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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伦敦回忆

你在物色一个杀人犯
暴雨在车站涌动
电光撕裂了天空
静下心来
不要再说谎了
你的内心再也燃不起火焰
血管干燥脱落
再无自由的喘息
就是他了吗
他是你杀死自己最合适的人选
对于你是谁或不是谁
他早已没了知觉
刹那是寂静的
恒久的黑夜与盘旋的星空
没有疼痛
只有一扇门
你为他留了一扇门
你没有真的死去
只是消失了
等着他来找你

——摘自林野的音乐专辑《Before&After》中的第九首《Holborn》。
录制于2012年12月 英国伦敦

人死前,活着的一切会像幻灯片一样从眼前闪过。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还在英国的艺术学校里读书。

伦敦雨后湿润的空气,混着口中涩涩的咖啡蔓延开来,夹杂着些许惬意。我们坐在学校一楼的餐厅里,颇具闲心地看着那些期末临近的学生,绷着脸健步如飞地穿行。影子落在围栏上,脑袋的地方圆滚滚地凸起,身体被折射拉长,好像五线谱上移动的音符。

我不是个能够适应校园生活的人,她也是。大部分的时间里,我们都保持着沉默,与同学的关系也较为冷淡。学校让我恐惧,艺术院校尤为如此。到处充斥着逃避现实的利己主义、矫情的怪物与自以为是的综合体。他们学习艺术的目的不是为了自由的表达,而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与众不同。

学校餐厅的工作人员会在下午五点关门前,在货架上摆放免费自取的司康与酸奶,我和她是这个时间段的常客。芒果混合榛子粒,蓝莓混合燕麦,正巧最后两杯,是我们喜欢的口味。我喜欢看她坐在我对面吃东西,她总是对甜品抱有热情,不管吃什么都动作自然舒展,极少见到她弄脏衣服。

我躺在餐厅的沙发上,细细地咀嚼着坚硬的榛子粒,思考着未完成的毕业作品。

到底要不要接受导师的建议加入低音单簧管呢?

脑海里断断续续地播放着加入低音单簧管后的可能效果,我在心中反复调试。

创作的开始总是无比美好,激情化作火光,在键盘上肆意挥洒,精力充沛,连觉都舍不得睡。然而,只凭灵感维系的火光很快就会燃烧殆尽。卡顿、停滞、枯竭,翻来覆去地修改,陷入自我怀疑的深渊。

前一秒,精神富足得像个国王,后一秒,沦为乞丐。

完美主义者的悲哀,始终无法放过自己。

“林野,你这么纠结是做不好艺术的。”

低音单簧管的声音渐渐淡去,我用意念启动了“白色作曲”法。“艺术本来就是展示自我意识的过程,独特且无可替代。你反复想着别人怎么看待你的作品,背离了创作的初衷,只会让自己痛苦。”

她一直是个有主见有个性的女生,唯独缺乏体恤他人情绪的能力。她不知道这首谱子是我写给她的,整首音乐里面只有三个和弦,和弦的级数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间。这是我表达浪漫的方式,也是我对她的纪念。临近毕业,毫无由来的伤感淤积在心底堵成一面墙壁,而她却像一缕烟雾,远远的抓不住,靠近了就散了。

我没办法不去想那些细节之处的残缺,纵然可以使用一些花哨的手段骗过观众,但终究无法违背内心对创作的忠诚。我曾跟她形容过这种感觉,就好像进入平淡期的情侣,在伴侣以外的人脸上偷偷落下的吻。

而这个偷来的“吻”,不堪之处只有自己知道。

没有舞台演出经历的人或许很难体会,在明明清楚自己谱了首烂曲的情况下,生硬的转折,依旧要装作情绪高昂地表演下去。表演可以粉饰外壳,却无法改变糟糕的本质。就好比我们会将出于善意的谎言称为“白色谎言”,将披上浪漫情调外衣的奢靡资本主义影片称为“白色电话片”。

而我将这种自欺欺人的作曲方式称为“白色作曲”。

“你最近在忙什么?”我问她。

“在研究一个装置艺术的展览。我的毕业作品已经交了。”

“已经交了?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有些惊讶。

“完成了就交了,我不需要别人的意见。”

