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上男女同学之间互不来往、迥异分明,因为这段插曲和苹果茶干——苹果清脆香甜,茶干酱香浓郁,家人们很喜欢——李佳和庄图南路上遇见时开始点头示意,但也就是点点头,仅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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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生间的迥异界限很快被打破了,期末,学生们都聚在了通宵教室里赶图。
经过了一学期的识图、测绘、制作模型等表达训练后,教授布置了期末作业,“这一学期集中学习了各种设计基础的课程,线条、色彩、模型等表达训练也做了不少,现在用两个大作业看一下你们学得怎么样,作业一,用瓦楞纸板做把椅子,注意平立转换和空间限定的表达。”
教授合上教材,“作业二,测绘学校图书馆。”
两道迥异不同而又天马行空的作业让全班都愣住了,教授拍了拍手,“给你们一点提示,第一道作业要求设计,要‘放’,第二道作业要求严谨的空间表达,要’收‘。不过无论是’收‘还是’放‘,都要求你们发挥对空间的想象、连绵的想象。”
老教授的脸上露出一个孩童般狡黠的笑容,“设计很重要的一点是‘想象’,‘想象‘就是‘玩儿’,你们放开玩儿,开开心心地玩儿。”
全班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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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们第一次受到来自专业的蹂躏,集体发疯。
教室里群魔乱舞、哀嚎遍野,所有人围着纸板绞尽脑汁,刚从严格的高考制度下逃生出来的学生们完全不适应这种作业要求,不知道该如何“玩”,如何颠覆多年学习培养出来的刻板思维去“玩”,如何运用设计原理、透视原理等技巧去“玩”。
毫无头绪的同学们顾不得男女界限,围在一起借鉴讨论,几天之后,大家都熟稔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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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完了两份大作业,第一学期也结束了,庄图南回家过寒假。
庄图南到家时是下午,庄超英在学校,黄玲在上班,家中只有庄筱婷一人。
庄图南见向鹏飞不在家——寒假时间太短,春运潮太可怕,向鹏飞没回贵州,就留在苏州过年——纳闷了,“鹏飞呢?这么冷的天还出去玩啊?”
庄筱婷忙着帮哥哥规整行李,“他去林栋哲家做作业,去了好一会儿了。”
庄图南想了想,蹑手蹑脚走到西厢房门口,猛地推门。
门是锁上的,推不开,林栋哲喊了一声,“谁?”
他从窗帘缝隙里看到了庄图南,惊喜地喊了一声“老大”,踢踢踏踏地过来开了门。
庄图南冲到电视机前,二话不说掀开电视机罩,伸手模了模电视机机壳。
果然不出所料,机壳滚烫。
向鹏飞、林栋哲一起扑过来,向鹏飞拱手做哀求状,林栋哲臊眉臊眼地认错,“图南哥,我们错了,你不要告诉我妈。”
向鹏飞、林栋哲对视一眼,一起喊,“图南哥,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
庄图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给了俩人一人一个爆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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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鹏飞和庄筱婷都是初三毕业生,为了保证学习环境,庄家一直没买电视。
84年大年三十晚,两家人挤在西厢房,热热闹闹地一起看了春晚。
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小品《吃面条》让一屋人笑得前仰后合,林武峰取笑向鹏飞和林栋哲两个皮猴,“这俩将来要是读书不好,可以去演小品。”
宋莹道,“大过年的说点吉祥话,咱们院的孩子成绩都好,跟着图南一个接一个地上大学。”
黄玲也道,“林工这话要罚三杯。”
林武峰笑,端起桌上的酒杯示意庄超英父子,“图南也是大人了,一起干一杯。”
林武峰和庄超英碰了一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庄老师,这酒不错啊。”
庄超英也抿了一口,“钱进从外地带来的。”
宋莹转头问黄玲,“你们两家就这么来往起来了?”
黄玲点点头,“他侄女学校不好,超英正好认识那个学区的负责人,帮他家里牵线换了个学校,他前天带了两瓶酒来拜年。”
黄玲看了一眼正在笑闹的几个孩子,低声道,“他说明天一早开车送人去寒山寺烧新年头香,超英是党员,不去,车上还有一个座,你去不去?”
