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中学生后,庄图南的粮食定量加了五斤,他有二十八斤的定量了,可家里又暂时多了一人——奶奶人来了,她的粮食定量没带来。
庄图南再次感受到了极度的饥饿。
进一中的第一个月,黄玲用庄图南的二十八斤粮票购买了二十八斤一中食堂饭票,本以为庄图南只在学校吃午饭,二十八斤饭票足够了。可庄图南两个星期就用完了这二十八斤饭票,也就是说,他一顿午饭就要吃两斤饭票的米饭,就这还不够,他还饿。
庄图南的粮食定量远远不够他在一中食堂的花费,家里还多了奶奶这份粮食支出。
农贸市场有了少数几家私人摊贩,可以从私人手里买到米或面,但私人粮价比粮店贵太多了,买私人粮食不是长久之计,黄玲一筹莫展。
庄图南自己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一斤粮票能买一斤米,一斤米大概能做出两斤的米饭,但一斤粮票换一斤食堂饭票,只能吃到一斤的米饭,加上食堂大锅菜没有油水,所以他怎么也吃不饱。
庄图南决定回家吃午饭,黄玲早上把饭菜做好装铁饭盒里,他回家用蒸锅蒸一下就可以吃了。
一中离家远,庄图南又不愿花钱坐公交车,坚持走路来回,一来一去耗去了他所有的午休时间,下午上课时经常犯困。
没有自行车票买不到自行车,就算手里有票,商店也长期缺货,黄玲思前想后,四处问了一圈,用娘家陪嫁的缝纫机换了一辆自行车。
黄玲手巧,时不时地用这台蝴蝶牌缝纫机给家人做衣服,还帮林栋哲补过裤子,这台缝纫机即有纪念意义又实用,如果不是庄图南迫切需要自行车,她是绝对舍不得和人交换的。
因为日本电影《望乡》和《追捕》的播放,大鬓角、喇叭裤风靡全国,宋莹一贯好时髦,但她正为电视机省吃俭用,舍不得花钱找裁缝做喇叭裤。黄玲以一种悲壮的心情用布票扯了块黑色布料,给宋莹和庄筱婷各做了一条上窄下宽的喇叭裤。
庄筱婷不敢穿去学校,说怕老师批评。
宋莹首先大大方方地穿上,再牵着被她忽悠着穿上喇叭裤的庄筱婷一起去了趟新华书店。
两条同色同款的喇叭裤出尽风头,宋莹回家后,笑着和黄玲形容所受的关注,“好几个人拦住问我在哪家裁缝铺做的,说他们也想来做。还有人以为我和筱婷是母女,一个劲夸我女儿漂亮。”
黄玲很惆怅,“缝纫机原本是想留给筱婷的,她再大点就可以跟我学裁剪了。”
宋莹笨拙地安慰黄玲,“不怕不怕,等图南工作了挣钱,让他买一台赔给筱婷。”
蝴蝶牌缝纫机被抬上了三轮车,永久牌自行车推进了小院,庄图南中午回家吃午饭的问题总算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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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的问题暂时解决了,睡觉成了庄家的大问题。
奶奶行动不便,白天一人闷在家里睡觉,等庄筱婷、庄图南先后放学回家后,她正是精神旺盛、迫切希望和家人交流的时候,自然是拉住兄妹俩没完没了地唠嗑闲聊。
一中作业多,庄图南不得不放学后尽量在学校里多做些作业,再黑咕隆咚地骑车回家。秋天天黑得早,路上路灯又少,庄超英和黄玲都很不放心,可想到儿子的学业,只能再三叮嘱,路上骑慢点。
晚上全家人睡下后,奶奶也睡,但奶奶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在隔间里翻来翻去地翻身,一板之隔的一家三口也睡不着。
好容易等奶奶睡着了,她年龄大了,时不时地抽气、咳嗽和打呼噜,一家三口只能顶着时断时续、一波三折的抽气声和呼噜声,强迫自己尽快入睡。
力抗干扰勉强入睡了,奶奶又醒了,她该起夜了。奶奶有一定的行为能力,白天单独在家时能照顾自己,但晚上醒来后,无论是喝水还是用痰盂,她一定喊人帮忙,她喊几声,一屋人、包括一墙之隔的庄图南就都被吵醒了。
奶奶喝完水或用完痰盂后,一家人继续勉强入睡。
过一会儿,奶奶又醒了,她又要起夜了。
……
两间房就这么大,奶奶的动静让一家人都睡不好,几天下来,庄超英就觉得脑子里嗡嗡的,胸口闷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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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武峰和宋莹下班回家晚,还是林栋哲最先发现了庄图南有家不能归,他自作主张找到庄图南,“图南哥,我到家比你早,你放学后到我房间做作业好了。”
做作业的问题解决了,但庄图南晚上依旧睡不好,每天顶着两个黑眼圈进进出出,庄筱婷也好不了多少,经常坐着坐着就打起了盹,宋莹主动找到黄玲,“这段时间,就让图南暂时和栋哲一起睡,筱婷睡她哥哥的房间,撑过这一阵儿。”
