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寅恪研究中,陈与傅斯年的关系总感觉有些疙疙瘩瘩、不太清楚的地方。之前我们主要依靠的材料是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陈寅恪集·书信集》以及一些友朋回忆文章,还是感觉资料缺乏,解不开那些疙瘩。台湾“中研院”史语所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三位先生主编的《傅斯年遗札》(以下简称《遗札》)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在大陆出版,收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民国文献丛刊”中。《遗札》依托史语所保存的傅斯年档案,经过精心的编辑整理,从某个角度讲,呈现出一个“傅斯年的世界”,也为我们探究陈寅恪与傅斯年之间这段“伟大而又曲折的友谊”提供了可能。
《遗札》的编辑整理非常有特色。以往我们见到的书信集,不管是单方面的,还是友朋往来的,编排上面是一水儿地以人头为单位,在每个人下面再以时间为序。这样做最方便。《遗札》的编排却是以时间为顺序,公牍、电报、私人信件,一律以时间顺序编排,你就会在时间的经度上看见史语所是怎样一步步建起来,看见友谊是如何逐渐建立而矛盾又是如何逐渐产生,看见傅斯年从他自己的历史里如何一步步走出来。看完之后,你会产生北京人说的“全须全尾(读若乙)儿”的感觉。这真是它编排上的成功之处。大陆出版界普遍地“趋易避难”,什么事都选择最方便的做法,不考虑这样做是不是“最好”。于是相形之下,出现了“上下床之别”,并且永远住在了床下。佛教里说“方便出下流”,“下流”就是“末流”,就是“睡在下床”。天天睡在下床就是现状。《遗札》的整理,尽最大可能地保留了这些信件、电报、公牍原来的格式,提格、提行、空格、小字,尽可能地去保存书仪,加着重号的还加着重号,总之一句话,就是“不怕麻烦”。这四个字轻轻巧巧,但细思之,已足以令人产生敬意。吃惯了粗的突然吃了口精细的,见多识广的读者请原谅我这个吃了一口茄鲞的刘姥姥。
陈、傅二先生的友谊,简单说,经历了三个阶段,抗战以前是第一阶段,联系紧密;抗战南迁是第二阶段,出现裂痕;抗战胜利,傅先生精力转向别处,进一步疏远。以下就这三个阶段略加梳理。第一个阶段强强联手,产生了巨大的“学术生产力”,故稍详,分上下。第二、第三两个阶段,都有疑点,本文试着就几个疑难问题略加分析,祛疑传信,是所追求;设身处地,是其方法。然陈寅恪曾跋俞樾《病中呓语》云:“天下之至赜者莫过于人事,疑若不可以前知。”陈先生探究历史,时时若探究人事。其深赜相类,我们探究这段人事,认识这段历史,同样有无限障碍,不敢自必,读者鉴之。
傅斯年与陈寅恪在柏林交好。1926年陈寅恪先行回国,至清华国学院任教,一归即成名。傅斯年亦打算回国,1926年五六月间,傅斯年从柏林给在巴黎的何思源、罗家伦写信说:“百年回我的信寄上……我就北大的事是吹了。不知向何一方面走也。”(《傅斯年遗札》,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31页)
其时陈大齐(字百年)掌北大哲学系,傅从这里出来,自然希望回去。但陈大齐备称系里的事这也难办那也难办,傅尚未开口,先闭了口。11月9日又给罗家伦写信说:“接到百年先生回信,仍是葫卢题。我真不能再忍了。”只好另做打算,信里说:“到清华本无不可……但我很想先自己整理一年再去,因彼处我畏王静菴君。梁非我所畏,陈我所敬,亦非所畏。……陈处因他老本是不管闲事的,最不宜奉扰。”(《遗札》第72页)
这里说的不想去清华,有两个原因,一是坦白承认怕王国维,他在给别人的信里自陈,留学七年,“有一年半大用功,便可得我已得者”,参与其他事费了时间;又“懒得世上无比”,五六年不作一文(《遗札》第36页)。这种自陈,自是自谦简慢之例,但也有真实的成分。二是与陈寅恪关系不错,但怕陈不管这种闲事情。
作此信时,傅已回到祖国。11月14日再写信给罗家伦的时候,已是“上海寄南京”。1927年初,傅斯年应中山大学之聘,到了广州,开始了他的“大干一场”。
也就是在这一年,中山大学忽然“易为校长制”,戴季陶为正,朱家骅副之,而朱家骅“全听傅孟真”。傅先生办事勇猛,准备与顾颉刚、杨振声筹备中山大学研究院,先竖起一面大旗来。中山大学里面也风雨飘摇,有人夺权,此事未成。(《遗札》第78页)但又得到蔡元培的支持,同意建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在1928年4月,任命傅斯年、顾颉刚、杨振声为“史语所筹备员”。
但很快出现状况。先是顾颉刚与傅斯年闹翻,离开广州赴燕京大学任教。到了1928年10月,傅斯年在写给冯友兰、罗家伦、杨振声的信中忽然说:“金甫(按,杨振声字)竟这样恼了吗?一去一字不来。”(《遗札》第111页)具体何事,不太清楚,但杨振声退出是事实。于是史语所在开张之初,就有成为一块空牌子的可能。傅先生不打无准备的仗,辞旧之同时,亦有迎新之准备。