这话说得好像跟我赌气一般,多少听起来有些刺耳。

她是我大学时代的女朋友。我们在同一个学校读书,不同学院。

毕设前期,她带我去画廊寻找灵感。长长的回廊,数百部油画作品按照绘画的风格、时期、派别及作者整齐摆放。

艺术是感性的,抽象的,是瞬间的回眸。艺术品的吸引力在于作者与观众之间的连接,不受时空的限制发生感应,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无需只言片语,就能唤起共同的情绪与记忆。缓慢地挪步,感受着光影明暗的变化,画中人物的动作表情,想象着作者在眼前一点点的描绘。

我的思绪被猝然击中,停下了脚步,久久无法转开视线。画中死去的男人躺在冰冷的棺材里,伤口清晰可见。所有的颜色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悲伤、令人绝望的蓝色。

“这是毕加索‘蓝色时期’的作品。画中的人是他年轻时最好的朋友,叫卡萨吉马斯,也是个画家。十九岁时,他们结伴到巴黎寻求发展。”

耳边传来她清冷的嗓音,油画专业的她自动为我讲解起来,“他们在巴黎过了段纸醉金迷的时光,但事业迟迟没有起步,经济拮据,卡萨吉马斯很快就陷入了绝望。”

“他是怎么死的?”

“自杀。”

“自杀?”

“卡萨吉马斯在巴黎爱上了一个街头女,他倾其所有,爱得炙烈,但女人很快就移情别恋了。痛苦绝望中,卡萨吉马斯拿枪指着自己的女友,一枪射偏,女人躲在桌子底下逃过一劫。而他却以为女人死了,饮弹自尽。”

“可看画中并不觉得卡萨吉马斯死了,好像只是在沉睡。”

“因为毕加索扮演了他的角色。”

“代替他继续生活?”

“是这个意思。毕加索在卡萨吉马斯死后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搬进卡萨吉马斯的公寓,同他的女友睡觉,并在公寓里作画。你看右手边那幅毕加索的自画像,也是蓝色的。”

“无法接受好友的死去,所以将自己想象成他。”

“艺术家是不是很疯狂?”

“一点也不,很浪漫。”

我看着画中蓝色相拥的裸体,陷入了沉默,内心却始终无法平静。我和她靠得很近,我的下巴轻轻地抵着她的肩,安静地闻着她身上“法国菩提”的香水味。清冷、抽离、孤独,仿佛与蓝色融为一体,成了创作的一部分,旋律在心中涌动。

气味也是记忆的一种,即便时隔多年,变了音容笑貌,一旦闻到那个熟悉的气味,就会被瞬间带回当初的美好。人的气味独一无二,有些人的气味是诱惑,是擦肩而过的惊鸿一瞥;而有些人的气味是屏障,是将自己束之高阁与外界分离。

“如果我死了,你会代替我继续活下去吗?”

旋律暂停,目光交叠,化为无声。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乐队配合着沉默,徒留心底的节拍如轻烟般散去,多了几分悲伤,亦多了几分回味。

“林野,人死前,活着的一切会像幻灯片一样从眼前闪过。”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经历过。”

“你看见了什么?”

她抿着嘴唇,细细薄薄的优美弧线,却有一丝难以言状的绝望从她的眼睛里稍纵即逝。她的嘴巴动了动,而我却什么也没听到。

“你说什么?”

我把手放在耳朵旁,示意她再讲一次。

“滋……滋……”电流划过的声音。

我晃了晃脑袋,还是什么都没听到。

我的耳朵仿佛突然间坏掉了,耳膜内系统出了故障,所有的声音都被一种刺耳的金属音替代,我赶紧捂住耳朵,却无济于事。金属音越来越大,耳膜隐隐刺痛。

我看着她,用目光寻求她的帮助,而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流露着陌生而失落的情绪,像是穿透了我的身体看向一个遥远的维度。她的脸在逐渐虚化连同周围的布景一起,有细密的水珠从天花板上降落下来,滴在我的脸上。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腹部突然急剧绞痛起来。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疼痛,足以摧毁一切,仿佛一只野兽要把我的身体一块一块地撕碎。痛感牵扯着全身的肌肉与神经,我深吸一口气,弯下腰蜷缩起身体试图减轻这股强劲的疼痛。喉咙干痒难耐,我试着咳嗽几声,却加剧了痛感,口腔里涌出一股腥热,腹部肌肉猛地一阵抽搐,仿佛被闪电击中的刺痛袭遍全身。

我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我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我想喊她的名字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看着周围的一切,墙壁、楼梯、毕加索的画,全都在旋转,朝着同一方向扭曲,仿佛快速融化的棒棒糖……

“林野!林野!你快醒醒!你不能睡啊!”

