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现在再去回想那一段童年时光,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十分的难以置信。我曾经也多么希望是我记错了,不是事实。可是事实终归就是事实。
我不是单单在讲自己。我讲的那个窄小得令人喘不上气来的恐怖社会,是所有普通的俄国人都曾经经历过、直到眼下还没有消失的真真切切的生活。
姥爷家里充满了仇恨。大人之间的一切都是以仇恨为纽带的,孩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加入了这个行列。
后来我才从姥姥那儿知道,母亲出嫁的时候,她的两个弟弟正强烈要求姥爷分家。
母亲带着我突然回到这个大家庭来,这使他们分家的愿望更加迫不及待了。他们怕母亲向姥爷讨回那份她本应该得到的嫁妆。那份嫁妆因为母亲违抗父命结婚被扣下了。两个舅舅一致都认为那份嫁妆应该归他们所有。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些别的琐事。诸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又由谁到奥卡河对岸纳维诺村去开染坊等,他们为此吵翻了天。
我们刚到家里还没有几天呢,在厨房里面用餐的时候就爆发了一场战争。唰地一下,两个舅舅都立了起来,俯身向前,指着桌子对面的姥爷狂吼,狗咬似的龇出了牙。
姥爷用饭勺敲着桌子,脸涨得通红,公鸡打鸣一样地叫:“都给我滚出去要饭去!”
姥姥痛苦地说:“行啦,全分给他们,分光拿净,省得他们再吵!”
“你给我闭嘴,都是你惯的!”姥爷个头小,声音却震耳欲聋。
我的母亲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背冲着大家,沉默地站在那儿,一声不吭。
这时候,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抡圆了胳膊狠狠地给了他的弟弟一个响耳光!他弟弟也揪住了他,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了一团,撕扯着、喘息着、叫骂着、呻吟着。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挺着大肚子的娜塔莉娅舅妈拼命地喊着、劝着,我母亲愣是把她给拖走了。
永远对着人乐呵呵的麻子脸保姆叶芙格妮娅快速地将孩子们赶出了厨房。
舅舅现在都被制服了。茨冈,一个年轻力壮的学徒工人,骑到了米哈伊尔舅舅的背上,而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一个秃了顶的大胡子,心平气和地用手巾捆着他的手腕。舅舅呼呼地喘着气,被紧按在地板上。
姥爷顿足捶胸,哀号着:“你们可是亲兄弟啊!唉!”
战争一开始,我就跳到了炕上,我既好奇又感到害怕,瞪大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姥姥连忙给雅可夫舅舅清洗着脸上的血迹,她伤心地哭着,气得直跺脚。姥姥痛心地说:“野种们,该清醒清醒了!”
姥爷把撕破的衬衫拉到肩膀上,对着姥姥大喊:“老太婆,看看你生的这群畜生!”
姥姥躲到了角落里,号啕大哭:“圣母啊,请你让我的孩子们懂点人性吧!”
姥爷站在她跟前发呆,看看一屋子的狼藉,他低声说:“老婆子,你可注点意,小心他们欺负瓦莉娅!”
“啊,上帝保佑,快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她的个头比姥爷高,拥抱姥爷时,姥爷的头贴到了她的肩上。
“哎,分家吧,老婆子!”
“分吧,老爷子!”
他们俩和声细语地谈了很久,可到最后,姥爷又像公鸡打鸣似的尖声尖气地吼了起来。他指着姥姥叫道:“行啦,你比我疼他们!”
“可是你养的都是些什么儿子,米哈伊尔是个没心没肺的驴,雅可夫则是个共济会员!他们会把我的家产吃光喝光!”(共济会是18世纪在欧洲产生的带有神秘色彩的基督教宗派团体,18世纪30年代传入俄国。一般人认为共济会会员具有自由思想,不拘社会习俗和礼节,所以共济会会员在老百姓口中变成了骂人的话。)
我一翻身把熨斗碰掉了,稀里哗啦地掉进了脏水盆里。
姥爷一个箭步扑过来,把我拎了起来,死盯住我的脸,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谁让你在这儿的?是你妈妈吗?”
“我自己。”
“胡说。”
“不是胡说,是我自己上去的。”
他指了一下我的额头,把我扔在了地上:“活像你爹!快滚!”