1928年9月11日傅斯年致蔡元培函云:“午间与适之先生及寅恪兄餐,谈及七千袋明清档案事。此七千麻袋档案本是马邻翼时代由历史博物馆卖出,北大所得乃一甚小部分,其大部分即此七千袋。李盛铎以万八千元自罗振玉手中买回,月出三十元租一房以储之。其中无尽宝藏,盖明清历史,私家记载,究竟见闻有限,官书则历朝改换,全靠不住,政治实情,全在此档案中也。且明末清初,言多忌讳,官书不信,私人揣测失实,而神、光诸宗时代,御虏诸政,《明史》均阙。此后《明史》改修,《清史》编纂,此为第一种有价值之材料。罗振玉稍整理了两册,刊于东方学会,即为日本、法国学者所深羡,其价值重大可想也。……李盛铎切欲即卖,且租房漏雨,麻袋受影响,如不再买来保存,恐归损失。”(《遗札》第107页)事实是,燕京大学图书馆已着手争购。燕大图书馆财大,其收藏之丰,远近闻名。这封信是打选题报告,申请款项。
一直通过李石曾的侄子李宗侗与李盛铎周旋的人就是陈寅恪。9月20日,傅斯年致陈寅恪函云:“闻先生于内阁大库中颇得重要史料,有意编辑,又得数种文书之蒙古史,思考校之,无任钦佩,颇思早观厥成,以树研究史学之表仪。至于为此项及其他先生在北平工作之用费,如抄写之费及助员之费等,自当由本所担任,因出版由本所任之也。”(《遗札》第109页)明知陈属清华,顺手便拉过来了。
《陈寅恪集·书信集》致傅斯年第二、五、七、八函,皆往来讨论购内阁档案事。最后商定二万元。王国维去世后,其藏书经陈寅恪联系,卖给图书馆,得价一万,以补贴王静安夫人家用。静安先生藏书无异本,与之相较,陈寅恪亦言二万元“不昂”。又,傅斯年1930年10月致杨杏佛函谓“史语所月费万五千元”(《遗札》第251页),则以两万元买一批档案不为价昂。历经数次反复后,第九函终于谓已购定,但一大堆麻袋又无处安放。傅斯年又托陈寅恪“觅屋”。不管闲事的陈氏于是奔走觅屋,其于史语所事不可谓不上心。时间在1929年3月间。陈实际上就任史语所“北平办事处主任”,觅屋之事亦管,远在广州的史语所本部得以在北平站在学术的前沿,并且增其声光。
清华方面,王、梁二导师逝世后,事故屡出,国学研究院风雨飘摇。《吴宓日记》记陈先生此刻之态度为“悲观而消极”(《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10年,第121页),陈先生的精力投入史语所为多。1929年下半年,清华国学研究院正式撤销。陈先生改就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与历史学系合聘教授。购买内阁档案事,虽客观上是陈帮了史语所,但也从内心上给了陈一些安慰。清华旧恩随着国学研究院的解散,自然淡薄了。
傅斯年、顾颉刚、杨振声等人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筹备办法》里拟订了一些工作计划,如沿粤汉路沿西江进行古物调查、广州回教及阿拉伯人遗址调查、民俗材料征集、《广东通志》重修、《经籍纂诂》扩充等等(《遗札》第89页),从傅先生“历史学就是史料学”的角度看,这些计划自然都没有内阁档案几千麻袋来得激动人心。
陈寅恪认为,从这七千袋或八千袋档案里,可以析出清代的一些实录,“可推定为第一等重要材料”。还有就是“司法之口供中关于当时社会经济情状之记载”,也很有价值。并认为“此项实录非将其历次改涂增删之原状全部发表,无以见其伪造之实状及演变之历程”,“似不可不急发表”,“可供给与东洋史学界,而表现史语所成绩也”(《陈寅恪集·书信集》第35页)。“表现史语所成绩”在傅先生最为重要。
与此同时,陈寅恪又与于道泉一道调查满文老档,进行蒙古源流的系列研究。人事方面,帮助傅斯年挽留钢和泰,推荐陈垣任敦煌组组长,展开敦煌学的系统积累与研究。这一切,非常符合傅斯年回国之初要和世界汉学“接轨”,与法国汉学争高低的初衷,符合史语所与老师宿儒乾嘉学派走一条不同路的蓝图设计,现代感十足。
我们以往读陈寅恪先生的《书信集》,感觉陈对傅依赖特甚,现在钩稽排比,看到在史语所建立之初,傅斯年对陈寅恪的依赖,这才是硬币的另外一面。陈、傅二先生的来往信函,为我们提供了用材料还原真实的可能。
1928年和1929年,对于傅斯年来说,是最重要的两个年份。正如他在写给胡适的信里所说,建立史语所是他最重要的“理想之奋斗”。从遗留下来的信札看,最初他想依靠的对象是他的老师胡适。从傅斯年遗留下来的这些书信看,胡适的支持是精神方面的,最实际的支撑,最初来自陈寅恪,然后来自小屯村。
《陈寅恪集·书信集》致傅斯年第五函空白处附加一句:“弟接到哈佛聘书,嘱授华梵比较之学,弟以与中央研究院有著书之约辞之矣。闻胡适之先生亦被邀,闻亦不去,不知确否?”可以约略想到1929年顷陈寅恪先生的治学状态,哈佛之聘都不为所动。傅斯年也处于兴奋状态,史语所终于在筹备委员三位走了两位之后,在学界立稳了脚跟。
陈先生与清华的内心疏离及与史语所的逐步认同,发生在史语所远在广州之际,陈受傅遥领;当史语所迁京的时候,反倒是蜜月期结束的时刻。事情往往如此。
