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0月的十四大代表会确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目标后,浦东开发开放成为了中国计划经济转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攻坚之战。
上海做为计划经济最典型的老牌城市、国有企业最集中的大型工业城市,浦东开发开放的成败关系着上海和周边城镇,带动着整个沿海地区和长江流域的发展。
1月报名并第一次笔试,2月心理测试,3月面试,4月考核,庄筱婷一路披荆斩棘,冲到了最后一关,拿到了录取通知书。
宝洁办公室,林栋哲接到庄筱婷的电话后,平静地交谈了几句。
“爸妈都知道了?”
“嗯,我最近常去上海,他们早猜到了,只是怕增加我心理压力,一直没敢问我,今天,他们都很高兴。”
“我也高兴,筱婷,你在哭?别哭,别哭,大家都要高兴。”
“我……、我没哭……”
“不哭不哭,赶紧去和学校说,赶紧把档案调出来。”
……
挂上电话后,林栋哲浑身无力地靠在办公室墙上,一阵阵的头晕目眩。
巨大的、期盼已久的幸福突然袭来,两年中的点点滴滴突然间涌上心头。
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辗转反侧,分离时的思念、忐忑、烦躁、痛苦……,相聚时的甜蜜,这三个月中的期待和焦虑,一切的一切都突然涌上心头,翻滚叫嚣。
林栋哲靠在墙上,巨大的幸福将他淹没,让他昏眩。
设计院,组员们看到一人“咚”地一声撞开庄图南办公室的门,冲了进去。
门没关上,所有人都看到来人穿着鞋跳到庄图南办公桌上,手舞足蹈地乱扭乱跳。
来人一边跳一边喊,“第16名,第16名,所有考生里第16名,啊~,啊~,啊~,我靠,第16名,筱婷是第16名,哈哈哈!筱婷是第……,呜呜呜……”
组员们正津津有味欣赏街舞,就看到庄图南一跃而起,把对方拽下了桌子并一脚踢上了门。
木门隔音有限,屋里还是传出了喜极而泣的呜咽,“第16名,筱婷考上了……”
苏州大学学生处一位干事替庄筱婷说了几句好话,“庄筱婷去年试用期通过后,一直没签正式合约,合约两个月后就到期了,我的意思是,小姑娘工作勤奋,去年拿了市里的奖,今年去浦东,都是给学校挣脸,就不罚违约金了吧。”
人事处处长问了一句,“户口呢?”
干事回答,“庄筱婷自己有苏州户口,没占学校的指标,合同只罚钱,她签了两年合同,已经完成了一年,现在走的话只能罚一年,3000元。”
另一人也说,“浦东新区办公室发了调令,学校罚钱,说出去不太好听。”
处长想了想,“没多少钱,算了吧,虽然不是本校毕业的,但辅导员里走出一位科级干部参与浦东改革,她去浦东直接就是科级吧? 校史室也可以多一点宣传内容,让她给校报写两篇学校工作对她的指引和帮助的文章,直接放人吧。”
5月3日,庄筱婷到了浦东政府报道,试用期一年。
次日,五四青年节,庄筱婷开始了为期七天的培训。
院里女职工少,党员也不多,李佳身兼两职,时不时被指派参加各种外事活动。
五四青年节团委活动,大礼堂里坐满了人,正在进行“看图答事件”的游戏环节。
大屏幕上播放着各式图片,图片上有历史人物、事件时间或红色地点等等,与会者看图抢答,答出正确的历史事件的人加分,分数最高的10人可获得纪念品。
李佳答对了两题后,她无意间扭了一下头,瞥到了最后排的一张面孔。
那人坐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还低着头,但李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是庄图南。
李佳趁着其他人热火朝天抢答时,尽可能不被人注意地挪到了庄图南身边。
庄图南坐在最后一排,身边是空位,李佳轻轻坐下时,庄图南整个人一抖,似乎被吓了一跳,看样子他刚才在打盹,被李佳惊醒了。
李佳心中泛上一股感动,杭州码头绑筋数据出了点问题,她知道庄图南为了改图纸,已经连着熬了两晚上了。
李佳轻声道,“你来干什么?难得有点时间还不回去补觉?”