我飞快地逃出厨房。
不知道为什么,姥爷的那双尖利的绿眼珠儿老是盯着我不放,我非常怕他。我想方设法避开他。他脾气太坏了,让人生厌。
休息的时候,或者是到了吃晚茶的时候,姥爷和舅舅们,还有伙计们都从作坊里回来了。他们一个个都显得十分的疲惫不堪,手让紫檀染得通红,硫酸盐灼伤了皮肤。他们的头发都用带子系着,活像厨房角落里那种已经被熏黑了的圣像画。
现在,姥爷坐在了我的对面,和我谈着话,这让他的那些孙子们非常羡慕。姥爷身材消瘦,线条分明,圆领绸背心有了破洞,印花布的衬衫也皱巴巴的,裤子上有补丁。就是他这么一身,比其他那两个穿着护胸、围着三角绸巾的儿子,还算干净漂亮的。
我们来了几天以后,他就开始让我学做祈祷。
别的孩子都比我大,都在乌斯平尼耶教堂跟一个助祭学识字,从家里可以看到教堂的金色尖顶。
文静的娜塔莉娅舅妈就开始教我念祷词,她的脸圆圆的,眼睛十分的澄澈见底。穿过了她的这双漂亮眼睛,就好像可以看透她的脑袋,看到她脑后的一切。我非常喜欢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她双眼眯了起来,低着头,悄声地说:“啊,请跟我念‘我们在天之父’,快说啊!”
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越祈祷越糟糕,就故意念错。
可是柔弱的舅妈只是耐心地纠正我的发音,一点也不生气。
这倒让我生气了。
这一天,姥爷问我:“阿列克塞,你今天干什么来着?快来吧!我看你头上有一块青,一看就知道你怎么弄的。弄出块儿青来可不算什么大能耐!我问你,‘主祷经’念熟了吗?”
舅妈悄然地说:“他记性不太好。”
姥爷一声冷笑,红眉毛一挑。“那就得挨揍了,”他又问:“你爹打过你吗?”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所以没有回答。
我母亲说:“马克辛从来没有打过他,让我也别打他。”
“为什么?”
“他认为用拳头是教育不出人来的。”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上帝原谅,我说死人的坏话!”姥爷气呼呼地骂道。
我感到受了污辱。
“啊哈,你还噘起了嘴!”
他拍了下我的头,又说:“星期六吧,我要抽阿列克塞一顿!”
“什么是‘抽’?”
大家都笑了。
姥爷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心里开始琢磨“抽”和“打”的区别,我知道“打”是怎么回事,打猫打狗,还有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打波斯人。
可我还没见抽过小孩。
舅舅们惩罚孩子时,是用手指头弹他们的额头或后脑勺。
孩子们对此习以为常,摸摸弹得起着包的地方,又去玩。
我问:“疼吗?”
他们勇敢地回答:“一点也不疼!”
有天晚上,吃过晚茶,正要吃晚饭。两个舅舅和格里高里一起把染好了的料子缝成一匹一匹的布,最后再在上面缀个纸签儿。
米哈伊尔舅舅要跟那个眼睛已经快瞎掉了的格里高里搞个小小的恶作剧。他叫9岁的侄子把他的顶针在蜡烛上烧热。萨沙很听话,拿镊子夹着顶针烧了起来。顶针烧得很快,快红了以后,萨沙偷偷地放在格里高里手边,然后就躲了起来。可就在这个时候,姥爷来了,他想帮帮忙,于是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戴上了顶针。
我听见叫喊声跑进厨房时,姥爷正用烫伤了的手指头掸着耳朵,他一边蹦跶,一边吼着:“谁干的?你们这群混蛋!”
米哈伊尔舅舅趴在床上,用嘴吹着顶针。
格里高里依旧缝他的布料,不动声色。
雅可夫舅舅也跑了进来,掩面而笑。
姥姥正用擦子擦着土豆儿。
米哈伊尔舅舅抬头看了看突然说:“这是雅可夫的萨沙干的!”
“胡说!”雅可夫大吼一声跳了起来。
他儿子哭了,叫道:“爸爸,是他让我干的!”
两个舅舅骂了起来。
姥爷这时候也已经消了气儿,用土豆皮儿糊到了手指头上面,领着我走了。大家一致认为是米哈伊尔舅舅的错误。
我问:“要不要抽他一顿?”
“要!”
姥爷斜着眼看了我一下。
米哈伊尔舅舅却火了,向我母亲吼道:“瓦莉娅,小心点你的小狗崽子,让他说话注意点!别让我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母亲毫不示弱:“你敢!”
一时大家都沉默了。
母亲说话经常就是这么简短有力,一下子就能把别人推到千里之外的地方。我知道,别人甚至都有点儿怕母亲,就连姥爷跟她说话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的。
我对这一点感到特别自豪,曾对表哥们说:“我妈妈力气最大!”