事情要从徐中舒身上说起。傅斯年最恨“拆台主义”,1930年夏秋之际,浙江大学拉徐中舒,聘书已发,而傅斯年又坚决不放,教育部来电命“马上放人”,傅先生不买账,由此大闹。徐中舒之尴尬可以想见。
蒋梦麟、刘大白联名发电给傅,命“速予放行,勿再留难”。傅斯年不能对蒋梦麟发火,转怒刘大白。1930年8月23日致刘大白函云:“现奉‘速予放行,勿再留难’之令,不胜感其不通之至!此电虽同列孟邻先生名,然就称谓及语气论,为大作无疑。论公则敝所并非贵部所辖,论个人则仆并非吾公之后辈。吾公不是反对文言文的吗?这样官场中的臭调文言,竟出之吾公之口,加之不佞之身,也是罪过!现请吾公收回成语,以维持《白屋文话》作者之文格词品,不胜荣幸之至!”(《遗札》第248页)
此事当作两面论。一方面徐中舒书生抹不开面子,两面模棱。浙大与史语所如两军相遇勇者胜,傅斯年自然霸道,但也不能说他全错。另一方面,中国人官本位,当了“领导”如同黄袍加身,无形中居高临下顺昌逆亡,傅斯年顶着干本身也得人心。“论公则敝所并非贵部所辖,论个人则仆并非吾公之后辈”,傅先生真是霸才,即使如项羽乱杀,也颇能得江东子弟之人心。
徐中舒的离开会影响到内阁档案的整理。8月15日陈寅恪致傅斯年(此札三联版只标“十五日”,无月份,我觉得当在8月)云:
顷与中舒先生电话中略谈(因未见着),弟意此次档案整理至此地步,微徐公之力不能如是。若任其他去,不独人才可惜,而替人亦难觅。第一组主任弟仅挂虚名,诸事悉托其办理,故弟个人对之有特别感谢之必要。现在第一组之不甚平安,皆弟常不到院,百事放□,致有精神上之影响。忽思一法,弟下年仍然照旧担任第一组主任之虚名,仍作今年所作之事(其实无所事事),但不必领中央研究[院]之薪水,向清华要全薪。……且一年以来,为清华预备功课几全费去时间精力,故全薪由清华出,亦似公允。所以向清华卖力者,因上课不充分准备必当堂出丑,人之恒情只顾其近处,非厚于清华而薄于史语所也。(《陈寅恪集·书信集》第39页)
以前单看此信不能读出感觉,现在放到语境里去,就能知其来龙去脉。这封信可以标志蜜月期的结束,虽然用词极其委婉,主任还当,事照做,关键是“不领薪”,向清华领全薪。完全退回清华,逐步脱离史语所(当然这“脱离”还留有余地)。信末在留白处又附:“此函不是拆台主义,乞勿误会。”
此时的傅斯年一定压力山大,但远远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有足够的信心留住陈、徐,继续开拓。但陈之离去之思,已经种下根苗,将来依然可能破土而出。
陈致傅第二十四函(按王汎森推测此信写于1933年)云:“孟真兄:前函奉到后,又晤彦老(按董作宾),弟意仍拟如前函所云办理。因弟一时既贪得清华休假之权利,势不能南行,又遥领干薪,此则宋人玉局、武夷祠禄之故事。虽有古人雅例,但决不可行之于今日,故期期以为不可也。”(《陈寅恪集·书信集》第45页)所及“南行”一事,指邀请陈赴南京参加中研院评议会之事。“如前函所云”,指辞去史语所第一组主任之名,即虚名亦要辞去,脱离之决心更甚。“宋人玉局、武夷祠禄之故事”,指宋代在玉局观、武夷观设祠禄官,以大臣年老不能任事者兼之,不必赴任,遥领干薪,王安石曾以此安置反对派。
到了1936年4月,傅斯年又反复来信敦请陈寅恪参加中央研究院评议会,为陈拒绝。这种会陈是去评议他人,而不是为人所评议,今人最喜参加此类资格评议会,因高高在上也。这也是“人之恒情”。人啊,不过也就是那么回事吧!不料陈先生违背这种“人之恒情”,屡请不动。4月8日,陈复信说“决计不南行”,理由是要备课。一个大佬聚会的机会,年年要人催,不过是评议别人而已。川资已经寄来,正是不由人辞。却偏偏再寄回去。陈函又说:“院中所寄来之川资贰佰元,容后交银行或邮局汇还。又弟史语所第一组主任名义,断不可再邀领,致内疚神明,请即于此次本所开会时代辞照准,改为通信研究员,不兼受何报酬。一俟遇有机会,再入所担任职务。因史语所既正式南迁,必无以北平侨人遥领主任之理,此点关系全部纲纪精神,否则弟亦不拘拘于此也。”(《陈寅恪集·书信集》第48页)初读此函,真信其与“纲纪精神”相关,今日再读,知其不然。“一俟遇有机会,再入所担任职务”云云,则宣布真正脱离史语所。
总之,陈寅恪对待史语所之态度,一两年之后已与1928、1929年之态度迥异。1930年已提出“挂虚名”,1933年不愿参加评议会,1936年提出全部脱离。至于其中细节,仍然缺乏具体文献,但其当是由傅斯年办事之风格而引起。
史语所在日本侵略步步紧逼的形势下,于1936年决定迁往南京。傅斯年极其希望陈寅恪能随所南迁,那样的话,陈就是史语所的人,于清华为客宾。而陈先生的意思却要与清华共命运。我的理解,并不是清华对陈多好,而是在清华还自由些。傅斯年后来反专制呈现出巨大的勇气和能量,但他身上又不免有专制的胚胎和雏形。早期认为“所有有汽车的人都该判死刑”,可见其性格。
有一点不易理解,这一阶段,陈寅恪与史语所逐渐脱离,先留第一组主任之名,后连名亦要去掉,但同时却向傅斯年荐人,致傅第二十四函荐戴家祥、赵万里,第二十五函荐张荫麟,第三十三函荐陈乐素。是要表示人虽脱离,感情关系还在,还是干脆觉得举荐人才是公事不是私事?陈先生不会那么单纯吧?