庄图南轻轻握住李佳的手,“晚上去杭州,卧铺,可以睡。”
大屏幕上又出现了一张新图片,这道题似乎很容易,现场多人抢答,一片嘈杂声中,庄图南道,“前几天赶图,没怎么见你,马上又要出差,一定要来见见你。”
庄图南的声音低哑而温柔,李佳无来由地脸一红。
李佳心中甜蜜羞涩,“傻。”
庄图南微微一笑。
李佳又道,“几点的车?你接着睡,我叫你。”
庄图南低低“嗯”了一声,把口袋里的车票给李佳看了一眼,果然继续低头睡觉了。
两人恋爱4个多月了,庄图南把照顾做到了极致。
李佳办公桌抽屉里,一定有各式零食,还多了一个装着防晒霜、护膝、邦廸创口贴和卫生巾的礼包,李佳没问过哪儿来的,庄图南也没说过,一切尽在不言中。
每晚不管多晚,一定把李佳送回她的住处楼下。
庄图南不帮李佳画图——李佳自己也不想过于依赖庄图南而放弃提升技术的机会——但他指点思路,并默默地帮李佳做了绑图、打图、整理材料表、汇总、编页码目录这些琐碎耗时且提升不了技术的杂活,让李佳尽可能地把精力集中在了设计上。
他甚至帮李佳打了很多电话,李佳手里有两个小项目,要给甲方做不同的方案和相应的报价,需要不同材料的信息和价格,李佳打电话一般只能和厂商的销售员对话,庄图南研究生读的就是建筑技术科学专业,他认识的专业人士多,打出的电话也更加专业和有针对性,往往能和技术人员对上话,得到更专业的推荐和报价。
庄图南的工作量远胜李佳,李佳完全清楚这些时间精力意味着什么,她从上大学后就再也没被人细心照料过,被人这样上心过,工作后更是被各单位当成铮铮女汉子用,她很不习惯,很惶恐。
除了陪庄图南加班,她没法回报庄图南。
李佳很惶恐,无法平衡的感情,能走到哪一步?能走到哪一天?
几天后,庄图南从杭州回了上海。
庄图南到上海时已经快5点了,可以直接回家休息,明天再回设计院汇报工作,但他还是心急火燎地先回了办公室,他想早一点看到李佳。
庄图南到办公室时正赶上下班时间,但李佳不在,她在浦东工地上,庄图南放下背包,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浦东。
出租车在隧道里堵了大半个小时,等车好容易开出延安东路的隧道口时,外面下暴雨了。
倾盆大雨哗啦啦地打在车窗上,庄图南更急了,但凡天气不好,隧道、轮渡都会格外拥挤,交通分外不便,他让司机先开到工地,先付了来时的车费,“麻烦您再等几分钟,我接到人,再坐您的车回浦西。”
庄图南单程就花了四十多元,司机痛快回复,“行,我等几分钟,没带伞吧,你先用我车上的伞,我就在这儿等着。”
雨势铺天盖地,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雨珠哗哗地倒在伞面上,雨丝沿着伞沿连成十几条雨线,流到了背上身上,庄图南打着伞在满地泥泞中跑到工地门口,吼叫着问清楚了,知道几位工程师、尤其是女工程师已经离去,又冲了回来。
庄图南收了伞坐回车里,“麻烦您送我去渡口。”
司机愣了一下,“不直接回去啊,这么大的雨,轮渡可挤了。”
不知道是不是浑身淋湿了的缘故,庄图南的脸色很不好。
出租车刚一停下,立即有几人欣喜若狂地跑了过来,冲在最前面的一人一把拉开车门,“师傅,走南浦大桥。”
后面两人一起说,“我们拼车,天气不好,我们拼车。”
庄图南几乎是被那几人拽出车厢的,他脚刚一落地,出租车就带着几位迫不及待的乘客开走了。
雨势过大,渡轮暂停服务,侯船室里挤满了人,几乎所有人都湿琳琳的,但又不得不紧贴在一起,簇拥在一起等待天气好转,渡轮恢复正常运行,尽快回家。
庄图南挤在门口,他努力向室内张望,试图在人群中找到李佳的身影,可人实在太多太挤,他实在看不清。
四周人声嘈杂,吵架声、漫骂声不绝于耳,庄图南只觉得耳朵嗡嗡地响,头疼欲裂。
前胸贴后背地站了大半小时后,雨势总算小一点了,队伍前方突然开始向前移动,队伍尾部也开始骚动,庄图南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狠狠踩了两脚, 同时被争先恐后的人群挟裹着地向前涌。
远远地,庄图南似乎在前方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句,“李佳。”
那个身影立即转身,似乎想向后走,可人群蜂拥向前,完全不可能逆向。
有人狠狠撞击了庄图南的后背一下,庄图南被撞得向前冲了两步,他竭力稳住身形,并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护住身前一个矮瘦的老太太,以免她被撞到。
此时此景让庄图南回想起了在新闻中看到过的87年底的陆家嘴轮渡站踩踏事件。
同时,远处那个身影也似乎被周围人推了一下,踉跄了一下,庄图南看得心惊胆战,扯直了喉咙喊,“李佳,跟着人群走,千万不要回头。”
庄图南又等了半个小时才上了第三班轮渡,在寒风凄雨中回到了浦西的轮渡站。
他在出口处看见了正焦急等待中的李佳,李佳打着伞,可脸上、身上也都湿透了。
庄图南全身湿透,鞋子裤子上都是泥泞,李佳也不比他好多少,而且她淋湿的时间大概比庄图南还长,脸色和唇色都变得紫青。
庄图南一肚子火被李佳的脸色唇色又吓回去了,一肚子火气堵在胸中不上不下,他的脸色也变得铁青。
这种天气下是不可能拦到的士的,两人相顾无言,默默走到了公交车站,转车后回到了住所附近。
雨已经停了,庄图南本想把李佳送到她楼下,可他觉得自己再也压不住火了,勉强道,“李佳,我有点事要去我妹夫那一趟,今天就不送你回去了,你回去赶紧冲个澡,喝点热水。”
庄图南拦了一辆的士,逃命似地飞快离开了。
庄图南铁青着脸进门时,林栋哲立即很贤惠地从橱柜里找出了乌米,在庄图南洗头洗澡时,他蒸上了乌米,开了洗衣机洗庄图南的脏衣服,再把沙发也铺好了。
庄图南洗完热水澡,穿上干净的短袖短裤,吃了两碗乌米后,总算勉强恢复过来了,“你咋有乌米,筱婷带来的?”
