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我国学术史,每个时代,大抵都有新旧之争,然皆未若清民之际为烈。似乎可以说,“新旧之争”四个字成为民国学术史的关键词。然何人为新,何人为旧,既难截然一划而分,而旧中蕴新,新又返旧,更趋复杂。本文截取片段,不过尝鼎一脔,窥豹一斑,大旨不在于在新旧之间强分轩轾,而在于考索其间新旧变迁之轨迹,从而揭示在这“新旧之间”有值得我们反复琢磨寻味者在。
杨树达先生《积微翁回忆录》如一部学记,每日读何书、作何文必做记录,尤为珍贵者是细述其思考过程,故其学术价值较高。就其行文而言,亦极易拉近与读者之距离,使读者追随作者逐渐沉浸于其所营造的学术世界中,而丝毫不觉两者间因岁月相隔而形成的距离,斯为好书。
虽名为“回忆录”,实是删去日常枝节的日记之精编,故精细而不觉琐碎,有岁月之痕迹,却又鲜活。杨遇夫先生是笃厚之人,读《积微翁回忆录》数页即可知之。然书中诋诃之言,亦复不少。尤诋其乡人黎锦熙,直斥为“妄人”。又如“1938年2月1日”条记对陈垣的批评:“陈援庵寄所著《薛氏五代史辑本发覆》来。其书取四库馆臣辑佚时讳改诸文为虏、夷等字。举例罗列,事颇寻常,而名为‘发覆’,似不免于张惶矣。”(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40页)对于其批评之直言不讳,杨伯峻言“无论是否完全恰如其分,但皆为肺腑之言”。此书“整理后记”云:“其斥为‘妄人’者,则未尝书其名氏,亦犹李慈铭《越缦堂日记》之于赵之谦,细心人不难踪迹其人。学界是非,自古多有。明朝归有光与王世贞互相指责,亦是一例。然而归王、李赵,各有千秋。是非留待后人评定,不必为贤者讳。且为儒林留佳话,亦可以使后学者见各人之长短。”(同前,第415—416页)然时光流转,并非每个隐去名氏者,后人都能踪迹其人,故其书亦颇为学林留遗案。王元化《九十年代日记》曾记载他对隐去名氏者产生兴趣,专程探访此书责编上海古籍出版社李剑雄先生,然探访之结果所记不详。
《积微翁回忆录》较多条目写及黄侃,因黄季刚向有“小学第一人”之称,而杨遇夫后来亦被陈寅恪先后两次称作“当今小学训诂第一人”,故前后两位“第一人”相评价令人颇感兴趣。
章太炎黄季刚师弟矜心好诋几成公论,然于杨遇夫先生似皆不薄。《黄侃日记》颇记往还,而无恶语。且杨遇夫侄杨伯峻亦由积微翁作介从黄侃学,而黄季刚于门弟子中对杨伯峻有赞语,其中一条即言其“有家学”。
但是虽“无恶语”,亦需注意。钱锺书《石语》记陈衍的话:“季刚不知在何处曾从学于江叔海,尝谓余曰:‘叔海无所不知,亦一无所知。’”(钱锺书:《石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34页)而《黄侃日记》屡言叔海师如何如何,言辞间极尊敬。《黄侃日记》将自己矜心好诋之痕迹大多隐去。故《黄侃日记》较之于《积微翁回忆录》颇显琐碎而有意隐去自我,故我们于《黄侃日记》中所看到的杨树达,未必代表黄侃真见。
杨树达对于章太炎极为感念,于黄季刚则分两段,1935年前较为尊敬,1935年以后《积微翁回忆录》于黄季刚颇多微词。
黄侃年纪略少于积微翁,恃才使气,执螯饮酒,五十而亡。陈寅恪1940年之际称杨树达为“当今小学训诂第一人”,陈赞杨时,黄侃已逝五载,自不必生卢前王后之争。然两位“第一人”相评价,不知能否“出自肺腑”,又“恰如其分”?