我坠入无尽的黑暗,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高亢嘹亮,中气十足。她隐约穿着一条无袖的白底印花连衣裙,裙摆上一朵鲜艳的蔷薇印花极其显眼。她的身材高挑修长,四肢纤细,按理说应该是个美女。可是她拼命拍打着我的脸和手,却厚实有力,掌心纹路粗糙,像极了一个男人的手。

“林野!快把眼睛睁开!不能睡!你听到没有!”

我想努力集中起精神,体内却有一股强劲的反作用力抵抗着我,腹部还在剧烈地疼痛,疲惫感随之而来,身体忽冷忽热,小腿肌肉开始痉挛抽搐,意识逐渐混沌。远处的灯光若隐若现,很多人影跑来跑去。

救护车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有个医生模样的人带着听诊器,拿手电筒不断地晃着我的眼,在我的胳膊上扎进一根透明的输液管。两个穿着绿色医护服的男人,一个托着我的背部,另一个抓着我的脚踝,把我从地上野蛮地拖拽起来,垂直移动到了担架上。我的后脑勺被女人的手托着,我看不见自己的身体,但从女人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我知道自己一定流了满地的血。

鲜血离开身体,冰冷随之袭来,我开始控制不住地哆嗦,手脚随之开始颤抖。从未感受过这般疼痛,无法忍耐且难以言喻,五脏六腑被强行扭曲,痛到只想死去。或许是医护人员给我注射了镇静剂的缘故,我的痛感缓慢地消失,伴随着强烈的困意席卷而来。那个长着一双粗糙的男人的手的女人还在呼喊着我的名字,用力拍打着我的脸,可我的知觉却在缓慢消失,直到一片空白。

若如她所言,濒临死亡,生前的片段会像幻灯片一样从眼前闪过,那刚才发生的一幕就是我死前的回忆了吗?

她和我说了什么?

为什么我会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还在回忆这个片段?

我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伦敦,回到了我的学生时代。

而她,依然在我的身边。

……

——林野,你快醒醒。

我缓慢睁开眼睛,身旁站着的,还是那个长着一双男人的手的高个子女人。她的长发散落下来,发梢在我的脸上扫来扫去,带着方才梦里咖啡的味道。

房间里拉着严严实实的遮光窗帘,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很暗,这是熟悉我生活习惯的人才会做的事。瞳孔收缩,视线缓慢对焦,高个子女人还穿着昨天那条白底印花的连衣裙,面部逐渐清晰。

“桑妮!”

我惊叫一声,试图从床上坐起,却不幸牵扯到了腹部的伤口,一阵痉挛,剧烈的疼痛瞬间蔓延全身。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

桑妮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

病房的门被推开,强烈的光线一下子涌了进来,刺得我睁不开眼。

——你感觉怎么样?

我无法睁开眼,也发不出声音,嘴唇像被胶水黏住了一般,舌头贴在上颚,喉咙火辣辣的疼。我只能顺着一个方向摇头或点头。

——你这个心率还是有点快啊,血压倒是降下来了。吞咽。

医生下达了指令,我感到他的手指抵在我的脖颈。我艰难地滑动喉结,聚集口腔中的唾液,却发现嗓子眼好像被什么块状物体堵住了,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口水咽了下去。

——你是不是经常感觉饿、头晕、注意力无法集中、心脏跳得很快?

点头。

——有对什么东西过敏吗?

摇头。

——有没有服用过什么药物?

(犹豫)摇头。

我有些紧张,我对医生撒了谎。近几年,我一直在接受心理治疗,每日服用两毫克的利倍酮。

——你的身体上有六处刀口,最严重的是肚子上的那道,长约十二公分,你被送进来的时候,肠子都流出来了。现在有镇痛泵,等把这个拔了如果还是疼得厉害,我再给你开点止痛药。

——医生,林野多久才能出院啊?

