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刚结束,黄玲得知向鹏飞等到了回城名额,小姑子庄桦林亲自送儿子回了苏州。
夜深人静,院中的虫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庄超英等孩子们睡着了之后,低声向黄玲转述了爷爷奶奶的打算。
黄玲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开学后,图南就是毕业班学生了,你是高中老师,你最清楚,高考分数差几分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不同。”
黄玲又道,“你妈来家里住过,你也知道家里多一个人,图南、筱婷都没法正常作息,更别提保证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了。”
庄超英呐呐道,“图南筱婷都懂事,学习都很自觉,不会受太大影响的。”
黄玲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你把家人看得比我重要,我认了,图南筱婷是你的儿子女儿,他们也没有你家人重要?”
几乎是同一时间,隔壁王家院里传出千篇一律的谩骂声和争吵声。
小隔间里,庄筱婷翻了个身,似乎要被黄玲吵醒了。
庄超英连忙“嘘”了两声,“小声点,小声点。”
黄玲不再说话,房间里一片静默。
隔间不再有动静了,庄筱婷大概是睡熟了。
黄玲一字一句、低而清晰地问,“你一直甘愿自己吃苦,让你家人过得好些,你现在想让图南筱婷也吃苦,让你家人过得好些?”
庄超英无言以对,他躺上床,意味阑珊道,“先睡吧,周日我爸妈、我妹妹都来,大家再商量。”
黄玲原本在床上半躺半坐,庄超英既然说睡觉,她把枕头摆好,也躺了下来,合上了眼。
片刻后,庄超英的呼噜声响起。
黄玲睁开眼,无意识地紧盯着天花板。
天太热,窗帘大开着透风,月光毫无遮挡地斜照进屋内,在地板和天花板上涂抹出刺眼的白色光条,黄玲恍惚觉得,她从没有见过这样惨淡的月色。
隔壁院的争吵声时断时续,随风飘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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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庄家爷爷奶奶和庄桦林、向鹏飞母子一起来了小院。
两年没见,向鹏飞长高了不少,见到久违的大舅舅和大舅妈,尤其是从明显不欢迎他的叔叔婶婶家出来见到大舅舅大舅妈,他发自肺腑地高兴,“大舅舅,大舅妈。”
黄玲看到他眼中的眷慕,心中也是一暖,“栋哲听说你要来,一直念叨着呢,他说要带你去书店买魔方,现在正在家里等你呢,你去找他玩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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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栋哲果然正在家中等待,他看到久违的老朋友分外高兴,三言两语后就带着向鹏飞去了书店。
向鹏飞刚进家,黄玲就让他去找林栋哲,庄图南直觉不太对,“爸,妈,我跟着一起去,买完魔方就带鹏飞回来。”
黄玲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困惑不解,“图南,你和筱婷都留下,妈妈下面要说的话你们也听听,这些事你们也有权知道。”
黄玲看向爷爷奶奶,硬梆梆道,“爸妈,你们想让鹏飞和爱国爱华住进来,家里住不下。”
奶奶立即笑,“我们也想到了,所以和老二媳妇商量了,让筱婷住过去、我和她二婶帮你照顾她。”
