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而言,城郭恋歌是一类主题性更为聚焦的文学书写。《诗经》中的城郭恋歌计有《桑中》《静女》《子衿》《东门之 》《出其东门》《园有桃》《东门之枌》《东门之池》《东门之杨》等多首,所写多为男女约期会见时情景,地点大都是在城郭内外的宗社、楼阁、郊野、水畔、山边等。比如《诗经·鄘风·桑中》就是一首著名的情诗,诗云:“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诗歌轻快活泼,以男子口吻吟出,他在劳动的时候,回忆起曾和姑娘约会的情景,情之所至,随口吟唱此歌,表达对美好爱情的追求。
《桑中》的“桑中”和“上宫”被认为与社祭有关,诗歌中所写的就是男女青年在社祭时幽会的恋歌。一般认为,社日是上古青年相恋、婚配的节期,桑林则是社日期间男女幽会的场所。青年男女在社日节可以自由交往,择偶婚配。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云:“社是曹之国社,宫乃社之围墙。”社宫就是举行社祭的场所。郭沫若《甲骨文研究》以为:“桑中即桑林所在之地,上宫即祀桑之祠,士女于此合欢。”陈子展《诗经直解》引《汉书·地理志》曰:“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鲍昌《风诗名篇新解》综合诸说,考辨最为翔实,认为原始时期存在泛灵崇拜,农业神与生殖神祭祀活动彼此贯通起来,“在许多祀奉农神的祭典中,都伴随有群婚性的男女欢会” ,这种风俗习惯在当时应较为普遍,故体现在民间歌咏之中。《诗经》中还有许多以桑中为舞台的爱情诗篇,像“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小雅·隰桑》)、“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魏风·汾沮洳》)所以,《左传·成公四年》称申公巫臣与夏姬的爱恋就是“桑中之喜”。屈原《天问》中追问“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古老的桑园因为有着太多的故事,以至于成为一个爱的隐语。后世便有了“桑中之约”的说法,指的就是男女约期幽会。清代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窦氏》中还有“桑中之约,不可长也”之语。
除了国社附近的桑中外,男女约会之所往往与城楼或城墙有关。例如《邶风·静女》一诗,就是歌唱男女青年幽期密约的民歌,描写了一对青年男女幽会时的美好情景。诗选取了青年男女爱情生活中的一个约会场景,再现了他们幽期密约的整个过程。首章写始赴约会,其地点是“城隅”,时间则可想象当是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俟我于城隅”,约会地点是城墙拐角处,男子先到,姑娘后至。“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描写小伙子不见姑娘时的焦急与期待。终于,温柔漂亮的姑娘赠给他彤管和茅芽,“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物因人美,他把这些都视为珍宝。两人之约,不仅相见,而且富有感情地赠送礼物,约会的场景获得了生动的展示。另有一首《子衿》则写一个女子在城楼上等候她的恋人,诗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吴闿生《诗义会通》:“旧评:前二章回环入妙,缠绵婉曲。末章变调。”尤其是最后一章,“挑兮达兮,在城阙兮”,写她在城楼上因久候恋人不至而心烦意乱,来来回回地走个不停,“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觉得虽然只有一日不曾相见,却好像分别了三个月那么漫长,极为真切地写出了爱情炽烈如火的内在感受。
作为反映现实生活的诗歌来说,《诗经》最早把市井风貌与市民情感融合起来,诗歌中不断出现了“城隅”“东门”“北门”等意象,展示了作者对于城市格局的空间站位和理解角度。古时的市场之所以多靠近城门,是出于交通与物流的方便考虑,同时也为情爱男女提供了较好的约会地点,亦可知城门作为当时的城市地标,地点的形象辨识度鲜明。在《诗经》中关于男女相约的爱情篇章不可谓少,就具体地点方位而言,《诗经》中以“东门”为题的诗歌作品就有5首之多,可谓不约而同,由此可知“东门”在男女青年心目中独特的地位。下面我们不妨一一予以简要赏析。
比如《郑风·东门之 》:
东门之 ,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对本篇的主旨古今认识较为一致,《毛诗序》虽冠上“刺乱”的字样,但也不否认写的是“男女有不待礼而相奔”的内容,郑笺更明确说此是“女欲奔男之辞”。方玉润《诗经原始》则认为是“托男女之情以写君臣朋友之义”,但这也没有离开“男女之情”。
再如《陈风·东门之杨》:
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