在陈寅恪拒绝傅斯年随史语所南迁的一年以后,卢沟桥事变发生。1937年10月,梅贻琦校长电命清华诸教授均赴长沙。早知今日,还不如随史语所南迁。陈寅恪如今的状况是,一方面,父亲散园老人绝食废药而死,父亲如此,儿子势不能居留北平于刺刀下苟活。另一方面,小女儿美延5月23日出生,南迁令发布时不足五个月,仍然不便播迁。陈寅恪料理丧事之后,毅然随清华南迁。
清华无可托之人,这一点在将来的日子里会看得很清楚。陈寅恪《书信集》里向傅斯年求助的信,大多写于此一阶段。
11月13日,陈寅恪夫妇带三个孩子携两位佣人,夹杂在难民中间,奔赴长沙。11月20日夜间抵达长沙临时大学。因清华又迁云南,陈氏一家转道香港入滇。1938年春节前夕(按《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作春节,《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作元旦,今取前者)抵达香港。4月22日陈先生独自赴蒙自,陈师母心脏病发,不能再走,家人留港,待了四年(按至1942年赴桂林团聚)。西南联大又迁昆明,陈先生8月13日赴昆明任教。
1939年春,英国牛津大学聘陈先生为汉学教授,授予英国皇家学会研究员。6月1日陈寅恪致梅贻琦函分析“汉学教授”四字云:“牛津近日注意中国之宗教及哲学,而弟近年兴趣却移向历史与文学方面。离家万里而作不甚感兴趣之工作……”(《年谱长编》第193页)夫子自道比学者所归纳之“史学三变”更为直接明白。但这次牛津之聘,如久旱之甘霖,同1929年陈先生却哈佛之聘不能相提并论;那次却哈佛之聘的胡适之现在不也在美国当大使吗?夏,陈寅恪离开西南联大赴香港,拟全家赴英。傅斯年对陈先生赴英的态度没有文献的记载,是不是如他后来所说“对陈之去留与决定,不支持也不反对”(详下),不得而知。陈先生运气不好,抵港后适值第二次欧战爆发,英国亦非平安之地,牛津也可能关门。9月,陈先生返回昆明。
1939年9月,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在昆明开办,地点设在青云街靛花巷内(按之前为中研院史语所租用,今转给文科研究所),所长为胡适,时出使美国,由傅斯年代理所长,北大历史系郑天挺教授任副所长,陈寅恪为史学部导师。据邓广铭回忆,陈先生把这里称作“青园学社”,与傅斯年再度合作共事。就是住在这里的时候,买到一颗红豆,引发了后来笺证钱诗、撰写《柳传》。
1940年3月5日,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在香港逝世,傅斯年失去支持。3月23日中研院第五届评议会选举新院长,选出候选人三名:翁文灏、朱家骅、胡适。最后胡适落选,朱家骅当选。傅斯年最怕翁文灏当选,而朱氏亦是老交情。评议会除学术人物外,亦多高官,为陈所不喜,此次赴渝自言“为投胡适一票”。7月,再度离开西南联大,准备赴牛津之聘。结果形势恶化,再度滞留。8月15日香港大学拟聘陈寅恪为客座教授。中英文化协会杭立武先生替陈先生致信清华,希望在此情形下,允许陈暂客座港大俟机赴牛津,而这期间清华能“照支原薪,可共促其成”。梅贻琦8月24日复电云:“贵会借聘陈先生一节,本校可予同意,即作为陈先生请假一年。但关于薪金一节,敝校因经济不裕,且格于定章,碍难照支。”(《年谱长编》第202页)居港生活窘迫。
1941年12月25日,香港沦陷。1942年初有《壬午元旦对盆花感赋》诗:“寂寞盆花也自开,移根犹忆手亲栽。云昏雾湿春仍好,金蹶元兴梦未回。乞米至今馀断帖,埋名从古是奇才。劫灰满眼看愁绝,坐守寒灰更可哀。”“乞米”是这时段的主旋律。陈寅恪《书信集》致傅斯年第三十一函至四十八函皆往来讨论“钱”事,傅氏可谓极富耐心,助陈最多,艰难时刻往往由史语所出面相助。
5月5日终于经由广州湾离港,6月末抵桂林,应广西大学之聘。因陈夫人原籍广西,桂林各方面又较宜居,故留桂,引起傅斯年强烈不满。8月14日傅斯年致陈寅恪函云:
兄之留桂,早在弟意中,弟等及一组同人渴愿兄之来此,然弟知兄之情况,故此等事只有凭兄自定之耳。其实当年兄之在港大教书,及今兹之举,弟皆觉非最妥之办法。然知兄所以如此办之故,朋友不便多做主张,故虽于事前偶言其不便,亦每事于兄既定办法之后,有所见命,当效力耳。……兄今之留桂,自有不得已处,恐嫂夫人在彼比较方便,但从远想去,恐仍以寒假或明年春(至迟)来川为宜。此战事必尚有若干年,此间成为战地,紧张之机会故远在桂之下,至少此为吾辈爱国者之地也。兄昔之住港,及今之停桂,皆是一“拖”字,然而一误不容再误也。目下由桂牵眷到川,其用费即等于去年由港经广湾到川,或尚不止,再过些时,更贵矣。(《遗札》第988页)
责陈贪图舒服,太听夫人话。
同时,傅斯年复函广西大学校长张颐,劝其莫留陈在桂云:
寅恪先生事,弟之地位非可使弟“奉让”者,然历年来此等事,皆由寅恪自己决定。因寅恪身体、精神,不算健康,故彼之行止,朋友未可多主张。寅恪历年住港,本非其自愿,乃以其夫人不便入内地,而寅恪伦常甚笃,故去年几遭危险。今寅恪又安家在桂林矣。既接受广西大学之聘,恐迁眷入川非明年不可也。寅恪来书,节略抄奉一阅。弟于寅恪之留广西,心中亦不赞成,然寅恪既决定如此,故前次致弟信,弟即转托杭立武兄矣。至于明年寅恪入川(亦要看他夫人身体如何),弟等固极愿其在李庄,然如贵校确有何等物质上之方便,于寅恪之身体有益者,亦当由寅恪兄自决之,只是两处天气、物质,恐无甚分别,而入川之途,乐山更远耳。且为贵校办研究所计,寅恪先生并非最适当者,因寅恪绝不肯麻烦,除教几点钟书以外,未可请其指导研究生(彼向不接受此事),而创办一研究部,寅恪绝不肯“主持”也。弟所见如此,此信及惠书均抄寄寅恪矣。(《遗札》第991页)
由此函可知:一,陈氏不来李庄因其夫人,夫人不来因天气、物质因素也。二,“节略抄奉”以示他人,不知妥还是不妥。三,桂林与李庄两地,天气、物质是否“无甚分别”,我未至其地,不敢置评;耳食所得,李庄甚苦。四,傅氏做人做事,无人敢不信其真,然若以小人之心度之,信末“此信及惠书均抄寄寅恪矣”云云,如何“节略”既未可知,是否“抄寄”亦难对证。五,至于“不指导研究生”云云,已近于毁人令誉,其所言是否属实,下详。
8月31日,傅斯年致叶企孙函云:“寅恪就广西大学之聘,弟不特未加阻止,且他来信派弟写信给杭立武兄,弟即办了。弟一向之态度,是一切由寅恪之自决,(实则他人亦绝不能影响他,尤其不能影响他的太太。)彼决后,再尽力效劳耳。其实彼在任何处一样,即是自己念书,而不肯指导人,(本所几个老年助理,他还肯说说,因此辈常受他派查书,亦交换方便也。一笑。)但求为国家存此一读书种子耳。”又说:“目下恐须依旧发彼一聘书,其格式如下……”(《遗札》第996页)“依旧”二字加着重号,与前“目下恐须”四字连读,其意似谓发其聘书,彼亦不来,然虽白发,面子上亦须做也。陈虽不来,又事事依靠傅某,若依傅先生实意,此聘书必不发矣。对陈之不满已明显表露。
关于陈的“不肯指导人”,所涉却大,不能置之不理。如前所言,傅先生直言直语,不由人不信。但与其他人记述有所不同,陈在清华、在云南,皆有大量弟子门人、同事友生之记述,皆未言陈高傲不指导人,但傅氏何等人,其言不容轻轻放过,因其少数而不理,因其他人众而信之,必须加以分析。
第一,周一良记1935年秋与余逊、劳幹到清华第一次旁听陈先生上课,“旁征博引,论证紧凑、环环相扣。我闻所未闻,犹如眼前放异彩,深深为之所吸引”,“我们都喜欢听京戏,第一堂课下来之后,三人不约而同地欢喜赞叹,认为就如看了一场著名武生杨小楼的拿手好戏,感到异常‘过瘾’”(周一良《纪念陈寅恪先生》)。昆明西南联大时期,王永兴回忆陈先生上课:“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书呢?寅恪先生讲课时要引证很多史料,他把每条史料一字不略地写在黑板上,总是写满了整个黑板,然后坐下来,按照史料分析讲解。……当时,寅恪先生多病体弱,眼疾已相当严重(按王所回忆在1938年,此指右眼),写完黑板时常常汗水满面,疲劳地坐下来闭目讲解。他的高度责任感,他的严谨求实精神,他为了教育学生不惜付出宝贵生命力的高尚行为,深深感动并教育了我们。”(王永兴《怀念陈寅恪先生》)犹如画出了当时之景象,仅就“写满一黑板再讲”而言,怎么说都不是敷衍应付不负责任之态度,其所描述,陈先生也不是高傲不理人,只顾自己读书的类型,而是“高度负责”,上课认真。联系1930年陈寅恪欲逐步退出史语所时致傅函中所云,“一年以来,为清华预备功课几全费去时间精力……因上课不充分准备必当堂出丑”(致傅第十八函),和1936年屡辞出席中央研究院评议会之理由为要认真备课(致傅第二十七函),其言并非客套虚语。
