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的小房子里,我的父亲躺在靠窗的地板上,穿着一身白衣裳,赤着脚,手指无力地打着弯儿。他带着笑意的眼睛紧紧地闭住了,成了两个黑洞,龇着牙、咧着嘴,仿佛是在吓唬我。
母亲跪在他的旁边,用那把我常常锯西瓜皮的小梳子,为父亲梳理着头发。母亲围着红色的围裙,粗里粗气地自言自语着,眼泪不停地从她肿大了的眼泡里流出来。
姥姥紧紧拉着我的手,一边哭,一边浑身发抖,弄得我的手也抖了起来。她要把我推到父亲的身边去,我一点儿也不愿意过去,我心里真的害怕极了!
我从没有见到过这种样子的场面,不由得对它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感。我真的不明白姥姥反反复复地给我唠叨的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快,跟爸爸告别吧,孩子,他还年轻,他是那么地爱你啊!可是他现在已经死了,你以后再也别想见到他了,快点过去吧孩子,去看看吧。亲爱的……”
我一向信服姥姥说的任何一句话。
尽管她现在穿着一身黑衣服,显得脑袋和眼睛都出奇地大,但也挺奇怪,挺好玩。
我小的时候,曾经得过一场大病,那时的我十分虚弱,需要人来照顾。都是我的父亲一直在看护着我,可是到了后来,姥姥过来了,就由她来照顾我了。
“你是哪儿的呀?”我问。
“尼日尼,从那里坐船过来的,不能走,水面上是不能走的,笨小鬼!”她答。
“在水上不能走!坐船!”
啊,太可笑了,太有意思了!
我家的楼上住着几个长着浓密大胡子的波斯人;地下室住着贩羊皮的卡尔麦克老头儿;沿着楼梯,可以顺着滑下去,要是摔倒了,就会头向下栽下去。
所有的这一切我都非常熟悉,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从水上来的人。
“我怎么是小鬼呢?”
“因为你多嘴多舌!”她笑嘻嘻地说。
从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这个和气的老人。
我多么希望她能够领着我立刻离开这儿,因为我在这儿实在是太难受了。
母亲的哭号吓得我心神不定,她可是从来没有这么软弱过,她一向是态度严厉的。
母亲长得人高马大,骨头坚硬,手劲儿特别大,她总是打扮得利利索索的。
可是到了今天就已经都不行了,她身上的那些衣服歪斜凌乱,乌七八糟的。
以前,母亲的头发梳得光光的,贴在头上,像个亮亮的大帽子,显得整个人干净利落;现在却都耷拉在赤裸的肩上,她跪在那儿,有些头发都碰到了爸爸的脸。
我在屋子里站了好半天了,可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为父亲梳着头,泪水哗哗地流。
门外嘁嘁喳喳地站着些人,有穿黑衣服的乡下人,也有警察。
“行啦,快点收拾吧!”警察不耐烦地吼叫着。
窗户用黑色的披肩遮着,忽然间来了一阵风,披肩被吹了起来,抖抖有声。
这声音让我想起了那次父亲带我去划船的事。我们玩着玩着,突然天上一声雷响,吓得我大叫一声。
父亲哈哈大笑起来,用膝盖夹住我,大声说:“别怕,傻孩子!没事儿!”
想到这儿,我突然看见母亲费力地从地板上站起来,可没站稳,仰面倒了下去,头发散在了地板上。
她双目紧闭,面孔铁青,也像父亲似的一咧嘴:“快点出去,阿列克塞!关上门。”
姥姥一下跑到了角落里的一只箱子后面,母亲在地上打着滚儿,痛苦地呻吟着,把牙咬得直响。
姥姥跟着她在地上爬着,飞快地说:“噢,圣母保佑!以圣父圣子的名义,瓦莉娅,挺住!”
太可怕了!
她们在父亲的身边滚来爬去,来来回回地碰他,可他一动不动,好像还在笑!
她们在地板上折腾了好半天,母亲有好几次站起来又都倒下了;姥姥则像一个奇怪的黑皮球,跟着母亲滚来滚去。
突然,在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
“噢,感谢我的主,是个男孩!”