谁也没有表示异议。可是星期六的事儿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个信念。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错误。
我对大人们巧妙地给布料染色的技术非常感兴趣。黄色的布遇到黑水后就成了宝石蓝,灰色的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后就成了樱桃红。
真的是太奇妙了,这让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我很想自己亲自动手去试一试。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可夫家的萨沙。
萨沙是个乖孩子。他总是围着大人转,跟谁都挺要好的,谁叫他干点什么,他都会听命服从。几乎所有的人都夸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姥爷不以为然,斜着眼瞟一下萨沙说:“就会卖乖!”
萨沙长得又黑又瘦,双目前凸,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常被自己给噎住。他总是在东张西望的,好像窥伺等待着什么时机。我挺讨厌他这种样子的。相反,我挺喜欢米哈伊尔家的萨沙。他总是喜欢一个人待在那儿,不大爱动的样子,悄没声的,从不引人注目。他眼睛里的忧郁很像他母亲,性格也温和。
他的牙齿长得很有特点,嘴皮子兜不住它们,全部赤裸裸地露在外面。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取乐,如果别人表示想敲一下,其实也是可以的。
他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和他一起坐着很有趣,一动也不动的。常常是一言不发地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我们肩并肩坐在窗户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乌鸦在乌斯平尼耶教堂的金顶上盘旋。乌鸦们飞来飞去,一会儿遮住了暗红的天光,一会儿又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
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不想说,一种愉快,一种甜滋滋的惆怅充满了我陶醉的内心。
雅可夫家的萨沙讲什么都是头头是道的。他知道我想染布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
他说:“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茨冈就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了。
他一把把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向一边盯着我工作的萨沙喊道:“去,把你奶奶叫来!”
他知道事情不妙,对我说:“完了,你得挨揍了!”
姥姥飞快地跑过来,大声地叫了一声,几乎都快要哭出声儿来了,大骂道:“你这个别尔米人,大耳朵鬼!”
可她马上又劝茨冈:“千万别跟老头子说!瞒过去吧!”
茨冈在自己的围裙上擦着手,说:“就怕萨沙保不住密!”
“那,我给他两个戈比!”
姥姥把我领回了屋子里。
星期六,晚祷之前有人叫我到厨房去一下。厨房里很黑,外面下着绵绵不断的秋雨。昏暗的影子里,有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沉的茨冈。姥爷在一边摆弄些在水里浸湿了树条儿,时不时地舞起一条来。姥姥站在稍远的地方,吸着鼻烟,念念叨叨地说:“唉,还在装模作样呢,捣蛋鬼!”
雅可夫的萨沙坐在厨房当中的一个小凳上,不断地擦着眼睛,说话声都变了,像个老叫花子:“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
旁边站着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他们也呆若木鸡,不敢出声,整个人都吓傻了。
姥爷说话了:“好,我可以饶了你,不过,饶了你之前要先揍你一顿!快点快点,脱掉裤子!”他说着抽出一根树条子来。
屋子里静得可怕。尽管有姥爷的说话声,有萨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挪动的声音,有姥姥的脚在地板上的摩擦声。可是,无论什么声音也破坏不了这昏暗的厨房里让人永远也忘不掉的寂静。
萨沙缓缓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脱掉了身上的裤子,摇摇晃晃地趴到了长凳上面。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我的腿禁不住也颤抖了起来。
萨沙的号叫声陡起。
“装蒜,让你叫唤,再尝尝这一下!”每一下都是一条红红的肿线,表哥杀猪似的叫声震耳欲聋。
姥爷丝毫不为所动:“哎,知道了吧,这一下是为了顶针!”我的心随着姥爷的手一上一下。
表哥开始咬我了:“啊,我再也不敢了,我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啊!”
姥爷不急不慌地说:“告密,哈,这下就是为了你的告密!”
姥姥一下扑过来,抱住我:“不行,魔鬼,我不让你打阿列克塞!”
她用脚踢着门,喊我的母亲:“瓦莉娅!”
姥爷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倒了姥姥,把我抢了过去。
我拼命地挣扎着,扯着他的红胡子,咬着他的胳膊。
他嗷的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摔破了我的脸。
“把他给我绑起来,打死他!”
母亲脸色刷白,眼睛瞪得出了血:“爸爸,别打啊!交给我吧!”
姥爷的痛打使我整个人完全昏了过去,以后又大病一场,在床上待了好几天。
我待的小屋子里只在墙角上有个小窗户,屋子里有几个放圣像用的玻璃匣子,前头点着一盏长明灯。
这次生病,深深地铭记于我记忆深处。因为在这病倒的几天之中,我突然长大了。我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那就是敏感的自尊。
姥姥和母亲吵了架。全身漆黑,身躯庞大的姥姥把母亲狠狠地推到了房子的角落里,气愤地说:“你,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
“我,我吓傻了!”