第二,应该指出,上面所言是上课,傅先生所言是个人指导,略有不同,一为公开,一为私下。个人指导或是私下交谈,情况就略微复杂,一般来说高水平之人不愿与低水平多纠缠,此事常有,亦在理中。而傅先生此说并非此意,而是责陈自私,不肯指导人,只顾自己念书。这要分清楚所谓“指导人”,是指研究生或研究所助理分在陈先生名下,而他不指导;还是并非分在其门下,泛泛而言“不肯指导”。若是前者,责任在陈;若是后者,责任不在陈。
就前者而言,不轻易接受研究生或助理归于自己名下,也是慎重之意,老师对学生有要求,有选择,这应当是老师的权利;一旦归于名下,倾心相授,助其成才,相信这一点陈先生必能做到而毫无疑义。就后者而言,陈寅恪对很多并非归于自己名下,没有“师生责任”的后起之秀,也都奖掖推荐,不遗余力。靛花巷三号时期的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哲学部(按部相当于系)王明(按当时哲学部有王明、任继愈两位研究生,王氏后任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回忆:“陈先生通多国文字,对佛、道两教都有深湛研究。每遇什么学术问题,朝夕求教,他无不认真解答,仿佛有古代书院教学的亲切感。”(《年谱长编》第197页)陈寅恪后来离开昆明到了香港,作文还自署“青园翁寅恪题”(如商务印书馆《国学基本丛书》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跋语),这个“青园”不指清华,而指靛花巷,可见对陈先生言,这也是一段好的回忆。与周一良、张荫麟、罗尔纲等人之交,已成常谈,不一一引述。
第三,傅斯年提到的这种情况是否存在呢?不能轻易否定。人是复杂的,陈先生负绝学,能识别英才而奖掖之,也容易看到别人的长处,为人不很苛刻,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老好人,随和的不得了。同样是靛花巷时期的周法高(按属于语言学部)回忆:“寅恪先生为史学组导师,先后指导汪篯、王永兴。第一期研究生十人,分住三楼二大间,先生亦住三楼,出入皆不交谈。余返南后,得悉余姑丈王伯沆翁为先生之业师。”(《年谱长编》第197页)周法高即与陈寅恪先生缘浅,对面亦不交谈,这虽不能说明指导与否事,但可知亦有不理人时。西南联大翁同文之回忆,涉及研究生论文指导(按时在1938年):“由于徐高阮、季平与我三人都是即将毕业,照规章仍该写论文一篇。当时教国史,也可指导论文的张荫麟先生应召去重庆,就都与寅恪师议定一个范围有限的题目,开始进行。寅恪师预先警告,文字务必精简,若太冗长,必有浮滥,他就不愿评阅。”(《年谱长编》第191页)这是唯一涉及“不愿评阅”的字眼,但也合情合理。
总之,以傅先生之资历、人品,其言必有所据,虽与其他大量记载不符,但我相信傅先生所言当有其事,不过究其实,当非陈寅恪先生自私高傲不指导人,而是其他事由。傅先生如此说,当非无中生有,而是夸大其词。
果如傅斯年所料,陈寅恪一家只在桂林待了一年,从1942年8月到1943年8月,然后离桂赴成都,据《竺可桢日记》,12月18日到达,任教成都燕京大学(按私立)。与时当任教华西大学的顾颉刚有了交集。
半年之后,到了1944年7月,明知傅斯年最恨别人从史语所拉人,不知怎的,陈寅恪忽然写了封信去问董作宾能否赴华西大学教书,14日,傅斯年冷冷地回信:
寅恪兄:手书奉悉。转交彦堂兄一看,彼并无就华西之意,此事可即作罢论矣。彦堂正手写文稿付印,岂肯中辍?至于援方桂办法一说,方桂之办法不适用于其他人或其他学校,便乞华西或其他学校无以此为言。一切乞告前途为荷。专此敬颂道安。(《遗札》第1139页)
陈寅恪得信不知作何感想。
蒋秉南先生《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有两个特点,第一大量讨论书本中事,故学术气氛浓厚;第二情感充沛真挚,字字史评。其不足之处,事迹不备。故托师弟卞僧慧撰《年谱长编》补其不足。
陈寅恪入滇岁月,其同人、友生所记颇多,尤其昆明靛花巷一段,然入蜀岁月却几乎无所记载。不仅《编年事辑》无所书,即《年谱长编》亦几乎空白。今借顾颉刚先生日记(共七处),零星补缀,虽或许无关大体,然于其1944年蜀中生活(成都燕京大学时期)有较直观之记录,吉光片羽,堪可珍惜。