别说黄玲了,庄超英几乎都要感激涕零地跪下感激救苦救难的宋莹了。
家里有张夏天乘凉用的竹床板,夫妻俩生怕宋莹反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竹床板扛进了林栋哲房间。庄图南从此在林栋哲房间打地铺了。
奶奶想睡庄图南的房间,比小隔间宽敞舒坦。黄玲拒绝了,“妈,你睡我们房间,晚上有事叫我们也方便,你睡图南的房间,你隔着门喊我们,别说我们一家了,邻居家晚上都睡不好了。”
庄图南睡林栋哲房间,庄筱婷睡庄图南房间,庄超英和黄玲硬撑着起夜,庄家总算熬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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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奶奶腿脚好了,但她不想走了,在二儿子家要做家务,在大儿子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她当然想和大儿子、大儿媳住。
饭桌上,奶奶挑起了话头,“不回去了,留下帮老大媳妇照顾图南和筱婷……,我现在腿脚好了,晚上不用人照顾了,白天还可以帮你们做点家务……”
奶奶笑眯眯道,“你们工作辛苦,应该睡大房间,我和你爸爸就睡图南的小房间好了,筱婷继续睡她的小隔间。”
庄超英愣住了,他直觉此法不可行——因为长期缺乏睡眠,他现在经常耳鸣,精神上几近奔溃,他知道黄玲也快撑不住了——但他实在不知道如何拒绝母亲。
黄玲木呆呆地看着婆婆,她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因为长期缺觉,她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别说反驳,她连婆婆的话都有点听不懂了,她艰难地思索着,什么叫“不回去了,留下帮老大媳妇照顾图南和筱婷。”
奶奶再接再厉开口,希望一鼓作气把事情敲定,“你们要没意见,我就叫你们爸爸过来了。”
一片沉默中,庄筱婷怯生生道,“那哥哥睡哪儿?哥哥还睡林栋哲房间呢,林栋哲老想拉着哥哥聊天、看闲书,哥哥晚上想多看一会儿书都不行。”
庄超英和黄玲同时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了,他们居然把庄图南忘了,庄图南还流落在外呢。
庄筱婷又道,“林栋哲看不懂《三国演义》,老缠着哥哥给他讲。”
庄超英脸色变了,爷爷奶奶和庄赶美一家住房条件不差,他不能因为奶奶的异想天开,牺牲庄图南的学习。
黄玲注意到庄超英脸上的表情,知道庄筱婷的话击中要害了,也知道自己不用开口了。
奶奶见话风不对,试图力挽狂澜,“初中课程简单,随便看看就可以了。”
庄筱婷又说了一句让庄超英下定决心的话,“哥哥说同学们都很厉害,他每天晚上复习完才睡觉。哥哥早上起来用冷水洗脸,他说他怕骑车的时候犯困摔下来。”
黄玲冷眼旁观,见女儿把一贯能言善道的婆婆堵得没话说,突然间想到棉纺厂评价林栋哲机灵,“秤砣虽小压千斤,一嗓子嚎出了两间房,”
黄玲不合时宜地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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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不得不回了自己家,据说,奶奶一回去,就又包揽了庄赶美家所有的家务,晚上自己起夜,也不喊人了。
林武峰和宋莹不约而同地发现,奶奶住庄家修养的这段时间,他俩的日子太舒服了。
庄图南住林栋哲房间时,早上起床时会顺便把林栋哲也叫起来,晚上会督促林栋哲做作业、刷牙、睡觉。
皮猴林栋哲很听庄图南的话,乖乖地早上按时起床、晚上认真做作业。
林栋哲听话,宋莹很久没打骂他了,母慈子孝,一片和睦。
美好的日子太短暂了,林武峰和宋莹很舍不得庄图南搬回去,宋莹非常希望某天深夜,黄玲来敲西厢房的门,“家里住不下,我儿子就放你家了。”
宋莹长吁短叹,“我怎么就没给栋哲生个品学兼优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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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回家后,庄家的生活总算回到了正轨,庄图南更加投入地适应新学校、新环境。
一中的学生家庭有小半是干部或知识分子家庭,这些家庭出来的学生见多识广、兴趣广泛,学校的各项活动中,他们往往都是积极分子。