后来的事儿我记不清了,也许是我在角落里睡着了。
我记忆中可以接上去的另外的印象,是坟场上荒凉的一角。
天空中下着雨,我站在粘脚的小土丘上,看着他们把父亲的棺材放进墓坑。
坑里面全是水,还有几只青蛙,有两只青蛙已经爬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面。站在坟旁边的,有我、姥姥、警察和两个手拿铁锹脸色阴沉的乡下人,雨点不停地打在大家的身上。
“埋吧,埋吧!”警察下着命令。
乡下人立刻撅起屁股来,往坑里填土。
土打在水里,哗哗直响;那两只青蛙从棺材上跳了下来,往坑壁上爬,可是土块很快就又把它们打了下去。
“走吧,阿列克塞!”姥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挣脱了,我不想走。
“唉,真是的,上帝!”不知她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上帝。她默默地站在那儿,坟填平了,她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两个乡下人用铁锹平着地,啪叽啪叽地响。
姥姥领着我,走在许多发黑的十字架之间,走向远远的教堂。
“你为什么不哭?应该大哭一场才对!”走出坟场时,她说。
“我不想哭。”
“噢,不想哭,那就算了,不哭也好!”
我很少哭,哭也是因为受了气,而不是因为疼什么的。我一哭,父亲就笑话我,而母亲则严厉地斥责我:“不许哭!”
我们坐着一辆小马车,走在肮脏的街道上。街道很宽,两边都是深红色的房子。
“那两只青蛙还能出来吗?”
“可能出不来了,可上帝会保佑它们的,没事儿!”
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这么频繁地念叨过上帝。
几天以后,姥姥、母亲和我一起上了一艘轮船。
刚生下来的小弟弟死了,包着白布,外面缠着红色的带子,静静地躺在一张小桌子上。
我坐在包袱上,从小小的窗户向外望,外面泛着泡沫的浊水向后退着,溅起来的水花不时地打在窗户上。
我本能地跳了起来。
“噢,别怕!”姥姥用她那双温暖的手把我抱了起来,又把我放到了包袱上。
水面上灰雾茫茫,远方偶尔现出黑色的土地来,马上就又消失于浓雾之中了。周围的所有东西都在颤抖,只有母亲,她双手枕于脑后,靠着船站着,铁青着脸,一动不动。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衣服都变了,我觉得母亲她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
姥姥常常对她说:“瓦莉娅,吃一点东西吧,少吃点儿,好吗?”母亲好像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
“萨拉多夫,那个水手呢?”母亲突然愤怒地吼道。
什么?萨拉多夫?水手?奇怪。
这时走进一个白头发的人,他穿着一身蓝衣服,拿着个木匣子。姥姥接过木匣,把小弟弟的尸体放了进去。她伸直了胳膊托着木匣走向门口,可她太胖了,要侧着身子才能挤过窄窄的舱门。她有点不知所措。
“看你,妈妈!”
母亲叫了一声,夺过木匣,她俩走了。我还在舱里,打量着那个穿蓝衣服的人。
“啊,小弟弟死了,是吧?”
“你是谁?”
“水手。”
“萨拉多夫呢?”
“是个城市。你看,窗外就是!”窗外的雾气中时而露出移动着的黑土地,像是刚从大面包上切下来的圆圆的一块儿。
“姥姥呢?”
“去埋你的小弟弟去了。”
“埋在地下?”
“不埋在地下埋在哪儿?”
我给他讲述了埋葬父亲时还埋了两只可怜的青蛙。
他抱起我来,亲了又亲。
“啊,小朋友,有些事你还不懂!”
“用不着去可怜那些青蛙,可怜一下你的妈妈吧,你看她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啦!”
汽笛呜呜地响了。我知道这是船在叫,所以并不怕。那个水手赶紧放下我,跑了出去。他边跑边说:“得快,得快!”
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跑了起来。
门外,昏暗的过道里一个人也没有。楼梯上镶的铜片闪着光。
往上看,一些人背着包袱、提着提包在走动。他们要下船了,我也该下了。
可当我和大家一起走到甲板旁的踏板前时,有人对我嚷了起来:“谁的孩子啊,这是?”
“我不知道我是谁的孩子。”
人们摸摸我、拍拍我,弄得我有点不知所措。最后那个白头发的水手跑了过来,把我抱起来说:“噢,他是从舱里跑出来的,从阿斯特拉罕来。”他把我抱回到舱里,扔在行李上,吓唬我:“再乱跑我要揍你了!”
