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至于唐,都城叙事的主要题材是宫廷叙事,围绕皇帝与百官的故事展开,这在《开元天宝遗事》中体现得颇为充分,《开元天宝遗事》共2卷,146条,为五代王仁裕撰,王曾为五代蜀之翰林学士,有才名。该书记载的大多数内容都发生在长安的宫廷里。据统计,在146条中,直接写唐玄宗以及诸王宫廷逸事的就有74条,带有较为明显的宫闱气息,篇幅皆不长,如《世说新语》笔法。
《大宋宣和遗事》则为讲史话本,宋代无名氏作,元人或有增益,是成书于元代的笔记小说辑录,结合了多个类型的笔记小说并以说书的方式连贯而成。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其成书方式有评价:“近讲史而非口谈,似小说而无捏合”,认为小说中既有诗词内容,亦有说话的痕迹,可见它既不是纯粹的文人创作,又不是艺人说话时的原始底本,而是编订者收集了典籍中的相关片段与诗词内容,又补充以野史传闻,加以连缀整合而成。《大宋宣和遗事》这一文本形态对于都城叙事而言有特别之意义,它正展示了宫廷叙事向民间叙事转向的一种趋势。
《开元天宝遗事》是一种都城叙事,朝堂宫廷故事是其中的重要内容,其中有写宫廷欢爱,如《随蝶所幸》:“开元末,明皇每至春时旦暮,宴于宫中,使妃嫔辈争插艳花,帝亲捉粉蝶放之,随蝶所止幸之。后因杨妃专宠,遂不复此戏也。”有写忠臣逸事,如《步辇召学士》:“明皇在便殿,甚思姚元崇论时务。七月十五日,苦雨不止,泥泞盈尺。上令侍御者抬步辇召学士来。时元崇为翰林学士,中外荣之。自古急贤待士,帝王如此者,未之有也。”还有《赐箸表直》:“宋璟为宰相,朝野人心归美焉。时春御宴,帝以所用金箸令内臣赐璟。虽受所赐,莫知其由,未敢陈谢。帝曰:‘所赐之物,非赐汝金。盖赐卿之箸,表卿之直也。’璟遂下殿拜谢。”当然,在长安叙事中,花团锦簇、名马貂裘的城市场景也不可或缺,比如《看花马》:“长安侠少,每至春时结朋联党,各置矮马,饰以锦鞯金 ,并辔于花树下往来,使仆从执酒皿而随之,遇好囿时驻马而饮。”再如《裙幄》:“长安士女游春野步,遇名花则设席藉草,以红裙递相插挂,以为宴幄,其奢逸如此也。”再如《风流薮泽》:“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以上正面写长安的虽只寥寥数则,其中街巷郊野之景观却颇具特色,也大致连缀出一幅盛世的长安行乐图。
相比而言,《大宋宣和遗事》出现了对于城市空间的较为完整而细致的描绘,尤其是“私会李师师”和“元宵与民同乐”两个大的故事段落,情节跌宕起伏,环境描绘细腻生动,引人入胜。
关于李师师事,多见记载,如《青泥莲花记》称:“东京角妓李师师,住金线巷,色艺冠绝。徽宗自政和后,多微行,乘小轿子,数内臣导从往来师师家。”而《大宋宣和遗事》中的相关描写则更为具体生动,写宋徽宗“引高俅、杨戬私离禁阙,出后载门,留勘合与监门将军郭建等,向汴京城里,穿长街,蓦短槛,只是些歌台舞榭、酒市花楼,极是繁华花锦田地”,“抵暮,至一坊,名做金环巷,那风范更别:但见门安塑像,户列名花;帘儿底笑语喧呼,门儿里箫韶盈耳”,遂遇李师师,一见倾心。此后在此街巷里便有:徽宗夸口,李师师娘报官捉拿,高俅斥退巡兵,徽宗夜宿娼家,与巡警贾奕争风吃醋等一系列谐趣情节上演。