我知道桑妮是在担心下个月演唱会的事情。

——出院的话,大概两周左右,但是后续调养的时间会比较久。你这个伤,好在没有伤及主要的脏器,右边胳膊和后背上的都是皮外伤,好起来很快,就是肚子上这道刺穿了肠子,你最好留院观察半个月。过两天,我叫护士把你的尿管拔了。你要下床多走动走动,别着急出院,不然肠子打结,无法排便。你是他的家属吗?

——我是他太太。

——请在这里签字。

……

门关上的声音,病房恢复了安静。

桑妮背对着我站着,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空间,静谧、尴尬、窘迫,都期待着对方先打破沉默。我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不停地数落,冲我发脾气。但自始至终,她都保持着沉默。或许她无法开口,无法用“妻子”以外的身份面对我。我低估了这场尴尬。天真地以为这只是一场短暂的、可以很快熬过去的间隙,却没想到成了我们之间难以逾越的障碍。

“灯。”我开了口。

桑妮很快反应了过来,动作是缓解尴尬绝好的契机。她快速地移动,把室内的灯光调暗,给我倒了杯水,把我刚才量体温的手放回被子里。我闭着眼睛,在心中描绘出她的路径图。

她出去了。

病房里只留下了环境的杂音,那些我们平时不会注意到的声音。我把这些流离在主流听力外的声波抓住,放进我的意识。海水渗透进墙壁,女高音的声音响起,接着是大提琴、单簧管、竖琴、爱尔兰短笛……层层缠绕交叠,竭尽可能的热闹。我闭上眼睛,随心所欲地捏造不可能存在的乐章,伤口伴随着呼吸成了一种规律性的疼痛。

后半夜,值班护士们结束了最后一轮查房,前来看望病人的亲友们也逐一离开,病房区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声波悉数溜走,乐团宣布解散,疼痛再度袭来。我努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用意念把学生时代最不喜欢的巴赫练习曲从头到尾弹了好几遍。一想到曾经被巴赫支配的恐惧,时间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耐了。

身体的禁锢,让我的听觉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敏锐。

门外,不时的有人在小声地议论着我。门缝里漏出窥视的眼睛,长的,圆的,窄的,换了一只又一只。音调时高时低,乱序的音阶,在耳畔嗡嗡作响。

我捕捉到了两条有趣的信息。

一是,我与桑妮确实离婚了,并且公司已对外发布了声明。其次,她们在八卦我与陈亦燃之间的事,说我离婚的原因是移情别恋。我与桑妮是形婚,没有感情。她们提到了我曾经拍过的电影,说我一直都是个隐藏的同性恋。

人们对于捕风捉影的暧昧关系向来乐此不疲,自信而笃定。但有一点他们说的没错,我与桑妮之间,没有感情。

桑妮在躺椅上睡着了,她的影子印在天花板上,我一睁开眼就能看到。没有表情的影子,不会开口说话,徒留一个“妻子”的形状,在我们共同生活的时间里,默契地错开。我找不到我的影子,也许在地上,也许不存在。我和桑妮从未有过同频,就连此刻也不例外。桑妮幸运地逃过了那些不怀好意的评论,均匀地呼吸着,偶尔发出几声不舒服的闷哼。

片剂含在嘴里,药效渐起,困意来袭,沉入海底。

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下午,醒来后,状态好了一些,一口气喝了不少水。桑妮回了趟家,带了几件我常穿的衣服,买了我常喝的咖啡。她洗了澡,换了条干净的浅蓝色连衣裙。我喜欢看她穿素色的衣服,她本就长相成熟美艳,不需要多余的修饰。傍晚明黄色的光晕笼罩着她修长的身体,裙摆处纤细的脚踝,光滑洁净的肌肤泛着温玉的光泽。

桑妮是个职业模特,她确实称得上是个美女。

我喝了咖啡,胳膊支撑起僵硬的身体,这个角度让我注意到了桑妮的侧脸,那丑陋的塌鼻子依旧毫无生气地趴在那里。

刹那间,悲从中来。 cz+5iy3JHJZF4GV3NNnsA6Bo07QipEw1ZrzwhNmBsy/WeCnQu5CaPPCVjcqiUX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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