《积微翁回忆录》“1935年10月10日”条云:“余乡人某著一《连绵词典》,手稿百数十册。季刚见之,惊其夥颐,赞许不容口。而竟不知其书之芜秽凌杂,绝无可取也。某曾以其书求序于章先生,先生以其太劣,拒之。此吴检斋亲闻于先生而告余者。先生识力,季刚愧之远矣。”怀疑黄侃识力。
“1947年11月24日”条云:“张舜徽自兰州归,来访。赠哈密瓜脯一枚,甚甘。徐行可告舜徽,言黄季刚日记于抗战中失去云。”但黄氏日记失而复得,今日由中华书局刊行。两相比照,此处之“余乡人某”,有幸能于《黄侃日记》中获得确解。
黄侃《避寇日记》“1932年3月7日”条云:“宇澄来久谈,留其联绵字典稿于此,索古今声类表稿去,约后日九时诣之。”
则“余乡人某”为符宇澄。符定一,字宇澄,湖南衡山县人。为毛泽东中学时代的老师。1949年受毛之邀任新中国第一代文史馆馆长。其《联绵字典》于1943年由商务印书馆初版。新中国成立后,中华书局重版。1953年间符定一请毛泽东题词,毛复信说:“我对尊著未曾研究,因此不可能发表意见。”(《毛泽东书信选》,中央文献出版社,1983年)但仍由毛泽东题写书名。毛亲笔题写的书名并不多。
中华书局1954年2月第2版《联绵字典》附有作者“后叙”,其云:“方余书之将成也,适章炳麟、黄侃至北平,世之言小学者称章黄,而《说文略说》视《小学答问》为优矣。故余携例挈稿,往视黄君,并语之曰:‘君见正焉,余其隐哉。’”是舍太炎而取季刚。又言:“阅十余日,黄君驱车造庐,入室后,正立向余打躬三,从容言曰:‘今日论学,君为吾兄,即本师章氏,著作未若君之巨也。吾初以湘人著书,不过尔耳。今君书体例精详,六经皆注脚,邹汉勋后,突出此作。魏王皮叶,瞠若乎后矣。’”(符定一:《联绵字典》,中华书局,1983年,“后叙”第36页)符氏稿有四百万言,故曰“十余日”。
然黄氏《避寇日记》“1932年3月9日”条云:“诣符宇澄饭,还其连绵字典样稿,留其序例。”所记符氏书稿乃隔日而还。
“3月28日”条云:“得旭初快书,又藻荪书,又宇澄催作序书。”
“5月5日”条云:“宇澄书来,趣作其书序。”时间已过去月余,序尚未成。
“5月12日”条云:“宇澄又趣作序。”
“5月21日”条云:“得宇澄书,嘱审其书例,又促作序。”
《寄勤室日记》“1932年6月11日”条云:“奉太炎师十号发书,知以二号还于上海。先我行而后至也。令侃代作符宇澄书叙,容审思之。”太炎促其作序。
“6月13日”条云:“得符宇澄书,示以新增其书凡例一条,又催作序”。已是第五次来书催促。
“6月19日”条云:“与宇澄书,寄以联绵字典序。”“难产”之后,终于交差。
“6月25日”条云:“得宇澄书,内附润笔六十元。”
拖延四个半月,中又接师命。黄季刚为《联绵字典》作序之情状可以想见。整个春天都给拖过去了,黄侃并不是要反复酝酿把这篇序写成有学术分量的评述文字。观黄序,亦不过周旋应付之词,大抵“既誓为此书,曾无辍业,涉历屯夷,不离铅椠,检书属草,未假于人”云云。(《联绵字典》黄侃序)黄侃勤于读书而懒于著述,然其《日记》所载为人作文,事亦时有,未见如此拖延者。反观《积微翁回忆录》,可见杨树达此处于黄侃识力,判断不实。且《积微翁回忆录》中详记吴承仕与黄侃失和经过,此处全信吴检斋一家之言,故有此失。
积微翁之少黄季刚,笔者相信并非为“小学第一”之争。其分歧在于学术取向之异,此于《积微翁回忆录》亦可寻见。“1935年10月10日”条云:“阅报知黄季刚病逝。季刚于《说文》烂熟,然其所推论之孳乳先后多出于悬揣,不足据信。大抵此君读书多而识解不足,强于记忆而弱于通悟。”其“1935年11月1日”条又云:
黄季刚家人致讣来。按先母逝时余讣告季刚,季不答。余致书,又不报。故余只得置之。《哀启》云:“季将没,自伤垂老无成。”近日学界人谈及季死,均谓季生时声望虽高,百年后终归岑寂。据《哀启》似季亦自知之矣。按清儒学问本分两派:皖派江、戴,主实事求是;吴派惠氏,言信而好古。皖派有解放精神,故能发展;吴派主墨守,则反之。戴弟子有王、段、孔三家,各有创见。惠弟子为江声、余萧客辈,抱残守缺而已。俞荫甫私淑高邮,太炎师荫甫,实承皖派之流而益光大之。季刚受学太炎,应主实事求是;乃其治学力主保守,逆转而为东吴惠氏之信而好古。读《诗》必守毛、郑,治《左氏春秋》必守杜征南,治小学必守许氏。……世人皆以季刚不寿未及著书为惜,余谓季刚主旨既差,虽享伏生之年,于学术恐无多增益也。