1944年11月17日星期五云:“与静秋同到四五六吃点。予至华西坝齐鲁村访厚宣,并晤其夫人。出,遇沈镜如。与之同到陈寅恪先生家,并晤沈祖芬。”
11月19日星期日云:“午,与静秋赴蔡乐生家宴,到骆园。同席为陈寅恪夫妇,宾四,陈耀真医师,黄觉民,主为乐生夫妇及其子女三人。出,到宾四处,并晤黄淑兰女士。”
11月20日星期一云:“夜,忠恕来,同到子杰家吃饭,同席为于主教,朱孟实,向传义,张大千,钱宾四,黄季陆,陈寅恪,罗忠恕,主为郭子杰。”
11月22日星期三云:“与静秋同到商务书馆,应黄觉民之宴,同座为蔡乐生夫妇,汤逸人夫妇,寅恪,宾四,孟实,黄淑芬女士,翁培雍。”
11月23日星期四云:“张克宽夫妇来。肖甫,大沂来。郑德坤夫妇来。王锺翰来。马松龄来。有警报,买包子当饭。与静秋到陈寅恪家。又到小天竺吃抄手。”
11月30日星期四云:“与静秋到四五六赴宴,主为斠玄,大沂,厚宣,镜如,定宇,永庆;客为予夫妇及寅恪,方桂,吴雨僧。出,同大沂到新世界吃茶。”
12月25日星期一云:“校静秋所钞《李石岑演讲集》序。与静秋同出,到后坝访高长寿,找不到。遇怒潮,至其家。出,雇车到存仁医院,视寅恪病。遇锺翰,希纯。”
所记凡七处,几日日赴宴,与蒋秉南《编年事辑》所抒无限之愁苦艰难不甚合。
所引最后一则日记云“视寅恪病”,寅恪何处不适,病况如何?其实这次住院即是眼疾。左眼,卒失明。陈寅恪先生《书信集》致傅斯年第六十三函云“12月18日动手术”,顾氏夫妇探视正在一周之后(即25日星期一),手术不成功,视网膜皱于一处,后赴英治疗,谓视网膜完全脱落,无术治之。从此,“读书种子”陷入黑暗世界,无书可读了。(其右眼于1937年散原去世时痛哭,视网膜脱离渐趋失明,七年之后,左眼亦归同一命运,惜哉。曾闻穆俦先生言,尝有友引荐一位高人,谓前知百年,后知百载,可无偿提一问题,穆俦老无所问者。临别,忽问“我的眼睛今生不知可免失明否”,通灵者踌躇数秒,慰曰“不致失明”。穆俦欣然归。其实无疑而问,深恐失目无乐趣耳。今述及寅恪先生事,涉笔及之。)
席中数人,略可追踪。1944年11月23日陈寅恪致傅斯年函云:“弟前十日目忽甚昏花,深恐神经网膜脱离。”(陈寅恪《书信集》致傅第六十二函)则11月13日即发病。而《顾颉刚日记》11月19日所记宴中有陈耀真医师,当在咨询眼疾事。而最终决定手术。又,1945年1月18日致傅斯年函空白处陈夫人附语云:“陈医生人很好,极直爽。”(《书信集》致傅第六十四函)此所谓“陈医生”当是一人,则为陈寅恪于成都存仁医院开刀之医生或为陈耀真先生。
《顾颉刚日记》11月23、30日皆提到名“大沂”者,此先生姓蒋。陈寅恪致傅斯年第六十二函谓:“兹有一事即蒋君大沂,其人之著述属于考古方面……其意欲入史语所,虽贫亦甘。”联络医师不知是否出于蒋氏。后蒋先生未为傅斯年所用。
《顾颉刚日记》所记11月20日宴,“同到子杰家吃饭”。子杰即郭有守(1901—1977),字子杰,四川资中人,北京大学法科毕业,赴法国留学。为张大千表弟,故席中有大千。1944年1月21日陈先生撰《大千临摹敦煌壁画之所感》(《年谱长编》第218页),知中人亦子杰。《傅斯年遗札》有三札致子杰,总第七百七十八函抬头云“成都省政府教育厅,郭厅长子杰兄”云云,知郭为成都教育厅厅长。此函所讨论者,即傅斯年与郭子杰商量史语所初到李庄,欲借住张家大院事。
《编年事辑》说《元白诗笺证稿》中有九篇作于该年,可谓极勤,用眼之过度可以想见。《顾颉刚日记》轻松之笔调丝毫不能改变1944年为陈先生噩梦之开始。
据以上所述,知南下以后颠沛流离,陈寅恪不能听傅斯年之安排,又不能自了其局,往往需傅帮助,滋生不满,产生裂痕。
目盲之后,陈寅恪不仅陷入深深的恐惧中,经济困难更成为现实。1945年1月26日,陈寅恪致傅斯年略云:
寅恪自前年(三十二年)暑假离开广西大学,来燕大授课,除领教育部所发正薪外(每月薪水陆佰元,研究费肆佰元),至如其他教授应得之种种生活津贴、食米及薪水加倍等(如其他部聘教授每月之所应得者),分文未领过。换言之,以往一年半以来,已替国家(即教育部行政院)省下将近贰拾万矣,此点望能使当局明了及注意。(陈寅恪《书信集》致傅第六十六函)
我对民国时期大学转聘及由此产生之薪金问题全不在行,稳妥做法为仅提供材料而不判其是非,然此处所谓“部聘教授每月所应得者”,因其应聘私立大学而不得享受,若无明文规定,在陈先生个人遇此奇难而又物价高涨之时段,不当弃宽而从严。