爷爷道,“四个男孩住大间,你和老大住小间,挤挤能住下。”
黄玲对庄桦林微笑,“我特意支开了鹏飞,是有些话不想当着鹏飞的面说。时间紧,我就打开窗户说亮话了,图南考上大学前,我不同意鹏飞住进来。”
黄玲以前再不满,也从没有在婆家人面前撕破脸,直接拒绝婆家人的要求,庄超英又惊又怒,“你、你……”
黄玲把桌上凉好的三杯开水放在公公婆婆和小姑子面前,“开了学,图南就是高二毕业班学生,我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影响他高考。”
庄超英、庄图南父子俩同时出声。
庄超英怒道,“你疯了。”
庄图南道,“妈,我会管好自己,不受弟弟们的影响。”
黄玲看也不看丈夫,她惊异地发现,她几乎不在乎丈夫的看法,她只在乎儿女们是否能理解她的苦衷,她几近哀求地看着庄图南,“家里这么小,鹏飞、爱国、爱华只能和你挤一间房,妈妈必须保证你的学习环境。”
黄玲道,“明年秋天,高中就要从二年制改为三年制了。图南,你要是明年考不好,高中学制改了,内容也会变,你不能冒这个险。”
庄家奶奶试着岔开话题,“老大媳妇,咱们慢慢商量。”
黄玲道,“商量?老二一家今天怎么没来?是啊,孩子们是咱家的责任,和老二家无关。”
黄玲微微一笑,“我初中毕业就进了棉纺厂,我工作五年后超英才从常州调到厂里,我在厂里的工龄比他长,婚房是用我的名字申请的,生了图南和筱婷后,厂里又帮我调了房子,换到了现在这两间房。这房子是棉纺厂给我的福利,你们庄家人慢慢商量,我不同意,谁也别想住进来。”
室内突然一片缄默,黄玲看了一眼众人,“如果超英坚持照顾鹏飞,我们先把婚离了,图南和筱婷跟我,他搬出去。”
爷爷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气得语无伦次,“你、你,庄家没你这种媳妇……”
庄超英额头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
庄超英的眼神太过可怕,庄筱婷吓得快要哭了,庄图南紧紧搂住妹妹。
奶奶一向能言善辩,勉强笑道,“老大媳妇,图南是庄家长孙……”
黄玲对答如流,“所以我今天把图南留下了,就是想让他听听爷爷奶奶怎么对他这个长孙的。”
庄超英怒吼一声,“我是老大,照顾一下侄子、外甥儿又怎么样了?!”
奶奶也说,“老大媳妇,你想岔了,我这不是心疼你一人带那么多孩子,所以让筱婷住过去、我帮你照顾她吗?”
黄玲争锋相对,“‘筱婷住过去‘?老二家里有筱婷的房间?”
奶奶依旧和颜悦色,“老二家里也挤,筱婷暂时睡我和她爷爷屋里,一样的。”
黄玲尖酸刻薄地顶了回去,“你们整晚不停地吐痰喝水,筱婷住过去,白天可以帮忙做家务,晚上可以还帮忙端茶倒水。”
爷爷面色狰狞,高举手掌,似乎想打黄玲,庄图南下意识地挡在母亲身前。
庄超英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黄玲看向庄超英,丝毫不给丈夫面子继续道,“去年你妈扭了脚躺床上,你妈就想筱婷住过去,她就是这么说的,筱婷年龄小、睡觉轻,正好晚上起夜照顾她。”
奶奶脸上终于挂不住了,“我当时就这么一说儿,你不肯让筱婷来也就是了,怎么还记恨上了。”
黄玲叹了口气,“妈,我和超英恋爱时,就老听他说您怎么怎么不容易,那么苦的日子都坚持供三个孩子念书,超英读书时,每个月月底回家,您必须低声下气到处借米借粮,他才有下个月的口粮。我刚嫁进庄家时,你也没事就和我念叨你们以前的苦日子,念叨为了供三个孩子念书欠了太多的债,必须用超英的工资还债,我当时听了是真感动,所以没要回超英的工资,由你分配超英的工资,妈你还想要我的工资,我总算留了个心眼,没给。”
庄图南敏锐地注意到了,黄玲对奶奶的称呼从“您”变成了“你”。
爷爷狠狠地往地上砸了一个碗,碎瓷片四溅。
宋莹听到巨响声,慌慌张张从西厢房里跑出来,“玲姐,你没事吧?”