故事情节抑扬之间,对白极富俚俗色彩。旧好贾奕因被师师冷落发怒而质问师师,文中写道:“师师道:‘恰去的那个人,也不是制置并安抚,也不是御史与平章。那人眉势教大!’贾奕道:‘止不过王公驸马。’师师道:‘也不是。’贾奕道:‘更大如王公,只除是当朝帝主也。他有三千粉黛,八百烟娇,肯慕一匪人?’师师道:‘怕你不信!’……师师道:‘我交你信。’不多时,取过那绞绡直系来,交贾奕看。贾奕觑了,认的是天子衣,一声长叹,忽然倒在地。”故事充满了市井趣味。段落的最后似乎是要给这一段市井传奇留下痕迹,文中写道:“徽宗悉听诸奸簸弄,册李师师做李明妃,改金线巷唤做小御街”,一段风月故事因而在城市街巷之间立此存照了。
再如“与民同乐”段落。宣和六年,元宵之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文中写东京大内前,有五座门,“自冬至日,下手架造鳌山高灯,长一十六丈,阔二百六十五步。中间有两条鳌柱,长二十四丈,两下用金龙缠柱,每一个龙口里点一盏灯,谓之双龙衔照。中间有一个牌,长三丈六尺,阔二丈四尺,金书八个大字,写道:宣和彩山,与民同乐。”有贵官撒金钱,此后是人人赐御酒一杯。其间有故事颇具趣味,一妇人饮御酒后窃取金杯被捉,面见徽宗,作《鹧鸪天》词以自解,教坊大使曹元宠以为其词乃宿构,妇人再作《念奴娇》词,徽宗大喜,赐以金杯。此一东京元宵故事,一见升平之气象,二亦可见时代文化浸染市井之深厚。
除了城市空间展示的广度有别,两书城市叙事的情态趣味也有很大不同。《开元天宝遗事》有多则内容写宫中情事。如《眼色媚人》:“念奴者,有姿色,善歌唱,未常一日离帝左右。每执板当席顾眄,帝谓妃子曰:‘此女妖丽,眼色媚人。’每啭声歌喉,则声出于朝霞之上,虽钟鼓笙竽嘈杂而莫能遏。宫妓中帝之钟爱也”;《销恨花》:“明皇于禁苑中,初有千叶桃盛开。帝与贵妃日逐宴于树下。帝曰:‘不独萱草忘忧,此花亦能销恨’”;《助情花》:“明皇正宠妃子,不视朝政。安禄山初承圣眷,因进助情花香百粒,大小如粳米而色红。每当寝处之际,则含香一粒,助情发兴,筋力不倦。帝秘之曰:‘此亦汉之慎恤胶也。’”尤其是后面二则,事涉男女欢爱,语近香艳而不亵,可见文人之含蓄。
如果说《开元天宝遗事》表现的是文人之含蓄婉转,到了《大宋宣和遗事》,很多段落则表现出说话艺术之曲尽其致。“李师师故事”即充满了市民趣味,我们来看徽宗与李师师晨别一段:“徽宗伴师师共寝,杨戬、高俅别一处眠睡。不觉铜壶催漏尽,画角报更残,惊觉高俅、杨戬二人,急起穿了衣服,走至师师卧房前款窗下,高俅低低的奏曰:‘陛下,天色明也,若班部来朝不见,文武察知,相我王不好。’天子闻之,急起穿了衣服。师师亦起,系了衣服。天子洗漱了,吃了些汤药,辞师师欲去。师师紧留。天子见师师意坚,官家道:‘卿休要烦恼。寡人今夜再来与你同欢。’师师道:‘何以取信?’天子道:‘恐卿不信。’遂解下了龙凤绞绡直系,与了师师道:‘朕语下为敕,岂有浪舌天子脱空佛?’师师接了,收拾箱中,送天子出门。”其中的情态语调模拟天子口吻,同时充满了民间文人的风趣与谐谑。
更值得品味的是两书不同的主题倾向和文化立场。安史之乱与靖康之难,堪称唐宋二世之最大劫难,通过都城叙事正可梳理政事之失、殃祸之始,败乱之作,以为后世殷鉴。正统士人以史家自居,雍容端正,气象平和,民间文士则凸显市井立场,悲叹疾呼,嬉笑怒骂,两书风格迥然有别。