其关键处,是责黄侃“墨守”,不能“解放”,并纳入吴派皖派中言清代学术流变,然其所谓“解放”,实质即是“趋新”。
杨树达虽年少时入长沙实务学堂为梁启超门下士,一生服膺新政,后又留学日本,但杨树达学问更趋近旧学,作风近旧派。
然新旧之争却正在杨黄之间。在“五四”学人“新文化运动”胜利以后所构建的民国学术史里面,新旧之争被单一化为胡适新派和黄侃旧派之争,杨树达和黄侃一般都被视为旧派学人,但在他们那里,显然存在“新旧之争”。胡适新派的胜利,恐怕并非全是出自胡适新派的力量。
观《积微翁回忆录》可知其所谓“解放”主要是两条,其一为使用新材料,其二为融通中西。但是杨树达先生上面吴派皖派的话,颇可怪也。吴派只说红豆山庄惠氏,而未及钱大昕、王鸣盛、王昶这些人,尤其钱大昕,才是乾嘉之巨子。避而不言钱晓徵,而言红豆惠氏,是有意削弱吴派。若以钱大昕代表吴派,戴震代表皖派,亦可作一比较。戴震平生最著者为以一布衣而入四库馆,名震一时。戴震名辈较钱大昕、纪晓岚稍晚(而钱纪二人是乾隆十九年进士同年),且曾得钱大昕提携。即以四库总纂修纪晓岚与钱大昕较,虽并称“南钱北纪”,后人余嘉锡称“实则纪不足望其项背”,本一当入文苑传,一当入儒林传。钱、戴二人虽同入儒林,然试读《潜研堂集》,较《戴震集》宏富多矣。纪、戴诸人主四库馆,名震一时,又名垂一世。而钱大昕乾隆四十年告老还乡隐于钟山、娄东、紫阳诸书院二十余年,当时名声稍晦,然以后观前,越迈二人则无疑义。
杨树达言及吴派皖派而不及钱大昕,是因为钱氏亦死守《说文》,使用新材料有条件。《潜研堂集》卷二十四《小学考序》云:“求古文者,求诸《说文》足矣。后人求胜于许氏,拾钟鼎之坠文,既真赝参半;逞乡壁之小慧,又诞妄难凭,名为尊古而实戾于古者也。”(钱大昕:《潜研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94页)卷二十七《跋春秋繁露》云:“后之人乃舍《说文》而别求古文,且诋《说文》为秦篆,甚矣其惑也。”(同前,第458页)这使得杨树达有避重就轻之嫌,结论大打折扣。
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中极尊章太炎,因章氏于其有提拔奖掖之恩,而攻黄侃者,皆其师章太炎所共有,杨遇夫先生亦避章而攻黄。余杭章先生《论经史实录不应无故怀疑》一节文字最具代表性,其言:“以器物雠正史”是拾欧洲考古学者之唾余,“凡荒僻小国,素无史乘,欧洲人欲求之,不得不乞灵于古器。如史乘明白者,何必寻此迂道哉”,主张“史传不全,以器物补之”则可,反对“器物有则可证其必有,器物无则无从证其有无”的倾向。对于甲骨,很难确定其年代;至于钟鼎文,则很难确定其真假。(徐一士:《一士类稿·一士谈荟》,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年,第107页)以此证史,时有穿凿。黄侃严守师说,最重《说文》而轻视甲骨文研究。
杨树达两次都避重就轻,令人怀疑其结论。但陈寅恪之前就有说,大张旗鼓,与此后先呼应。
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为王国维学术作出三项总结: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概括而言,亦是“使用新材料”与“融通中西”两点,尤其强调第一点,认为将开启一世之风气,“示来者以轨则”。陈寅恪文章很讲究修辞,其为人十分刚毅,提意见往往却很委婉。但1930年所刊《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一反常态,辞气较苛峻。其云:“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原注: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这几句话无异于新旧之间的宣战。
敢于轻视乾嘉,留学十数年东归的陈寅恪先生,似有其法门,寻绎其文字,亦能找到线索。1923年尚未归国的陈寅恪写《与妹书》,希望代购商务印书馆所重印日本刻《大藏经》,云:
如以西洋语言科学之法,为中藏文比较之学,则成效当较乾嘉诸老,更上一层。然此非我所注意也。我所注意者有二:一历史,(唐史、西夏),西藏即吐蕃,藏文之关系不待言;一佛教,大乘经典,印度极少,新疆出土者亦零碎。及小乘律之类,与佛教史有关者甚多,中国所译,又颇难解。我偶取金刚经对勘一过,其注解自晋唐起至俞曲园止,其间数十百家,误解不知其数。我以为除印度、西域、外国人外,中国人则晋朝唐朝和尚能通梵文,当能得正确之解,其余多是望文生义,不足道也。隋智者大师天台宗之祖师,其解“悉檀”二字,错得可笑。(陈寅恪:《陈寅恪书信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页)
“以西洋语言科学之法,为中藏文比较之学,则成效当较乾嘉诸老,更上一层”云云,值得注意。
《积微翁回忆录》“1936年8月9日”条对于这种比较语言学的效能也有记载,其云:“昨日晤陈寅恪。告余云,近日张孟劬剜板改订《蒙古源流笔证》(按:“笔”字误,当为笺证),多用渠说而不言所自出,渠说系用梵藏文字校勘得之,非孟劬所能。或不致引起《水经注》赵、戴之争耳。”
至此可知,陈寅恪先生有足以轻乾嘉之具,钱大昕固已不足惧。那么陈先生所说“未入流”者,当有之前(1928年)就被傅斯年称作“人尸学问上的大权威”的章炳麟、黄季刚师弟。所谓“人尸学问”即死学问。
而与“窄而深”的新史学取向不同的吕思勉,似乎也会被同行陈寅恪先生归入“未入流”的行列。
由于吕先生过世至于今已逾五十年,故吕氏著述进入出版的公共领域,吕氏作品大量刊行。吕氏著述数量之大令人吃惊,而只要略微深入地读其作品,就会发现,在这数量极大的著述中,有一极显著的特点不同于同时代陈垣、陈寅恪者,即是其作品中不特别强调新材料的使用。这与民国学术流变中曾经出现的那种“努力寻找新材料而不读二十四史”的趋向不同,亦与史语所“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的号召相悖。
吕思勉1925年所作《说文解字文考序》中赞许章说,云:“最近二十年间,又有所谓骨甲文者,欲据以考见斯籀以前之文字者亦多矣。然其事不可深信,近人余杭章氏已极论之(《国故论衡·理惑篇》)。其言深有理数。”(吕思勉:《文字学四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5—186页)七年之后,又作《说文解字文考·序二》,七年之间意见未变,依然再申章说,云:“章氏谓必发之何地,得之何时,起自何役,获自谁手,事状皆详;又为众所周见,乃为可信,诚不诬也。”(同前,第187页)借他人之口,再提“无文之骨,亦不知何往;盖一变而为有文矣”的疑问。
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记造假三奇人》载所识巧匠汤临泽收罗无款识的古金彝器,又参照名器物,东集西凑,假填文字,再略减篆意,而其所造文字混入容庚所辑《金文编》中(《万象》杂志,2004年4月号,第144—147页)。学者以此辨识古字、证古史,形同儿戏。
黄侃《阅严辑全文日记二》“1928年6月18日”条云:“国维少不好读注疏,中年乃治经,仓皇立说,挟其辩给,以眩耀后生,非独一事之误而已。”于王静安,责其根底不稳。
但当时王国维实际上已成众望所归。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1941年2月16日”条云:“阅王静安《殷先王先公考》。读书之密如此,可谓入化境矣。”“1941年3月22日”条云:“阅王静安《顾命礼征》,精湛绝伦,清代诸师所未有也。”“1941年5月1日”条云:“阅《观堂集林》。胜义纷披,令人惊倒。前次曾读之,不及今日感觉之深也,静安长处在能于平板无味事实罗列之中得其条理,故说来躁释矜平,毫不着力。前儒高邮王氏有此气象,他人无有也。”“1944年1月19日”条云:“读王静安《〈尔雅〉草木虫鱼释例》,穿穴全卷,左右逢源,千百黄侃不能到也。”于静安学术佩服之至。“千百黄侃不能到也”,在新旧之间显有取舍。
《胡适的日记》云:“旧式学者只剩王国维、罗振玉、叶德辉、章炳麟四人;其次则半新半旧的过渡学者,也只有梁启超和我们几个人。内中章炳麟是在学术上已半僵了,罗与叶没有条理系统,只有王国维最有希望。”最赞王静安。自称是“半新半旧”的学者,在当时的语境下,实际上是混淆了新旧之分。黄侃提都没提,仿佛“章炳麟是在学术上已半僵了”这半句话足以打发掉一个黄侃似的。
新旧之间的变化,也真有意思。王国维去世后七八年间,陈寅恪、杨树达等人逐渐发生转向,由“趋新”转向“守旧”。
