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的关于故都之思的歌咏计有《黍离》《权舆》《下泉》等多种,其中以《黍离》最为知名,影响亦最为深远。
关于《黍离》的背景,诗序曰:“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毛传:“彼,彼宗庙宫室。迈,行也。靡靡,犹迟迟也。摇摇,忧无所想。”假若此诗的创作背景正如诗序所言,我们可以大致还原当时的情境:在周平王东迁之后,某位周大夫因为行役来到了曾经的都城镐京,放眼望去,已是繁华落尽,旧日城阙几乎荡然无存,一个曾经的王朝连背影都如此迷离,只有黍苗在无休止地疯长,这些都令感受今昔变化的作者悲不自禁,伤感不已。三章间结构相同,将同一意象加以凝聚和渲染,完成时间流逝、情景转换、心绪抒发三方面的推衍,在迂回往复之间表现出主人公不胜忧郁之状。诗人在茂密成行的黍稷之间徘徊,便情不自禁忧伤起来。黍稷之苗随处而生,本无知无觉,诗人从眼前之景到心中之事,不由触发了诗人的诸多遐想与绵延愁思。伴随着黍稷的成长,从出苗到成穗再到结实,那股伤感越来越浓,从“中心摇摇”到“中心如醉”再到“中心如噎”。就这样,诗人步履蹒跚、心情沉重地行走在缺乏生机的小径上,不禁心旌摇摇,无限惆怅。这种失落与怅惘似乎还可以承受,更深的是不被理解的悲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这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尴尬,这是心智高于常人者的悲哀。这种大悲哀诉诸人间是难得回应的,只能质之于天:“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苍天自然也无回应。每一章后半部分的这两句感慨尽管在内容形式上并无二致,但是不断的重复,显然加重沉郁之气,如同痛定思痛后的长歌当哭,令人无限唏嘘。
关于《黍离》的主题,学界早有定论,所登临的城市废墟凝固了一座城市曾经繁华的背影,弥散在诗人心弦上的哀伤在历史的长廊中经久回响,早已谱成了音符而成为永恒的悲怆。后来诗人登临故地,咏怀古迹,品评过往,虽然感兴风生,观古今沧海桑田,兴废存亡,而无限感怀,却不免隔空遥想,很难有真正沉郁的伤痛。《黍离》的作者却是身心投注的历史当事人,故戴君恩说:“反复重说,不是咏叹,须会无限深情。”以一个孤独的个人来哀悼沉重的历史,“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与其说是以天下为己忧者的悲哀,不如说,更是“不知”者的悲哀。清代王心敬评价说:“通篇不指一实事实地实人,而故国沦废之况,触目伤心之感与夫败国基祸之恨,一一于言表托出”(《诗经说》),可谓切中肯綮。关于“黍离”之悲,后世遥相呼应,吟咏不绝,如曹植《情诗》诗句:“游子叹《黍离》,处者歌《式微》”;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序:“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宋代柴望《多景楼》中诗句:“昔日最多风景处,今人偏动黍离愁”,可见其深远。
在《诗经》中还有一些作品弥漫着故都之思,比如《曹风·下泉》,就与《黍离》有异曲同工之意,都表达一种故都之思。其诗云:
冽彼下泉,浸彼苞稂。忾我寤叹,念彼周京。
冽彼下泉,浸彼苞萧。忾我寤叹,念彼京周。
冽彼下泉,浸彼苞蓍。忾我寤叹,念彼京师。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四国有王,郇伯劳之。
此诗兴中有比,开头以寒泉水冷,浸淹野草起兴,喻周室的内乱与衰微,写出了作者触景而生的历史悲情。接着以直陈其事的赋法,慨叹缅怀周京,诗中的周京指的是周朝的京都,为天子所居,与其后的“京周”“京师”同义。而三章的复沓叠咏,更是把这种悲凉之感推向极致。到了末章则语调忽变,描绘周王朝鼎盛之时,万国竞相朝拜的盛况。
关于诗歌的主旨,高亨《诗经今注》云:“曹国人怀念东周王朝,慨叹王朝的战乱,因作这首诗。”清方玉润《诗经原始》云:“此诗之作,所以念周衰、伤晋霸也。使周而不衰,则‘四国有王’,彼晋虽强,敢擅征伐?”刘沅《诗经恒解》云:“周衰,大国侵陵,小国日削,王纲解而方伯无人,贤者伤之而作。”汉焦赣《易林·蛊之归妹》繇辞“下泉苞稂,十年无王;荀伯遇时,忧念周京”。
关于诗中最后一章抑而后扬的写法,评论者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清陈继揆《读诗臆补》说:“感时追忆,无限伤心,妙在前路绝不说出。读末章正如唐天宝乱后,说到贞观盛时,一似天上人,令人神驰,而不觉言之津津也。”牛运震《诗志》说:“末章忽说到京周盛时,正有无限忾想,笔意俯仰抑扬,甚妙。”历经缭乱之后回望当年盛况,感悟世事变迁,此种意识和笔法当对后来的《开元天宝遗事》《东京梦华录》《板桥杂记》等此类城市叙事之杰作有所启发。
正因先秦时期“城”“都”“国”之三位一体,使得诗中的城市意象同国家形象紧密结合了起来。而城市歌咏的出现也具有了更为深广的政治文化意涵,这时的城市诗所表达的“都国一体”无疑可以看作向后代同类诗歌作品演进的重要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