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街上的行人大多没带伞,好在雨势不大,温热的雨丝飘落在身上并不很恼人,大多数人没有选择驻足避雨,而是加快了脚步匆匆向前。
吴姗姗蹲在街边,川流不息的人群从她身边穿过,她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双双肮脏、匆忙的脚。
吴姗姗盯着一双双脚,盯着鞋面上的污渍或是赤裸脚背上的泥点——尽管在下小雨,但夏天日头长,天色还很亮,这些污渍显得那样的清晰鲜明。
吴姗姗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她突然觉得头顶的雨丝似乎少了一些,下意识地抬头一看,浑身半湿的林栋哲正举高了双手悬空放在她头上,想替她挡雨,庄图南站在一边。
林栋哲咧开嘴笑,“珊珊姐,我们也没带伞,我们一起回家。”
吴姗姗依旧蹲着,没有起身。
庄图南见状,也默默伸出双手挡在吴姗姗头顶,
吴姗姗抬头对庄图南一笑,“庄图南,我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以后想看杂志只能向你借了。”
雨珠从她的刘海上淌下,汇集了眼周的水光,肆意滑下。
林栋哲实心实意地安慰吴姗姗,“中专挺好,我爸大学生,我妈初中生,他俩工资一样高,我爸天天被我妈欺负。“
庄图南瞥了林栋哲一眼,林栋哲不明所以,他知道庄图南是让他闭嘴,心中不服,但老老实实地不说话了。
吴姗姗勉强笑了笑,“中专挺好,我爸爸也这样说……”
说到“我爸爸”三字时,吴姗姗心中泛起了极端的失望和几分隐秘而不可深思的怨恨。
长久的努力和期望突然间落空,失望、痛苦,愤怒、怨恨如潮水般在心中汹涌起伏,吴姗姗再也无法抑制住强烈的不甘和极度的痛苦,她迅速低下头,泪如泉涌。
庄图南和林栋哲用双手替吴姗姗挡了很久雨,这个举动幼稚而徒劳无功,吴姗姗浑身上下还是都被细雨淋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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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院内的小房间加盖好了。
周志远和王芳特意来感谢黄玲和宋莹让出了两平方米的面积,并请大家去新屋小坐,黄玲蔫蔫地没有精神,不愿去,林武峰也不想去,但怕宋莹口无遮拦,不小心介入隔壁家的家庭矛盾,还是一起去了,庄图南默不作声地也跟了过去。
房间里一张上下铺,一张桌子,床底有两个箱子,桌底有两只锅。
王芳注意到宋莹的眼神,无所谓道,“我们一家和我爸妈哥嫂分开做饭,各做各的,各吃各的,我哥嫂不让我在厨房放锅,只能放自己屋里了。”
王芳说得漫不经心,其他几人听得尴尬不已。
周志远岔开话题,“小青和她妈妈能有自己的房间,真得要多谢你们,特别是林工,没林工的动作我们还反应不过来。”
周志远很欣慰,“比在上海条件好多了,在上海,周青白天只能在马桶间里做作业,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在厨房搭铺睡觉。”
这半年来,王家院内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附近邻居听都要听吐了,一贯大大咧咧的宋莹斟酌半天,小心翼翼地开口,“孩子还小,为了一纸户口离开父母未必值得。”
在外人面前话不多的林武峰也说,“政策的事情不好说,有时候一等就是好几年。”
周志远沉默不语,王芳直视宋莹,“你没下过乡,挑粪、挑灰、犁田、锄草、收割……,从早干到晚,住‘地窝子’,吃米糠,手脚都累肿了还吃不饱,我们被迫‘非转民’,我们这辈子就是农民了,不能让孩子也是农民。”
王芳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似乎是在说服宋莹,也似乎是在说服自己,“我们绝不能让周青也留在农场,一辈子在土里刨食。”
房子盖好的第三天,周志远回了新疆,王芳留在了苏州,陪伴女儿周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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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侧的院墙砌好了——严格的说,左侧的院墙现在是王芳、周青母女那间卧室的墙,小院里杂乱不堪——菜地毁了,煤堆零乱地堆在厨房外,胡乱搭着一块塑料布;自行车也被迫停在卧室里。
小院必须要向右扩张,房管科同意了,但迟迟不派人来维修。
院中都是杂物,已经没法落脚了,林武峰让黄玲和宋莹去房管科交涉,说定了房管科出砖出人砌墙,并从房管科借来了木夯,林武峰开始打夯院外的烂泥地。
黄玲还是想种菜,所以一半泥地不夯,打算以后种菜,另一半泥地夯实,等房管科铺上砖块后堆放煤和自行车。
小院暂时不开伙了,黄玲、宋莹下班后从食堂买些馒头包子带回来,大家随便吃了,趁着夏天日头长,天还亮着,一起去烂泥地里劳作。
林栋哲和庄筱婷拿了锄头去整理泥地,其余四人用木夯砸地。
宋莹非常“黄玲化“,挽着裤腿、穿着脏兮兮的胶鞋站在泥泞中,边打夯边说笑,“还记得当年扩建,厂里没钱,为了省运费用河水漂运木料,我们跳进河里,徒手把木料扛出河,再用板车拉去木料加工厂,我杠得最多,年底被评上了‘铁姑娘’,奖了一个搪瓷杯。”
宋莹看到庄图南吃惊的神情,“啪”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不相信啊,你宋阿姨掐尖好强,出纱一级率总是最高的,就是脾气太暴,群众基础不好,总评不上劳模。”
黄玲也来了谈兴,“你进厂时,厂里条件已经不错了。我进厂时,车间还漏雨,大家带着斗笠上班,宿舍也是大通铺,几十人睡一间,人贴人,晚上睡觉想翻身的话必须喊一声,一排人同时翻。”
忆往事,黄玲不由自主回想起了年轻时的岁月,回想起当时的火热、激情和自由,她心中一叹。
林栋哲耳朵尖,听得一清二楚,“我不信,下雨怎么织布?”