失去王静安那样旧学精湛,又在新材料新方法的使用上非常审慎的学者,新派人物渐露空疏之病。据蒋天枢所记,陈寅恪1935年讲授“晋至唐史”时说道:“历史的新材料,上古史部分如甲骨、铜器等,中古史部分如石刻、敦煌文书、日本藏器之类。所谓新材料,并非从天空中掉下来的,乃指新发现,或原藏于他处,或本为旧材料而加以新注意、新解释。(原注:旧材料而予以新解释,很危险。如作史论的专门翻案,往往牵强附会,要警惕。)必须对旧材料很熟悉,才能利用新材料。因为新材料是零星发现的,是片段的。旧材料熟,才能把新材料安置于适宜的地位。正像一幅已残破的古画,必须知道这幅画的大概轮廓,才能将其一山一树置于适当地位,以复旧观。在今日能利用新材料的,上古史部分,必对经书很熟,中古以下必须更熟。”(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96—97页)于太炎之说,已有所取。
陈氏在为他人著述所作的几篇序文中,对当日学风表达出自己的不满。其1939年所作《刘叔雅庄子补正序》将新派学者比作金圣叹注水浒,“改窜旧文,多任己意”。而刘文典著《庄子补正》“虽能确证其有所脱,然无书本可依者则不之补;虽能确证其有所误,然不详其所以致误之由者则不之正”,“可谓天下之至慎”,盛赞刘氏“能守旧义”。1942年作《朱延丰突厥通考序》,追忆十年前门人朱君此书草成,一方面本身有待商补,另一方面更为了“痛矫时人轻易刊书之弊”,陈寅恪劝其推迟十年刊布(陈寅恪:《寒柳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44页),朱氏从之。1940年为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作序,借支愍度事,诋諆时人乱树新意,以负如来,表示要“守伧僧之旧义”(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40页)。
而黄侃对学术研究中新材料的使用,看法逐渐转变。其《寄勤闲室日记》“1933年11月12日”条记:“安阳谢刚主同来,谈及罗叔言新印《殷墟书契续编》,彼可代购。”“1934年1月19日”条记:“政和初,陕西发地得木竹简一瓮,皆得汉时讨羌戎驰檄文书,皆章草书,然断续不缀属,惟邓骘永初二年六月一篇成文。”《量守庐日记》“1934年5月7日”条记:“颖民寄来大本《敦煌掇琐》中辑。”“1934年5月26日”条记:“得来熏阁书,即覆,令寄《贞松堂集古遗文续编》(并求《续补》)、《甲骨文字研究》。”“1934年6月16日”条记:“与海文书,嘱订《善斋吉金录》后五编。与来熏书,嘱买《双剑簃吉金图录》。”海文、来熏,皆书估。“1934年12月27日”条记:“董仲良来,送罗布淖尔出土汉简影片二张,留饭。”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1936年12月27日”条亦记:“林景尹来,告余云:黄季刚于没前大买龟甲书读之。尝告渠云:‘汝等少年人尽可研究甲骨,惟我则不能变,变则人家诋讥我也。’”黄侃《量守庐日记》“1934年5月27日”条记:“看甲骨学,有谓 (古文王)象斧形者,且援黼扆绘斧为说。予谓不如言似海船铁锚尤为酷肖也。”虽免不了语带讥刺,但毕竟认识到这是学术发展的趋势。
上面所述的不深湛于《说文》就研讨甲骨,一味寻找新材料而不读二十四史,都是民国学术流变中出现的现象。陈寅恪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中称“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曾湘乡张南皮之间”。《积微翁回忆录》“1939年7月12日”条云:“撰《温故知新说》,温故不能知新者谓黄侃;不温故而求知新者,谓胡适也。”两相对照,陈寅恪“不古”即“不黄侃”,“不今”即“不胡适”。(汪荣祖《史家陈寅恪传》认为“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即陈氏治中古史一段之意,从之者众。这个意见自有陈氏自家语作为佐证,可谓“言之有理,持之有故”了。但清儒早已论及,“言之有理,持之有故”者有时不尽属实。陈先生《下册审查报告》最有微意,汪氏之解实脱离语境。