林栋哲嘴甜,“咱妈让筱婷带了很多吃的来,乌米、豆干、笋干,哥你想吃就来,我们做给你吃。”
八婆林栋哲收拾了碗筷后,小心翼翼地问,“哥,你今儿咋了?”
实在憋太久了,平时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诉苦,庄图南决定不憋了,“九块八,六分。”
林栋哲茫然,“啊?”
庄图南道,“打的过南浦大桥九块八毛,轮渡票价六分钱。”
庄图南抖了抖身上干爽舒适的短袖,“六分钱就是我刚才进门那德性,全身湿透地排队等轮渡,在寒风中冻两小时。”
林栋哲惊了,“哥,你有钱,干啥想不开?”
庄图南憋屈已久,不管不顾道,“农场效益不好,李佳的爸妈打算早退后回上海,所以她坐六分钱的轮渡……”
庄图南说不下去了,以手扶额。
林栋哲端来一杯茉莉花茶,“哥,你慢慢说,慢慢说。”
庄图南心灰意冷道,“这种暴雨天,我们这些糙汉都是打的回浦西的,李佳总是坐轮渡……,院里已经够忙了,她还接不少私活……,她爸妈就没想过一个小姑娘怎么在上海这个大都市负担起一套房子的吗?”
林栋哲徒劳无功地解释,“他们……可能不太清楚。”
庄图南道,“鹏飞有没有和你说过,吴姗姗前两年资助吴军生活费,刘健没意见,生了孩子后,吴叔叔要打零工,张阿姨不愿帮忙带孩子,刘健有意见了,三天两头和吴姗姗吵架,吴姗姗整个人都变了,妈和筱婷都说她像变了一个人……”
庄图南意味深长道,“吴家就在对门,你以为吴叔叔真不知道吴姗姗和刘健吵架?”
林栋哲词穷,“哥,你有钱。”
庄图南道,“不仅仅是钱……”
庄图南心道,钱衍生出的问题很多,上次只旁敲侧击提了一点,跳楼都无法弥补那两句话的伤害,我要是再处理不当,恐怕跳黄浦江都难辞其咎了。
庄图南无奈道,“100张图大概能挣个1000、1500元,我……我帮忙画图。”
庄图南腹诽,我宁可给钱,也不想画100张对技术毫无提升的图,不过我宁可画100张图,不,我宁可跳黄浦江,也不想和李佳谈钱。
林栋哲搜肠刮肚道,“哥,你不能只看贼吃肉,也要看贼挨打啊,我和筱婷分开两年,现在还挨打呢,筱婷暂住浦东,我们一周也只能聚一两天。”
林栋哲道,“我平时有空也可以过去看她,但没地儿待儿,她住处周围都是农田,我俩只能坐外面喂蚊子。”
庄图南心神俱碎,他心中想到了另一个可怕的事实,“谈恋爱费用均分,我不敢去花钱的场所,冬练三伏,在校园里逛来逛去吹西北风,谢谢你提醒我,夏练三九,该喂蚊子了。”
庄图南道,“你那是客观环境不好,没办法,不是因为、因为……”
庄图南“因为、因为……”了半天也说不出为了什么。
林栋哲小心翼翼提建议,“实在不合适的话,换个人?”
庄图南摇头,“我一个成天算钢筋水泥金属板的,还老加班,老出差,遇上一个合适的人不容易。”
庄图南心灰意冷地想,我还不如和余涛搞一腿呢,至少那厮暴雨天舍得打的。
林栋哲好心开导大舅哥,“哥,困难只是暂时的。”
庄图南冷笑,“暂时?”
林栋哲道,“哥,你既然有这么大的顾虑,你就该好好摊开来说。”
庄图南苦笑一声,缓缓道,“有些话,是说不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