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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幸有未削书
——评《陈寅恪诗笺释》之二

好几年前,在湖北程巢父先生一篇文章中,看到他起意笺证陈寅恪先生的诗集,南大卞孝萱先生向他泼冷水说“笺证陈诗之难,难于上青天”,程先生并不服气。时间过去数年,程先生的笺证还没看到,倒是广州胡文辉先生捧出厚厚两大册《陈寅恪诗笺释》,是为惊喜。

卞先生的意思是,像李白杜甫等古代诗人的诗,前代早有注释,可供参考,再写几句是容易的;越是靠得近的人的诗,越是无依无靠,不易笺释。陈三立、郑孝胥的诗便没听说有人来笺;《槐聚诗存》和《梦苕庵诗》也不是那么容易懂的,但也没听说有人作注。陈氏诗最难,又有他自己的特点。陈氏曾明言,如果读不出两层意思便不是好诗。不多不少、不太深也不太浅地把这两层意思都把握住,当然不易。

我的同事对罗韬的序,击节赞赏。罗序说:

文辉本嵚崎不宾之士,每引自由独立之说,借为射鬾辟邪,奈不能畅其言而展其蕴,乃匡鼎杜门,笔说寒柳堂诗,岂解颐已邪,乃发皇义宁心曲,并自寄其幽忧之怀。

呜呼义宁,终生守独立自由之义,极权不足畏,大众不足从,史观不唯物,文化不唯新。

文章真是作手。以前没有听过罗韬先生。岭南不像海上,有本《海上学人》点将录一样的东西。我用百度搜了一下“罗韬”,并没什么结果,一度怀疑这序言便是出自文辉自己之手。文辉以“真是李大嘴”的诨名混网络世界,他的诗我是读过的。尤其序末的“四慎”像极了夫子自道。直到最后看了《后记》才相信罗先生实有其人。真是唐突贤者了,一边读着人家的好文章,一边心里嘀咕想张冠李戴,实在是过意不去。

我同事对谢泳的序不以为然。其实谢序亦不错,我并不是因为谢先生是我乡党而为他辩护。谢序主要讲他在北京得到中山大学罗孟韦家流出来的陈诗的一个抄本,并一一罗列了所抄二十三首诗的题目,又简单说了几句便止住了。我说它不错,举个例子,一首诗通行本作“阜昌甲申冬作时卧病成都存仁医院”,你什么都看不出来。这个抄本作“题双照楼集”,双照楼是汪精卫的室名,意思就显豁不过了。

第三篇张求会的序,我以为写得最好。他踏踏实实地提了三个问题:一,义宁陈氏数代皆能诗善文,为什么偏偏陈寅恪的诗特别需要笺注?二,陈寅恪的诗到底有没有“暗码系统”?三,笺注陈诗最大的难处是什么?

第一个问题人答人殊,暂不论。说第二个问题,胡文辉对潜山余英时氏相当佩服,这在整本书里都看得出。但余氏那个“暗码系统”真耸人视听。张序云:

其实托古讽今、影射现实、借题发挥、隐辞曲笔等等,既非陈氏首创,更非陈氏独擅。对他来说晚年作诗其实也是作史,何况作诗远比作史快捷!……窃以为陈诗虽有暗码,但难成系统。

张先生这几句话最为允平;允平之后,最有识见。不肯故作惊人,亦不肯随风扬土。

周一良先生认为读陈氏诗,古典不难,最难的是今典。此说最为流行。文辉先生却认为情形恰是相反:是古典尤难于今典,一旦古典问题得其要领,联系陈诗所写的时地背景,往往今典也就呼之欲出了。对于这一点,我们是旁观,他是饮水,他的话当推为知味。张求会序却还要深入一层。他说:

根据我的浅见,最大的难处既非古典之生涩奥衍、恶俗恶熟,也非今典的疑云密布、顾忌重重,而是笺注者自身的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因为笺注的是陈寅恪的诗,作者身份的特殊性以及创作时代的荒诞性,很容易诱使笺注者步步为营、处处设防。难免会明处生暗鬼,使原本简单的问题转而复杂化。

张先生只说理论,不举例子,做足好人。恕我不敏,举个例子。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民国二十三年甲戌(一九三四年)先生四十三岁”条,录陈先生长女流求笔记云:“多数周末下午母亲带我和二妹小彭进城看望祖父。父亲星期六上午到东交民巷学梵文,后即回姚家胡同祖父寓所团聚。然后父亲和母亲带我们姊妹一同乘校车返清华园。”散原老人本年八十二岁,仍寓姚家胡同。而陈寅恪一家过着安静、令人羡慕的生活。这是表面。越明年,到春天,《陈寅恪诗存》中有《燕京西郊吴氏园海棠》(一题作《吴氏园海棠二首》之一),开首第一句“此生遗恨塞乾坤”如平地惊雷,反映了内心的极不平静。全诗云:

此生遗恨塞乾坤,
照眼西园更断魂。
蜀道移根销绛靥,
吴妆流眄伴黄昏。
寻春只博来迟悔,
望海难温往梦痕。
欲折繁枝倍惆怅,
天涯心赏几人存。

第三句易懂,海棠原盛产四川,故亦称“川红”或“蜀客”,《陈寅恪诗笺释》说“海棠移植他处则红色减退”。第四句难懂,因为我拿不准吴地是不是也是以海棠出名。如果那样,就通,不然在燕京怎么写到了“吴妆”。《陈寅恪诗笺释》第104页:“吴妆亦作吴装,原指中国画一种淡着色风格,相传创始于吴道子,故名;有引以形容色彩淡雅者,宋洪适《海棠花二绝》之一:‘雨濯吴妆腻,风吹蜀锦裁’,故此句仍指海棠的颜色变淡。”“故陈诗当是以海棠移植后红色转淡比喻共产主义赤潮的低落。”我初读到“吴妆”为绘画手法时,也击节叹赏,在书眉上写下“极确”两个字,但久之即以为不确了。此诗为两首,第二首只字不提“共产主义运动”;且陈氏因此而“此生遗恨塞乾坤”也不可解。又陈先生诗多有自注,如第494页《次韵和朱少滨癸巳杭州端午之作》“北味浑忘白虎汤”句下注曰:“医家称西瓜为天生白虎汤。”本诗“望海难温往梦痕”句下亦有“李德裕谓凡花木以海名者,皆以海外来,如海棠之类是也”之注(第105页)。“吴妆”云云看似平常,但若解作“中国画手法”则真是僻典。按照陈先生的习惯,若真是此意,当出注。而且此诗是早期诗作,我以为应当并无那么深的意思。

《陈寅恪诗笺释》作者又从此出发,认为凡是带有红色信息的字眼多解作与中共有关,如“霞”“绛都”“赤县”“朱”等,有的很有道理,有的则未必,这还是犯了要建立“系统”的错。似是但不确的地方若能全删掉,则严谨性会大大增强,此类地方应当舍得割爱。

校书攻错或读书攻错本是我辈积习,极难改易。但作者在后记当中说:

做学问时个别错误总是难以避免的,我们最需要避免的是方法上的错误。有时作学术评价,不能看他不懂的是多少,而要看他懂了的有多少;不能看他说错了什么,而要看他说对了什么。

我深以其言为是。这如同猜谜,谜底说出来,人人会恍然大悟,唏嘘当初没想到,似乎当初能想到;但若不说,他总归想不到。寒柳堂诗尤其当作如是观。感其言,此书一些零星缺点,如第640页笺“阿母筵开争骂座”一句抛开李商隐“瑶池阿母绮窗开”不引,舍近求远引刘禹锡《步虚词》“阿母种桃云海际,花落子成二千岁”之类,皆属小处,不必多举。

惟不以诗题为目录一点,已闻为人诟病。复旦陈引驰先生所谓“听了好朋友的一个坏主意”,是也,此颇不便查检。而文辉此举亦有一点好处。如《甲辰元旦余撰春联云:“丰收南亩春前雨,先放东风岭外梅。”又除夕前买花数株,故第四句第六句述其事也》一诗云:

我今自号过时人,
一榻萧然了此身。
药里那知来日事,
花枝犹忆去年春。
北风凄紧逢元旦,
南亩丰登卜甲辰。
闭户高眠辞贺客,
任他嗤笑任他嗔。

第七句下,笺云:“陈氏在1958年受到大字报批判后,与中山大学关系很僵,对校方绝大部分来访者一概拒见。此年春节,学校及历史系组织人员到陈宅拜年,也遭到陈氏拒绝;据说只有刘节一人私下闯入给陈氏拜年。此即陈诗此句的本事。”第七句“闭户高眠辞贺客”读时容易被人放过,文辉将此诗概括为“拒绝拜年”四字,真能点睛。

最后想说,不知程巢父先生的笺证做到什么程度,若能对胡著不买、不看、不参考、不打听,一意把“程注”做完,两部笺释足为学林佳话。后人可比对而读,而程、胡二位同为陈氏功臣则无疑义。

时代的荒诞,留下解读的困惑。

《陈寅恪诗笺释》读毕,人间幸有未削书。

(原载于《博览群书》2009年第3期) q4LKNUhPwoVrynGauprc73LxlBINge5MpPXry+2wGr+RpdwqtZTfSYdqgQI0RmQ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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