《下册审查报考》最重“设身处地”四字,汪氏之解似未能来世相知、解其心曲。《读书》2001年11月期刊出葛兆光《“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一文,解“不古不今”为“不古不今,不中不西”,增字作解,推衍稍过。同年桑兵出版《晚清民国的国学研究》,认为“不古不今”即“不新不旧”,是。《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6期刊出罗志田《陈寅恪的“不古不今之学”》,胪列各家,未下己意。笔者草成此文时未见桑书,后于罗志田文中得知,今附骥尾,略作申述。近虞云国于《文汇报》、高嵩松于《上海书评》著文中,仍持汪氏中古之说,故附注及之。)新旧之间的变迁,意味深长。或由新转旧,或由旧变新,都呈现出当日学术流变的轨迹。
陈寅恪两次称杨树达为“当今小学训诂第一人”,是友朋客套之言,还是推心置腹的称许,这引起后人的怀疑。
前引陈寅恪《与妹书》,说明陈寅恪引入汉藏比较语言学,认为将胜过乾嘉学派,是“小学”发展的方向。而《积微翁回忆录》“1936年8月9日”条所举张孟劬改订《蒙古源流笔证》所用陈寅恪说确超越乾嘉旧法。
陈、杨二位都反对《马氏文通》,有不少共同之处。但杨树达以《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和《积微居金文说》为代表的小学研究方向,与陈寅恪当初所祈向的语言学发展方向相差甚远。上文所言“非孟劬所能”者,自然亦非杨氏所能。
那么如何理解陈寅恪对杨树达的赞许之言呢?1940年8月2日陈寅恪致杨树达信云:“当今文字训诂之学,公为第一人,此为学术界之公论,非弟阿私之言。”(杨逢彬编:《积微居友朋书札》,湖南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93页)1942年12月25日陈寅恪作《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稿序》言:“寅恪尝闻当世学者称先生为今日赤县神州训诂小学之第一人。今读是篇,益信其言之不诬也。”(《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30页)
1935年,随着钢和泰的西归,陈寅恪停止了坚持数年的梵文学习。不久,由于抗战全面爆发,陈氏随校南迁,漂泊于“西南天地之间”,其所祈望的可以超越乾嘉的藏缅语系比较研究最终停止,心目中“真正的中国语文文法”最终未能建立。1940年在桂林别墅所草《朱延丰突厥通考序》云:“寅恪平生治学,不甘逐队随人,而为牛后。年来自审所知,实限于禹域以内,故仅守老氏损之又损之义,捐弃故技。凡塞表殊族之史事,不复敢议论于其间。”(《寒柳堂集》,第144页)连带放弃的还有“塞表殊族”之法。晚年“颂红妆”之作更纯是文史考据之法。(陈氏去世,唐长孺评价云“先生自有如椽笔,肯与王钱作后尘”。陈垣去世,邵循正挽词云:“稽古到高年,终随革命崇今用;校雠捐故技,不为乾嘉作殿军。”史家二陈,一从旧一从新。不过这一对“新旧”,已越出民国,不在本文讨论之列了。)
故杨树达所为,虽与其祈望不合,终究“不坠乾嘉家法”,与时人“乱立新意,以负如来”迥异,颇获识者所赏。《积微翁回忆录》1937年二三月间诸条记载了张尔田、余嘉锡、孙蜀丞、劳幹等人的赞赏之词。可见陈寅恪“公论”“尝闻”云云,并非临文虚语,俱有所本。而其本人的赞扬虽有三四分客套,却也是六七分真心了。
严耕望在《通贯的断代史家》一文中尊陈垣、陈寅恪、钱穆、吕思勉为“史学前辈四大家”。“四大家”再分,二陈是一派,皆强调新材料之使用;钱穆与吕思勉蹊径虽不同,趋旧则略似,况钱早年曾师从于吕。严耕望弃了胡适、顾颉刚等人,列吕氏入“四家”,新旧正相平衡。(若细读严耕望氏《通贯的断代史家》一文,可知其于吕思勉先生评价其实并不怎么高。吕诚之、钱宾四师弟,在他看来,后者一定青出于蓝而智过于师了。故忖其此为,似不免有列一类型之考虑。)秉持了杨树达“温故知新”、陈寅恪“不古不今”之义,似是细审新旧之间学术流变之后的一种理性的思考和选择。
而今,举世率重义理而轻考据,成今日之“新旧之间”矣,回溯历史,能不深长叹息哉!
(原载于《中国文化》2010年春季号,总第3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