《开元天宝遗事》站在士大夫的立场歌咏贤君,微讽失政,《大宋宣和遗事》则是为市民立言,声讨无道,唾骂奸佞。两书的开篇就奠定了基调之不同。比如前书开篇的《玉有太平字》:“开元元年,内中因雨过,地润微裂,至夜有光。宿卫者记其处所,晓乃奏之。上令凿其地,得宝玉一片,如拍板样,上有古篆‘天下太平’字。百僚称贺,收之内库。”其后连续三则写的都是唐玄宗赏识著名贤臣姚崇、宋璟的故事,以见其知人善任。所谓开元天宝遗事,以祥和升平为其主调,即使说到乱臣祸国、奸臣误国,也不过是语带微讽而已,如《金牌断酒》:“安禄山受帝眷爱,常与妃子同食,无所不至。帝恐外人以酒毒之,遂赐金牌子,系于臂上。每有王公召宴,欲沃以巨觥,禄山即以牌示之,云准敕断酒”,可见当时宠爱之甚,终取其辱当可想见。即便是已成定论的奸臣贼子如李林甫,文曰:“李林甫为性狼狡,不得士心,每有所行之事,多不协群议,而面无和气。国人谓林甫精神刚戾,常如索斗鸡”(《索斗鸡》),这已是最严厉的指责了。而《枯松再生》条所写更有曲终奏雅、曲意回护之意,所谓:“明皇遭禄山之乱,銮舆西幸,禁中枯松复生枝叶,葱蒨,宛若新植者。后肃宗平内难,重兴唐祚。枯松再生,祥不诬矣”,其实,安史乱后,弊政丛生,唐世之沉沦下坠已成不可逆之势。
《大宋宣和遗事》则充分展示了民间说书人的立场,开篇就是:“茫茫往古,继继来今,上下三千余年,兴废百千万事,大概光风霁月之时少,阴雨晦冥之时多;衣冠文物之时少,干戈征战之时多。”话本中充满了说书人的义愤,酣畅淋漓,“今日话说的,也说一个无道的君王,信用小人,荒淫无度,把那祖宗混沌的世界坏了,父子将身投北去也。全不思量祖宗创造基业时,直不是容易也!”文中更是历数徽宗之无道,极逞说书人口舌之快,句句剑拔弩张,“哲宗崩,徽宗即位。说这个官家,才俊过人:口赓诗韵,目数群羊;善写墨君竹,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法。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蜀王;论爱色贪杯,仿佛如金陵陈后主。遇花朝月夜,宣童贯、蔡京;值好景良辰,命高俅、杨戬。向九里十三步皇城,无日不歌欢作乐。盖宝箓诸宫,起寿山艮岳,异花奇兽,怪石珍禽,充满其间;绘栋雕梁,高楼邃阁,不可胜计。役民夫百千万,自汴梁直至苏杭,尾尾相含,人民劳苦,相枕而亡。”话本在检讨北宋灭亡原因时,指责了包括王安石在内一班臣子的所为,“话说宋朝失政,国丧家亡,祸根起于王安石引用婿蔡卞及姻党蔡京在朝,陷害忠良,奸佞变诈,欺君虐民,以致坏了宋朝天下”。检之史实,其所做判断未必准确,尤其是对王安石的评价,但这种来自民间的沉痛疾呼折射出底层民众的诉求,其情感深沉动人,其影响力亦不可小觑。也可以说,传统都城叙事系统获得了极大拓展,在庄重舒缓之外亦有来自民间的凄厉之声。
概括而言,比之《开元天宝遗事》,《大宋宣和遗事》中的都城叙事与时代的城市变革彼此呼应,叙事内容重心下移,从宫闱走向民间,在城市空间景观、市民心态、市井趣味等方面展现出自身特色。这似乎也预示着,在宋元以后,以宫廷生活为主要内容的叙事将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不再成为都城叙事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