宋莹斩钉截铁,“去,当然去,去给栋哲考高中上柱香,求菩萨保佑他能进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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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林两家按老规矩互派了红包。
庄家只需要给林栋哲一个红包,林家要给庄家三个红包,黄玲本来说互免了,宋莹执意要给,黄玲知道林家现在经济富裕,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物价涨了,红包也由一元涨到了二元,但庄图南打开他的红包时,赫然发现里面是三张大团结。
国家每个月给庄图南十四元的大学生补助和定额粮票,宋莹一出手,就是庄图南两个月的补助。
黄玲知道金额后也吓了一跳,她想了想让庄图南收下,“你爸爸经常给栋哲讲题,这钱你收下,爸妈会还这个人情的。”
林栋哲从向鹏飞处知道了庄图南的红包金额,非常羡慕,“我妈妈一直喜欢图南哥,第二喜欢庄筱婷,第三……”
林栋哲看了看向鹏飞,嘿嘿一笑,“第三喜欢我。”
向鹏飞不以为意,“我有爸爸妈妈、舅舅舅妈喜欢我就够了。”
黄玲正在一边桌上包馄饨,猝不及防听到这句“爸爸妈妈、舅舅舅妈”,她愣了愣,微微笑了。
庄图南看着三张红彤彤的大团结,决定背信弃义,出卖林栋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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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放假七天,林武峰只休息了三天。
初三凌晨,小院里的大人孩子都还在睡懒觉的时候,林武峰拎着一只旅行袋匆匆赶到火车站,和安厂长一起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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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武峰兼职的乡镇企业每年交一笔钱,挂靠在苏州某元器件厂名下,原材料通过元器件厂购买,生产出的制冷压缩机自主销售,但随着企业原材料需求的骤然扩大,元器件厂不再对企业出售原材料了。
元器件厂的负责人说得很客气,“我们厂能进的原料是有定额的,你们的需求实在太大了,原料要都卖给你们了,我们自己就无法完成国家的计划了。”
乡镇企业的安厂长只能四处求人批物资,他跑遍了苏州大多数相关厂家,但都碰了壁——国营厂的原料和产量都有定额,不能随意调配。
大年初二,安厂长提了两盒茶叶林家拜年,坐下和林武峰小酌。
宋莹端来零食盒,安厂长抓了把花生,“林工,你只负责技术,但我知道你心细,肯定知道厂里现在的原材料情况,我今天和你交个底,有人看我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私下告诉我温州可以买到漆包线,有些家庭作坊还可以根据图纸要求,定制模具生产活塞、曲轴,我琢磨着,既然温州能生产,就必须有原材料,我年前去了趟温州,想挖出他们的原材料进货渠道……”
宋莹端了两杯热茶过来,安厂长接过茶杯,连声道谢,“我坐一会儿就走,别忙了,别忙了。”
安厂长放下茶杯,魂不守舍般怔了一会儿才继续道,“结果我到了温州一看,他们加工好的产品,比我从元器件厂拿钢板、塑料等原材料的价格还便宜。”
安厂长顿住了,他端详林武峰的脸上的神情变化,知道林武峰听懂了,“林工,图纸是你设计的,活塞、曲轴的尺寸是你实验出来的,如果要在温州找厂家打模定制,你是唯一懂行的人,我知道现在过年……”
安厂长对林武峰一贯礼敬,他这段时间为了原材料而焦头烂额的困境林武峰也是看在眼里的,林武峰道,“我也就过年有几天长假,真有什么事还真只有趁着这几天做。老安,我和我爱人先商量一下,商量出结果就给你打电话,应该没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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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武峰和安厂长先去了上海,去了几家商城看压缩机型号和价格,再坐海轮,经过一晚上的风浪颠簸后,抵达了浙江温州的安澜码头。
一晚上的颠簸和海轮发动机的柴油味让林武峰胃中翻江倒海,他在码头边的一个大石块上坐下,深呼吸顺气,安厂长也不比他好多少,他不肯坐,蹲在地上歇息。
林武峰眯着眼端详周围,瓯江上笼罩着一层薄雾,码头上行人络绎不绝。
安厂长好一些了,他站起身,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建筑工地,“林工,第一次来温州吧,那就是东瓯大厦的工地,据说明年就盖好了,听说会盖十几层高。”
林武峰也站起身,“400多个商品交易集散地,我们先去柳市镇?怎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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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柳市镇的交通非常不便利。
寒风凛冽,林武峰和安厂长在敞篷农用三轮车上缩肩拱背地吹了半小时西北风后,换乘了轮渡,坐轮渡跨过瓯江后,再次换乘长途客车。
尽管还在春节假期中,长途客车里挤满了人,安厂长和林武峰运气不错,抢到一个二人座。