但这种判断会因人而异。从陈寅恪《书信集》判断,李庄到香港通信只需七天,而将近一个月以后,傅斯年才给朱家骅写信,有所延宕,其原因大概傅氏于此问题从严,认为既应聘私立大学,便不宜再向学部提要求。但傅斯年还是写了这封信,1945年2月22日致朱家骅云:“陈寅恪兄病中蒙兄一再汇款接济,友朋均感。彼自去年年底来三信,言及其部聘教授之待遇事。彼自前年离广西大学后,三学期中(在燕大时)仅领到部中之月薪(月六百)、研究费(月四百,此部聘教授特有者),其他如米贴、生活补助费解未领到,即以燕大兼课之待遇为生。彼今既生重病,且常依燕大不是办法……”(《遗札》第1195页)
傅氏以自己节俭知名,不乱用公费,号称“为公家吝”(《遗札》第596页)。他对陈寅恪不与史语所相始终,而移驾成都燕京大学,本来不满,这次乞米讨薪,必不以为然。但情况确实特殊,延宕之后,伸出援手。信中又点明这是陈立夫任部长时事,陈立夫与朱家骅不合,陈氏事情没办好,望朱勿践其失。但看得出来,傅斯年这种帮忙,如同1942年继续发放史语所聘书一样,已颇不耐烦了。
接着抗战胜利。1945年底,傅斯年忙着西南联大和史语所回迁的事,人虽在昆明,心已飞回北平。冬天来了,傅斯年缺件皮袍子,俞大把料子寄给他,孰料傅先生还是太胖,料子不够用。11月30日,傅斯年致俞大云:“有一件怪事,前因料子未到,在你老太太处问,九姊立刻说,你老太爷给大维的一个狐皮袍,大维不能穿,要送我,我立辞,他拿出来,强我试之,简直尺寸正合适,必欲送我!我大吃惊,只好暂时拿回,后来还他。他对昭抡说,我为寅恪办了些事,故他如此。我以为必有下文,已而果然。寅恪家眷走的问题,要交给我。”(《遗札》第1249页)九姊,即陈寅恪妹陈新午,嫁给俞大维作继妻。大维妹大嫁给傅。该叫嫂子的,家里人叫九姊。俞明震留给俞大维的一个皮袍子,大维不能穿,九姊强给了傅。这虽是亲戚间礼尚往来的家事,但这中间流露出傅斯年对帮陈寅恪忙的不耐烦。
按理说,俞大维和陈关系更近,俞已是高官,但陈事事靠傅。傅斯年1946年1月20日致妻子俞大云:“大维返此,大快活,无人管他,每日有女人在座,便兴高采烈,不管何种女人,大有毛子水之风!毛亦在此,昨晚同在一处,惜你不在也。”(《遗札》第1258页)这样说起来,虽有牢骚,但傅不负陈。陈使唤不动亲妹夫,只能用表妹夫。而傅斯年在给妻子的信中大嘲妻兄,而能不触其怒,倒也有趣。以前看过一本传记,说陈寅恪和俞大维在留学生当中,是贾府门前的那两只石狮子。不知是谁胡说!
1945年陈寅恪独自赴英就医,无功而返,归来已是1946年,回到南京,家属已先至南京。《编年事辑》引小彭笔记云:“四六年父亲从英国回国时,妈妈和我们姐妹三人分两批从四川坐飞机先到南京。父亲回国到南京后,我和流求留在南京读书,美延随家回北京。”忽略了后面出力的胖子。
1946年冬10月,陈自南京转沪,由海道返清华,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园。此后,傅先生更忙,陈先生转闲。在陈傅二位的书信集里已经很少找到二人书信往来之痕迹。1948年败走台湾,尚有一次联系,陈终究未从傅走。从此两地阻隔,直到傅先生1950年底辞世。
从后往前看,易于比较。史语所之前的清华国学院是最令人瞩目的学术阵地,但吴宓基于个人原因,尤其是个人性格,没有能成为后来史语所之傅斯年,清华国学院也水流云散成为过往。陈寅恪于吴、于傅皆为挚友,可谓佳因缘;而这两个机构对于陈先生来说,一前一后,同样重要。吴宓若能和清华国学院得到上面支持,绑在一起,跑完全程,那将成为陈寅恪可以倚靠的大树。这个任务吴宓没有完成,要傅斯年和史语所来承担。但基于性格原因,陈寅恪不能完全扑向后者的怀抱,与它相始终。无权无队伍的吴宓保持了对陈寅恪之敬,而敬陈的傅孟真先生转而变为令陈畏。陈傅这段友谊,催生了巨大的“学术生产力”,并不辜负那段岁月、那段因缘。从代表国家学术机构这一角度说,傅先生虽不无怨言,但基本做到了“为了他的思想,原谅他其他的一切”,为学术存此种子。傅先生所做,后来者将报以无限的感谢。
陈寅恪与傅斯年,也相倚靠也相难。
(原载于《上海书评》2016年11月20日、27日两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