黄玲道,“没事,我和我公婆说家常呢。”
宋莹知道黄玲和公婆的矛盾,担心黄玲,在门帘外扬声道,“玲姐,我和武峰都在家,玲姐你要有什么事儿,喊一声,我们立即过来。”
黄玲看了看地上的碎瓷片,波澜不惊地继续对婆婆说,“老二读书不行,顶了你的工作,然后,你又张罗着给他成了家,我才知道家里的债早就还完了,超英的工资是存给老二结婚的。再然后,我生了图南,家用实在不够,超英拿回了一半的工资,生了筱婷,他拿回了三分之二的工资。自己的工资养家养孩子天经地义,他心里却愧疚得不行,除了三分之一的工资还偷偷再给钱,让你们继续贴补老二一家。”
爷爷伸出一只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黄玲。
黄玲的声音突然哽咽,“每生一个孩子,我就逼他把工资多拿回来一部分,他知道我是对的,但他恨我,想起此事就找个由头和我吵架,他是真恨,月子里都和我吵。”
黄玲竭力想收住眼泪,“生完筱婷,还在月子里,我们就大吵了三次,我看着蜡烛包里的筱婷,要不是想到还有两个孩子,真想一死了之。”
庄筱婷还小,不能真正理解母亲心中的悲痛,但她知道妈妈伤心,本能地紧紧搂住妈妈。
黄玲回搂女儿,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安抚。
黄玲扭头凝视庄超英,淡然道,“我现在都记得月子里,你咬牙切齿和我吵架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庄超英喘着粗气,无法辩驳。
黄玲清晰地看出了庄超英眼中的不可置信和凶狠怨毒。
庄筱婷伸出手想搂住妈妈的脖子,她触摸到黄玲脸上的泪痕,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黄玲微笑,“妈,你自己说的,超英是老大,他自愿少吃一口,老二就能多吃一口,从小,他少吃一口,你就不停地夸他懂事,直夸到他觉得他就该饿着,把饭都省给你们和老二。超英习惯了少吃,你们也习惯了超英少吃,现在又想让图南筱婷也少吃。”
爷爷怒吼,“图南筱婷成绩好,就不能牺牲一点,帮帮弟弟们?”
庄桦林低声哀求黄玲,“大嫂,图南成绩好,一定不会受鹏飞影响的。”
黄玲对庄桦林微笑,“桦林,你大哥去年就劝过你,贵州高考分数线比江苏低,让你等鹏飞高考完再转户口。”
黄玲道,“你不肯,你怕政策变了,坚持把鹏飞早早转了回来,但江苏高考分数线高,鹏飞必须回来上学才有可能过线,那只能送大舅舅家了。你别和我说你打算送姥爷姥姥家,前年鹏飞回来过暑假,你就知道爸妈不欢迎他。”
庄桦林进屋后基本保持缄默,在极度焦虑不安的心情下猝不及防听到这几句话,她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失望——从回苏州后就不断堆积的失望和委屈,嚎啕大哭。
哭声痛苦绝望,极具穿透力地传出小院,邻居们三三两两地聚在院门口窃窃私语,不知道庄家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进来劝劝。
庄桦林哭了良久才勉强压抑住哽咽,她泣不成声道,“我和鹏飞他爸下了乡,他爸是养路工,天天扛着十多斤的大头镐刨道,风吹日晒地挣那一点点钱……,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我不想鹏飞一辈子呆在夹皮沟里……”
庄桦林直视黄玲,“大哥是劝过我不要给鹏飞转户口,我……我宁可鹏飞回苏州扫马路,也不愿他留在乡下小镇……,大嫂,图南成绩那么好,一定能考上好大学,我只想鹏飞在苏州有张床,我只想他在苏州有张床…...”
黄玲同情地看着小姑子,她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但她毫不让步,“家里实在太小,我不买电视,筱婷经常在邻居家做作业,就是为了保证图南有个安静的学习环境,鹏飞可以先住二叔家,等图南考上大学再商量。”
庄图南轻声道,“妈,我能管好自己。”
黄玲道,“图南,隔壁家因为周青天天大吵大闹,妈妈不能冒险。”
庄图南又重复了一遍,“妈,我一定能管好自己。”
黄玲心中绞痛,“图南,鹏飞和爱国爱华住进来,你爷爷奶奶会不断提要求,你不可能不受影响。你爷爷奶奶、你姑姑都希望你少吃一口,他们多吃一口,你爸爸……”
庄超英怒吼,“你说够了没有?”