客车呼哧呼哧地启动,和迎面一辆反方向的长途客车相向而行,林武峰的视线落在对面车的车厢顶部,车顶上堆着高高的、捆绑得结结实实的麻袋。
安厂长注意到林武峰的目光,“这是从柳市镇运货回来的车,车顶上都是一会儿就要运往全国各地的产品。”
林武峰感慨,“来之前还怕过年,市场不开,我见识少,多虑了。”
过道上一个坐在小板凳上闭目养神的乘客接话,“赚钱的事情哪管日子,有钱赚就开工。”
路况不佳,车身一个剧烈的颠簸,林武峰纳闷,“既然是全国性的大市场,怎么设在交通不便的小镇上?从温州市区到镇上就要三个小时,进货出货都不方便,太折腾了。”
安厂长和柳市镇上的人聊过,知道一二,“柳市镇历史上交通不便,耕地有限,所以才有出外打工、经商的风气,慢慢就形成了现在‘前店后厂、双轮驱动’的局面。”
小板凳上的乘客睁开眼睛,笑了一下。
安厂长来了谈兴,模出一只烟,递了过去,乘客笑着摇了摇手,婉拒了。
林武峰递过去一颗独立包装的薄荷糖——庄图南从上海带回来的高档糖果,乘客接了过去,放入嘴中,薄荷清凉,乘客的精神随之一振。
乘客道,“听你们口音不是本地人……”
安厂长道,“江苏苏州人。”
乘客道,“你们那儿富啊,都是国营大厂,政府管得严,都讲计划经济。温州很多乡以前穷,那是真穷,没地没工厂,祖祖辈辈穷得没饭吃,全家人就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越是穷地儿,政府越是睁只眼闭只眼,让这些穷乡僻壤搞点家庭作坊,挣点买进卖出的钱,所以你们提到的批发市场,都在山沟沟水沟沟里。”
林武峰听懂了,“越穷的地儿,当地政府的政策越开明。”
安厂长频频点头,“对头,发展经济靠政策。你们温州以个体经济为主导,我们苏州是以政府主导的集体经济为主体,我们……、我就是乡镇企业的,集体经济,政府监管。”
安厂长指了指身边的林武峰,“他是国企的,工程师,有技术。”
乘客看着林武峰笑,“刚才那些弯弯绕,你一听就懂了,不像国企的。”
林武峰道,“我老家是闽南农村的,山高路远人穷。人穷,又不是体制内的,胆子就大,政策一放开,民营经济哗啦啦地就起来了。”
后排一位乘客一直在听他们的闲聊,听到这里,他叹息般地低语,“穷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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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时间打发得快,颠簸了三个小时后,客车抵达了温州乐清市柳市镇。
林武峰把车窗拉开了一小条缝,向外张望。
车窗外的空气并不清新,寒风中混杂着生活垃圾、皮革、金属等异味,一条脏兮兮的长街向前蔓延,街道泥泞不堪,脏乎乎的残雪中混着脚印、车轮印和鞭炮碎屑。
街道两旁是琳琅满目的商铺,商铺后,是一家家作坊或小型工厂,叮叮咚咚的金属敲击声络绎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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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九,林武峰起身返程——宋莹撒谎帮他向压缩机一厂请了三天假,他必须赶回去上班了,安厂长还要再跑几个市场比较价格,过几天再回去。
回程不需要再去上海了,温州和苏州之间有直达火车,林武峰挤上了火车。
绿皮车厢里挤满年后再次出门打工的农工们,厕所里、走道上都是人,行李架上、座位下、车厢连接处到处是鼓鼓囊囊的麻袋。
林武峰只买到了站票,只能挤在人群中,他的身体被人群夹得丝毫不能动弹,只能以一个半扭曲的姿势面向车窗站立,视线只能被迫固定在行李架上的几个麻袋上。
车厢里空气浑浊,麻袋上满是新或旧的肮脏脚印,几只跳蚤在麻袋上跳来跳去,林武峰看着这些脚印和跳蚤,胃里一阵阵的难受。
度日如年地熬到了苏州,林武峰挟裹在一群乘客中下了车。
冷冽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林武峰长吁出一口浊气,“终于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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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武峰先去公共澡堂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洗去了一路风尘才回了家。
小院里安安静静,林武峰一进院门就发现了一个变化——西厢房房门的锁换了。
林栋哲听见开门声,从庄图南房间走了出来,“爸,你先去我房里休息一会儿吧,妈把家门钥匙带走了,她下班了,你就能进自己房间了。”
林栋哲又道,“爸,你要不要吃饭?图南哥让我做套卷子,我还有几分钟就做完了,做完就给你热饭。”
林武峰顿觉天边祥云朵朵,暴力教学的小庄老师又腾云驾雾地出现了。
庄图南也出现在房间门口,“林叔叔,你回来了。”
林武峰点头回复庄图南的问好,纳闷地问儿子,“你妈为什么给大房间换锁了?”
林栋哲蔫蔫地不吱声。
庄图南在林栋哲背后,对林武峰做了一个无声的口型,林武峰一时间没看出来是什么意思。
林武峰进了林栋哲房间,赫然发现了家里第二个变化,西厢房和林栋哲房间之间的门以前没锁的,现在多了把开关锁。
林武峰突然明白了,庄图南刚才的口型是“电视”,电视机在西厢房里。
林武峰回想起一脸无辜状的庄图南,赞叹不已,“这招狠,打蛇打七寸。这孩子,懂事,心思正,蔫儿坏,有我年轻时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