秋季运动会之后,各班委敲锣打鼓,四处吆喝着同学们报名参加元旦联欢会,初一的学生们还不太放得开,只肯报名表演诗歌朗诵。
班长看着报名表上一溜的诗朗诵欲哭无泪,班委之一的数学委员庄图南鬼使神差地报了手风琴独奏,《在北京的金山上》。
宋莹有台手风琴,庄图南决定向她请教。
宋莹一口答应了庄图南的请求,翻出了箱子里尘封已久的手风琴和琴谱,庄图南意外地发现,黄玲也识谱,两个妈妈周日轮流教导庄图南。
庄图南勤学苦练,一个月后左右手就能配合了,他正是最好强的年龄,完全不顾肩膀和大腿的疼痛,抓紧一切时间练习,希望能在联欢会上尽善尽美地表演。
小院里传出了琴声,林栋哲不再打苍蝇了——他技艺精进,已经可以赤手空拳抓苍蝇了——他经常坐在练琴的庄图南对面,认真地聆听,他也想学,但是手风琴太重,他目前的身高、体重还负担不起,只能求庄图南多练习一会儿,他多听一会儿。
琴声由青涩转为流畅,当庄图南第一次弹出完整的曲调时,林武峰正巧带两个孩子从少年宫回家,正推着自行车跨进院门。
听到自家屋里传出的琴声,林武峰愣住了。
庄图南弹完,宋莹接过琴,把庄图南刚才弹错的几个音节又弹了一遍。
黄玲正在院中浇菜,她看到呆愣的林武峰,突然有了谈兴,笑道,“宋莹年轻时漂亮,又经常代表厂里表演手风琴,那时候,追她的人可足有一排。”
面对黄玲揶揄的目光,林武峰尴尬道,“我是乡下人,大学才进城,工作后才第一次听到手风琴演奏。”
林武峰憨憨道,“我还记得是国庆节各厂联谊,宋莹代表你们棉纺厂弹了两首。”
黄玲哈哈一笑,“我听说,联谊会之后,你就想方设法托人认识宋莹了。”
宋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院中,听到了只言片语,不同于林武峰的尴尬,她大大方方道,“我当时不想见,介绍人说是个大学生,人也老实,见一面也不亏啥,我才去见面。”
宋莹惆怅,“吾家有儿初长成,我还老觉得我刚结婚呢,孩子们就长大了。”
黄玲心有戚戚,“那天图南听到我也会吹口琴,一脸吃惊,他大概以为我生下来就这么老、生下来就成天在院子里种菜。”
庄图南练完琴了,收拾了琴谱离开林家,准备回自己房间。
宋莹也不避讳孩子,继续道,“我和武峰第一次约会时,大冷的天,他带我压了半天马路,我穿得少,冻得够呛,他穿着厚外套、戴着帽子围巾,也不说把帽子围巾借我戴戴。”
林武峰已经知道妻子要说什么了,嘿嘿地笑。
宋莹继续道,“后来我们成了,我有次问他,你当时为什么不把帽子围巾借我戴戴,你知道武峰咋回答?他说你当时没说你冷啊,再说,借给你戴我不就冷了,把我给气得。要不是当时我们已经处了一阵儿了,他对我不错,省吃俭用给我买手表,自己粮票都不够吃还要给我买糕点,我就不要这傻子了。”
庄图南当作没听到,低头快步回家。
宋莹微笑,“图南长大了,知道害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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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没有大礼堂容纳全校学生,音乐教室在离主教学楼五十米远的一处平房里,把教室里的桌椅挪开,可以容纳整个年级的学生。学校排了时间表,各科老师抽调了课,初一到高二的五个年纪轮流在音乐教室里开元旦联欢会。
初一各班班委刷掉了大部分的诗朗诵,保留了歌舞、乐器演奏等节目,拼凑了十多个节目。
12月30日,初一年级最先去了音乐教室开联欢会,五个班近二百人,挤着围坐在音乐教室的地板上,观看节目。
节目单调无新意,在一片《校园的清晨》之类的朗诵中,庄图南的手风琴独奏大受好评。
这个节目激发了音乐老师的兴趣,他走了过去,示意庄图南把手风琴给他。
老师端坐在教室中间,试着弹了几个音找手感,静默了一分钟后,老师的指尖下响起了一段活泼而陌生的曲调。
这首陌生的曲子轻快优美,和庄图南从小听惯的热烈激昂的革命歌曲完全不同,和他从小听过的所有歌曲都截然不同。
轻快活泼的琴声如同河面荡漾的水波,庄图南彷佛看见河面上一只乌篷船轻盈划过,船艄后水波荡漾,倒影摇曳。
曲调突然转为轻缓悠扬,犹如清新而温柔的春风般轻轻拨动心弦,庄图南的心中油然地生出一股全然陌生的情绪, 甜蜜而又忧伤。
不仅仅是庄图南,四周的同学们都停止了窃窃私语——同学们挤坐在一起,交头接耳说小话的人很多——静静听完了此曲。
一曲终了,全场静默,终于,一位同学怯生生地鼓了一下掌。
同学们如梦初醒,自然而然跟着鼓掌,稀稀落落的掌声刚一响起,老师就做了个“嘘”的手势。
有同学大声问,“这曲子真好听,叫什么名字?”
老师微微一笑,“你们向老师保证不说出去,老师就告诉你们名字。”
四周同学们捣蒜一样点头,老师轻声道,“《D大调波兰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