黄玲扭头看向庄超英,“我宁可一人抚养图南筱婷,我也不想他们像你一样,一辈子为庄家做贡献。图南还小,他不知道大学生和社会青年的区别,筱婷还小,不知道你爸妈连自己的闺女都不疼,何况孙女。他们不知道,我知道,我就是离婚,也不会让步的。”
庄超英狠狠地盯住黄玲,只觉得眼前人丑恶而陌生,他重重一拳打在桌上,两只玻璃杯狠狠摔到了水泥地面上,玻璃渣和水珠混杂,溅到了一屋人的脚背和小腿肚上。
庄超英掀开竹帘走了出去。
门帘在他身后剧烈地晃动着,啪啪啪地撞击着门框。
庄筱婷“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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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家爷爷奶奶和向鹏飞母子走后,庄图南默默把地上的碎瓷片和玻璃渣收拾干净了,宋莹煮了面条送过来,并把抽泣不止的庄筱婷带回了自己家,尽力安慰她。
黄玲一直静静坐着,黑暗中,她的眼泪肆意汹涌,尽情宣泄着心中多年积累的委屈和不甘。
庄图南潦草吃完宋莹送来的面条和荷包蛋,收拾了碗筷,坐到妈妈对面。
良久,庄图南低声道,“我努力学习,弟弟们不一定会影响我。”
黄玲重复,“隔壁天天吵闹,妈不想冒险。”
黄玲道,“温水煮青蛙,图南,你是在庄家下一代中年龄最大的,你先上大学,你先工作,你爷爷奶奶、你爸爸都会有意识无意识希望你牺牲自己、照顾大家庭,等你明白了,你已经被煮熟了。”
黄玲缓缓道,“你被煮熟了,他们也不会感激你的。”
黄玲轻而易举找地找到了一个现成的实例,“当年你姑姑下乡,你二叔留城,现在你也看到了,你二叔二婶压根容不下鹏飞,一定要把鹏飞塞咱们家。”
黄玲看着庄图南不以为然的神色,知道庄图南还在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年龄,宁愿为亲情而牺牲自身的利益,不得不狠心说了另一个血淋淋的实例,“小敏成绩不好,如果考不上中专只能上技校,吴姗姗想考一中,他爸爸怕张阿姨有意见,劝珊珊报中专,既避免了家庭矛盾,又减轻了家庭负担,两全其美,多好!”
庄图南猛地站了起来,似乎想夺门而出,但他晃了晃,又坐了下来。
黄玲低声道,“如果不是看到姗姗的例子,妈妈今天不会在你面前和爷爷奶奶撕破脸,我今天是有意让你知道这些的,你也长大了,有些事情早知道比晚知道好。”
黄玲心中悲哀,她不想在儿子面前坦诚自私,也不希望向儿子过多地展示现实丑陋的一面,但她毫无选择,“今天既然说了,我索性再多说些,我和你爸爸看着珊珊长大,但这次她爸爸不让她考一中、偷偷去学校改了她的志愿,珊珊班主任私下告诉你爸爸,我们只能假装不知道。图南,人都是有私心的,对妈妈来说,你的高考比鹏飞重要,对姑姑来说,鹏飞回苏州比你高考、比你的前途更重要。”
黄玲轻声道,“妈妈不想在你面前说这些的,但有些话,做妈妈的不说,别人更不会说,等你自己吃了亏,想明白了,已经晚了。”
庄图南的脸隐没在阴影中,“既然父母心疼孩子,那爷爷奶奶为什么这样对爸爸和姑姑?”
黄玲头疼欲裂,她扶着额头慢慢思索,试着理解公婆的思维,“爸爸孝顺,所以让他多付责任,姑姑是女孩,又远在贵州,养老指望不上,所以不想为了姑姑得罪你二叔二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