黄玲把脚下一小块地狠狠夯了两下,“机器上拉几块大油布,雨不漏下来就可以了。”
宋莹道,“可不是,以前条件可比现在艰苦多了。我还记得那时‘学大庆,生产大练兵‘,生产任务重,上夜班时怕睡着,就边唱歌边纺纱。玲姐,你爱唱哪首?我最爱唱紫竹调。”
宋莹说着说着,哼起了紫竹调,试着按紫竹调的节奏夯地,她边哼边调整,居然合上了夯地的节奏。
天边是灿烂的晚霞,夕阳碎金一般洒在河面上,江南小调合着木夯砸地声,一波波荡漾了出去,庄筱婷也轻轻唱了起来,她在少年宫练过多年合唱,特意用了不同的声部合调,把宋莹随意哼唱的小调衬得格外旖旎。
宋莹做家务时常哼这首歌,林栋哲也会,他站直了开嗓,曲调立即变得无比“丰富”,一路朝着荒腔走板狂奔。
再是愁肠百结,黄玲也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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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越来越黑,月色也不好,没法再干活了,黄玲、宋莹和庄筱婷都回去洗澡了,林栋哲在院中冲脚,林武峰和庄图南留下收拾工具。
河面上吹来的风颇为凉爽,但泥地里的土腥味不太好闻,两人坐在小凳子上,用草纸仔细擦拭夯杵上的泥巴。
一片缄默中,林武峰低声道,“图南,对不起,叔叔那天的话太重了。”
庄图南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但立即若无其事地继续擦拭横杆。
林武峰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一下庄图南的肩膀,但马上又缩回来了。
林武峰也继续擦拭横杆,断断续续道,“生产线上不能出错,叔叔训人时很凶……,不像你爸爸,能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慢慢说……,图南,对不起。”
委屈,惶恐,羞愧,很多无法一一分辨的情绪在心中波涛汹涌般剧烈翻腾,庄图南低下头,不让林武峰看见他脸上的神情。
委屈,庄图南心中无限委屈,不仅仅是被林武峰严厉批评的委屈,更是眼中的亲情和身周的世界突然间面目全非、分崩离析的委屈,但这一切,在林武峰一句笨拙而又无比真挚的“对不起”中似乎有了宣泄的出口,似乎有了愈合的可能。
林武峰继续道,“图南,你好好念书,很多事情没准慢慢地就有答案了。”
良久,庄图南轻声回复,“林叔叔,谢谢你!”
庄图南的声音带着重重的鼻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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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图南在黑暗中独坐了很久,回了屋。
东厢房里依旧亮着一盏小灯,黄玲居然还没睡,坐在床沿给庄筱婷摇蒲扇扇风。
听到门响声,黄玲看了过来,轻声道,“图南,厨房里有热水,你洗个澡再睡。”
庄图南坐在黄玲对面,“妈,你知道我在怨你!”
庄图南的语气笃定无比,他说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黄玲道,“我知道,我吵架前就知道你和你爸爸都会怨我。”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意外之外,庄图南打破砂锅问到底,“妈,你为什么宁可我怨你也要这么做?”
黄玲扭过头,不让庄图南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好一会儿,黄玲才哽咽道,“图南,我宁可你现在怨我,也不愿你将来怨我。”
庄图南心中百感交集,低低喊了一声,“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