我呆坐着。头顶上面的脚步声、人声慢慢地安静下来了,轮船也不噗噗地响了,也停止了打战。
舱里的窗户外边挡着一堵湿漉漉的墙,舱里黑黑的,行李好像都大了一圈儿,挤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去开门,结果开不开,铜门把手根本就扭不动。我抄起装牛奶的瓶子,拼命向门把手砸了过去,瓶子碎了,牛奶顺着我的腿流进了靴子里面。我非常沮丧,躺在包袱上,悄悄地哭了起来。最后,我睡着了。
我们坐了好几天船才来到了尼日尼,我还能清晰地回忆最初那美好的几天。轮船泊在了河当中。河上挤满了船只,成百根桅杆耸向天空。
一只装满了人的船靠上了轮船,人们从船上搭好梯子,爬到了轮船的甲板上。有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走在最前面,他穿着一身黑,胡子是金黄色的,鼻子是弯的,眼睛是绿的。
“爸爸!”母亲深沉而响亮地大喊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抱住母亲,摸着她的脸,声音很尖地喊着:“傻孩子,怎么啦?唉,你们这些人啊!”
在这同时,姥姥则像个转起来的陀螺,一眨眼就和所有的人拥抱、亲吻过了。
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噢,快快,这是米哈伊尔舅舅,这是雅可夫舅舅,这是娜塔莉娅舅妈,这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表姐叫卡杰琳娜!”
“咱们都是一家人,怎么样,多不多?”
姥爷问姥姥:“身体怎么样,老妈妈?”
他们吻了三下。
姥爷把我从人堆中拉了出来。
“你是谁啊?”
“我从阿斯特拉罕上来,从船舱里跑出来的……”
“噢,天啊,他说的什么呀!”姥爷问我母亲,没等我回答,就一把推开了我。“啊呀,看看,看看他,他的颧骨跟他父亲简直是一模一样!好了,下船吧!”
下了船,沿着斜坡往上走,斜坡上铺着大个儿的鹅卵石,路的两侧长满了枯黄的野草。
姥爷和我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个儿头很小,刚到母亲的肩膀,他走路走得很快,而母亲则像在空中飘浮着似的,俯视着她的父亲。
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两个舅舅。米哈伊尔舅舅的黑色头发梳理得非常的整齐,他像姥爷一样干瘦干瘦的。雅可夫舅舅的头发却是浅色的,还打着卷儿。
还有几个胖胖的女人,穿得非常鲜艳;六个孩子跟在了最后面,都默不作声。和我走在一起的是姥姥和小个子舅妈娜塔莉娅。
这位舅妈脸色苍白,蓝眼睛、大肚子,走起路来很吃力,常常停下来喘着气。“哎哟,我可走不动了!”
“唉,他们干什么让你也来啊?真蠢!”姥姥骂道。
走在这群人中间,我感到很孤独,我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连姥姥好像也变了,跟我疏远了似的。
我最不喜欢姥爷,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敌意。我有一点怕他,还有一点好奇。
上了坡,便有了大街。
一座低低的平房大院矗立在前面。粉红色的油漆已经变得非常的肮脏了,大院的房檐很低,窗户是凸出来的。单看外观,你会觉得里面地方很大,可里面却分成了许多间小房间,非常的拥挤。
院子里面到处都是人,大家好像都在发脾气,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孩子们则像一群偷吃的麻雀,窜来跳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别难闻的味儿。
院子里挂满了一块块湿漉漉的布,地上到处都放着水桶,里面的水五颜六色,也泡着布。
墙角的一个矮得贴了地的房子里,炉火烧得正旺,什么东西煮开了锅,咕嘟嘟地响,一个看不见人影的人嘴里喊着些奇怪的词儿:“紫檀——品红——硫酸盐。”
小说一开始就为我们展示了阿列克塞的悲惨命运,介绍了阿列克塞的家庭情况以及整个社会的冷酷,浓墨重彩地刻画了姥姥的光辉形象,为整个世界文学树立了一个伟大的母性人物典范,有很多细节值得一读再读。
姥爷掌管着家里的一切,他脾气非常暴躁、视财如命,两个舅舅常为了分家而争吵、大打出手;家中的女人更是没有地位,任丈夫打骂、发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阿列克塞对这个“家”产生了深深的恐惧?这个家里面他最喜欢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