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又是在这个陈国都城的“东门”外,主人公等待久候不至的情人。入笔甚美,点出景物,守望于婆娑多姿的杨树下,耳畔吹过风吹树叶的声响,所谓“其叶牂牂”,“其叶肺肺”。由于情人迟迟未曾出现,主人公的心境逐渐发生改变,约在黄昏,此刻却是清晨,两相对比,爽约的失望与痛楚尽在其中。朱熹《诗集传》分析此诗说:“此亦男女期会而有负约不至者,故因其所见以起兴也。”在《诗经》常用的赋、比、兴手法中,其实此诗所采用的并非是托物起兴之“兴”,而是细致描绘的“赋”之手法。从白杨树“牂牂”之声入手,以明星“煌煌”之景作结,展示了极具时间跨度的等待,揭示了心境的转换与改变。作者不曾正面抒发焦虑与伤感之情,而失望、悲伤之情自现。诗中的景物描摹颇具特色,伴随情感波澜起伏而被赋予特别之主观色彩,造成了似乐还哀的氛围变化的效果。
再如《郑风·出其东门》: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 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对于这首诗的主旨,旧说颇有争议。《毛诗序》以为是“闵乱”之作,在郑之内乱中“兵革不息,男女相弃,民人思保其室家焉”;朱熹《诗集传》则称是“人见淫奔之女而作此诗。以为此女虽美且众,而非我思之所存,不如己之室家,虽贫且陋,而聊可自乐也”。清姚际恒《诗经通论》则说:“小序谓‘闵乱’,诗绝无此意。按郑国春月,士女出游,士人见之,自言无所系思,而室家聊足娱乐也。”郑之春月,也确如姚际恒所说,乃是“士女出游”、谈情说爱的美妙时令。此诗所展示的是男女聚会于郑都东门外的一幕。所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出其 阇,有女如荼”,正是一幅男女相悦的美好景象。
还有《陈风·东门之枌》:
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穀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
穀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
这是一首描写男女爱情的情歌,它反映了陈国当时尚存的一种社会风俗。朱熹《诗集传》曰:“此男女聚会歌舞,而赋其事以相乐也。”举行狂欢有一定的地方,这也与祭祀仪式所要求的地点相关。祭祀中有庙祭和墓祭两种。庙祭有一些相应的建筑,如宫、台、京、观、堂、庙等,《诗》中的灵台、 宫、上宫都是与上述祭祀狂欢相关的地方。墓祭则多在郊野旷原。溱洧、汉水、淇水等河边旷野也都是与上述祭祀狂欢相关的地方。历史上,燕之祖、齐之社稷、宋之桑木、楚之云梦是远比“南方之原”更为著名的祭祀狂欢地。
还有《陈风·东门之池》:
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淑姬,可与晤歌。
东门之池,可以沤纻。彼美淑姬,可与晤语。
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
诗歌描写的是一个群体劳作的场景:一群青年男女在护城河里浸麻、洗麻、漂麻。在先秦时期,种植、浸洗、梳理大麻、芝麻乃是农村主要劳动内容。这首诗借用劳动场景描写男子对美丽女子淑姬的爱慕,展示了两人之间的情投意合。诗歌的描写是从浸麻、洗麻的“东门之池”起笔,如朱熹所言,“此亦男女会遇之词,盖因其会遇之地,所见之物以起兴也”(《诗集传》)。诗歌以浸泡麻起兴,不仅写明情感发生的地点,也暗示了劳动中情感交流的不断加深,麻可泡软,正意味情意的深厚,而根本的还在于两人可以相互畅谈心曲。年年在护城河沤麻,年年有男女青年相聚劳动谈笑唱歌,《东门之池》男女相悦的欢歌笑语也会持续飘荡在护城河上。
以上这些诗作不约而同地以东门为描写背景,显然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令人感兴趣的是,作者们为何会不约而同地选择以“东门”为题材创作情诗,换言之,当时的男女青年为何会将“东门”作为主要相会地点。“东门”地点的选择应该与祭祀活动密切联系。通过诗歌中透露的信息,我们知道,《诗经》中东门恋歌所歌咏的内容与当时开展祭祀祈祷活动的各种情景交织在一起。如《东门之 》有“东门之栗,有践家室”之句,这里所说的“栗”当有其渊源,应该是指当时祭社时所用之木,根据《论语·八佾》所解释,“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再就是《东门之枌》中提及的“枌”,这应该也是各类社木中的一种,早在汉代初年就设有枌榆社,《史记·封禅书》:“高祖初起,祷丰枌榆社” ,《汉书·郊祀志上》亦载:“高祖祷丰枌榆社”,并按时祭祀。章帝章和元年(87)农历八月,遣使祠枌榆社。可见以栗木、枌木作为社木开展祭祀活动有着极为悠久的历史。在相对固定的时间比如春分戊日前后,先民会举行盛大的祭社典礼,这带有鲜明的官方属性,是周王朝从国家礼制高度确立和组织的社会活动,因此参与面非常广泛,青年男女在社庙附近参加典礼的同时,显然也获得了更多相识交流、娱乐欢会的机会,这种宽松的文化氛围为他们之间爱情的萌发提供了某种可能。
由于远古以来的祭祀传统,东门之外逐渐由传统的祭祀之地变为一个热闹的群聚之地和青年男女相亲定情的约会之所。这种独特背景也造就了东门恋歌的群体性和开放性。比如《郑风·出其东门》就描绘了城门外喧阗热闹、游人如织的场景,“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就当时的历史场景来看,公开性的大规模的祭祀活动刚刚结束,青年男女就在东门外相约见面,楼前树下互诉衷情。与一般描写男女恋情大多带有私密性不同,《诗经》“东门”恋歌向我们展示的男女恋情更多带有群体活动的特征,这也是《诗经》中大多数的城郭恋歌向世人所展示的重要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