“不害臊!瓦莉娅,你白长这么高个子了。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
“妈妈,别说了!”
“不,我要说,他可是个可怜的孤儿!”
母亲高声喊道:“可我自己就是孤儿啊!”
她们坐在墙角,哭了许久。
母亲说:“如果没有阿列克塞,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妈妈,我早就忍受不了了……”
姥姥轻声地劝着:“唉,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
我突然发现,原来母亲并不是强有力的,她也有脆弱的时候。她和别人一样,也怕姥爷。
是我妨碍了她,使她离不开这该死的家庭。
可是不久以后,母亲就不见了,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一天,姥爷突然来了。
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冰凉。“少爷,怎么样?说话啊,怎不吭声儿?”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想一脚把他踢出去。
“啊,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我瞧了他一眼。他摇头晃脑地坐在那儿,手里捧着一堆东西:一块糖饼、两个糖角儿、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儿。
他吻了吻我的额,又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不仅冰凉而且焦黄,比鸟嘴还黄,那是染布染的。“噢,朋友,我当时有点过分了!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几下,你应该知道,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只要你接受教训!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屈辱,自己人打了则没什么关系!”
“噢,阿列克塞,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掉了泪!可现在怎么样,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儿,手下有好多人!”
他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晃着,说得非常流利:“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船来的。我年轻的时候得用肩膀拉着纤,拽着船往上走。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脚下是扎人的石块儿!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腰弯成了豆芽,骨头嘎嘎地响,头发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流!
“亲爱的阿列克塞,那可是有苦没处说啊!我常常脸向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就好了,万事皆休!可我没有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上万俄里!第四个年头儿上,我终于当上了纤夫头儿!”
我突然觉着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变得非常高大了。他一边说一边比画,有的时候还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水。他一边讲一边唱,一纵身又回到了床上:“啊,阿列克塞,亲爱的,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候!那就是中间休息吃饭的时候。夏天的黄昏,在山脚下,点起篝火,煮上粥,苦命的纤夫们一起唱歌!啊,那歌声,太棒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伏尔加河的水好像都流得越来越快了!多么美妙啊,所有忧愁都随歌声而去!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而让粥溢了出来,那他的脑袋上就要挨勺子把儿了!”
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他与我亲热地告了别。
姥爷并不是个凶恶的坏蛋,并不可怕。不过,他残酷地毒打我的事儿,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大家纷纷效仿姥爷的做法,每天都有人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让我高兴起来。当然,来的最多的还是姥姥,晚上她还跟我一起睡觉。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伙子茨冈。
他肩宽背阔,一头卷发,在一天傍晚来到了我的床前。他穿着金黄色的衬衫,新皮鞋,像过节似的。尤其是他小黑胡子下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特别引人注目。
“啊,你来看看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袖子,“你看肿得多么厉害,现在还好多了呢!你姥爷当时简直是发了疯,我用这条胳膊去挡,想把那树条子挡断,这样趁你姥爷去拿另一条柳枝子时,就可以把你抱走了。可是树条子太软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几下子!
“小家伙,算你有福!”
他笑了起来:“唉,你太可怜了,你姥爷那家伙没命地抽!”
我觉得他很单纯,很可爱。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他说:“啊,我也爱你啊,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去救你的!为了别人,我不会这么干的。”
尔后,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悄悄对我说:“我告诉你,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别抱紧身子,要松开、舒展开,喊起来要像杀猪,懂吗?”
“难道还要打我吗?”
“你以为这就完了?当然还会打你。”他说得十分平静。
“为什么?”
“为什么?反正他会不断地找碴儿打你!”顿了顿,他又说:“你就记着,舒展开躺着!”
“如果他把树枝子打下来以后,还就势往回抽,那就是要抽掉你的皮,你一定要随着他转动身子,记住了没有?”
他挤挤眼:“我是老手了,小朋友,我浑身都打硬了!”
我看着他好像在说着别人的痛苦似的快乐,不禁想起了姥姥讲的伊凡王子的故事。
阿列克塞听完姥爷年轻时的经历后,觉得姥爷很厉害——曾用纤绳拉着一条巨大的灰色货船沿着伏尔加河逆流而上。这也反映了姥爷除了残暴、自私、冷酷、吝啬之外还有一些好的品质。这也是对黑暗社会的无声控诉,更是阿列克塞将要面对的生活。
在这个让人“害怕”的大家庭中,阿列克塞有了他的第一个朋友:茨冈。小茨冈深受姥爷的重视,这一点使阿列克塞的两个舅舅极其不满,甚至嫉妒、害怕,于是他们决定将“眼中钉”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