〕溪口、长铺子附近第三封锁线。第五路着位置于武冈花园、瓦屋塘第四封锁线。
(四)着薛总指挥岳率所部由现地向武冈前进。
(五)本部仍在衡阳,随后驻邵阳。总司令何键东酉衡参机印。
夜幕尚未降临,大地已经一片寂寥。
阴冷的寒风刮着洛江村口光秃秃的柳枝左右摇摆,枯黄的野草在狂风下不断哀号。远处的枪声稀稀拉拉不时响起,最后,在残阳落进越城岭那延绵不断的山脉后,全部停了下来。
浩浩荡荡的中央第二纵队终于在村里、山间树林中停下休息。炊事员进村烧了开水,大家整整一天才吃了第一顿干粮。利用这个时机,各单位召开支委会,号召共产党员在接下来的急行军中,发挥模范带头作用,加强团结互助,不让一个人掉队,保证12月2号按时到达指定地点西延、护卫岭地域集结。会后,干部又向所属人员进行思想动员。副司令邓发大着嗓门说:“到西延还有十五里路,路不算远,今晚大家好好休息,明天拂晓开始赶路。”
天色暗下来,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村庄和田野都消失在黑暗里。
不时出现在天空的敌机也没了踪影。
看着周围的战友,许多熟悉的面孔不见了,大家心里都感到非常沉重。虽然疲惫不堪,但总是无法入睡,一闭上眼,跟前就浮现着那些倒在江里的战友。
红八军团电台政治部收容好失散人员后,就地在树林中宿营。
入夜,电台的人还在紧张地忙碌着。
司令部和军委的联系已经中断两天两夜,这四十八小时的每一分钟,大家都热切地期待着军委的信息。在焦虑和盼望中好不容易摆脱了敌军的追堵,而收发报机却偏偏出了故障。几个机务员、报务员急得连晩饭都不愿吃,一直检修到深夜,还是不能使用。
袁光向周昆军团长报告了这个令人沮丧的消息,心想准要吃批评了。因为他比别人更清楚,首长们这几天不仅急于得到军委的指示,而且更关心着军委的安危。结果出乎意料,几位首长听了袁光的报告,谁也没有批评他,反而安慰说:“不要着急,回去让同志们休息,明天再修吧。”
回到电台,袁光把军团首长的意见转告大家,几个人像是没有听见,半天谁也不动,仍围着收发报机这里瞧瞧,那里弄弄。
和衣在充电机旁躺下,袁光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合上眼皮,几天来的险恶场面便浮现在脑际,而更令人沮丧的是两天没有和军委联络上,军委和兄弟部队到底怎么样呢?……袁光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朦朦胧胧地入睡了。
夜已深。
军委第一纵队第一梯队司令员彭雪枫毫无睡意。
夜出奇的安静,这反而让彭雪枫有些不放心,此处离界首不足十公里路程,离凤凰嘴渡口也仅二十公里,仅此两地湘军、桂军兵力就不下三个师,若他们趁黑一东一北突袭鲁塘,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彭雪枫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翻身而起,径直来到警备队,询问了警戒设置情况后,吩咐加强戒备,并察看了周边地形和几个哨点,边走边对随从人员说道:“中央纵队就在我们身后,一旦有情况,哪怕打到一兵一卒,也要守住。今晚天很黑,所有部队都疲惫不堪,又在山地宿营,通信联络比较困难,要特别警惕!”
当彭雪枫发现有一个军士哨距离排的位置过远时,便纠正道:“距离太远了,如果这个军士哨遭到敌人的袭击,就很难得到排的支援。要记住,一定要根据时间、地点、敌情、我情设置警戒。”说罢,纵身上马扬鞭,直奔下一个哨所而去。
清脆的马蹄声在黑暗里逐渐远去。
夜,却已无法再恢复寂静,呼啸的朔风,翻飞的枯叶,似在哭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