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字中进入深圳的通道很多,每一条通道都关联着一种意象,有蛇口半岛的开山炮,有摩天大楼的霓虹灯,有一夜之城的传奇,有蔚蓝海洋的波涛……但是独从山峰开始叙述深圳,这仿佛还是第一本。
此刻,这本厚重的《深圳十峰:从山海阅读城市》(以下简称《深圳十峰》)放在我的书桌上。翻开书页,清冽的山风立时从字里行间扑面而来。作者前所未有地将深圳十峰收拢一处,细细点评,而且这十座山峰都是他用脚步丈量过的。换句话说,这本书不是他写出来的,而是他一步一步登出来的。
说来惭愧,我在深圳生活了整整 30 年,素来喜欢东游西荡,而且写过《深圳传》,自诩为深圳主义者之一,但木木兄笔下的这十座山峰,一半我都没登临过。以此推断,深感惭愧的深圳人恐怕不在少数。与此同时,也有一个疑问在脑中盘桓不去:一个初识深圳的人,为什么会弃高楼于不顾,直奔山峰而去呢?
及至我见到了木木兄本人之后,问号霎时消失。木木兄是资深的公务员,但浑身散发着文人的真性情,甚至某些时候更接近旧时文人。他酷爱写旧体诗,而且是我见到的今人写旧诗最自然熨帖的一位。当然他也爱酒,闲来小酌,每每妙语连珠。看得出他在努力向李白、苏轼、白居易等人看齐,诗酒相长,越发有趣。
这样一来,我彻底理解了木木兄为何会独辟蹊径。因为古人如果今天与这座城市相逢,也许同样会从山峰间走进深圳。在这一点上,木木与古人相通。
中国哲学讲天人合一,天是大自然,而山作为天的代表,尤其受古代文人钟爱。无论是《论语》中“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洞见,还是屈原《九歌》中“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的超拔,抑或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乃至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概,莫不折射出古代文人对高山的膜拜、敬畏与眷恋。山的伟岸、沉雄、壮阔、包容,无不使文人们获得境界的提升和灵魂的归依。山是他们创作的源泉,也是他们精神的支柱。巍巍乎高山,在他们的心中不仅是山石、树林、溪涧,更是家国。
可以说在每个大诗人的心中,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山,这座山使他们面对任何坎坷与曲折,都能从容以对、心如磐石,并最终获得永恒感。这种对山情有独钟的执着情怀,贯穿了中国文人的全部生活,体现在他们的诗词书画中,出现在他们的田园家居中,并进而影响了中国城市的设计与规划、布局。
几千年来,中国人筑城有两条铁律并行:依山筑城,逐水而居,也就是所谓“依山傍水”。山水是中国城市的骨骼和血管,抽去山水,则城市死矣。
我一直认为,一个城市如果没有一座像样的山,一定是平淡而乏味的。再好的高楼,再宽的街道,如果没有山的依凭,全都没有了灵魂,那样的城市便空有躯壳而已。
幸好深圳有梧桐山,有莲花山,有木木笔下这深圳十峰,以及十峰之外的马峦山、排牙山等。这些山,或峰高林幽,或玲珑剔透,或清秀雅致,或万花纷披。它们离繁华都市如此邻近,进一步是车水马龙,退一步是鸟鸣溪流。在山的怀抱中,朝九晚五的都市人得以放慢脚步,缘小路而上,在林间穿越,最终到达峰顶。此时,他们疲累的身体被注入了生命的元气,他们委顿的心灵重新获得了出发的力量。每座山峰的每条山道,都是这座城市与自然之间的脐带,因为有了它们,城市会永远生长,绝无止境。
木木兄用他的《深圳十峰》,为山与城找到了互相依存的秘密。
首先,作者不是以一个登山者的姿态接近这些山峰,他是在这些山峰之间寻找着历史沿革与人文脉络。他不着痕迹地考据求证,告诉读者每座山的来历、性格、故事,并且努力挖掘隐藏在这些山峰之间的诗意。他不仅为这座城市勘测着地理高度,更为这座城市找到了人文高度。在我看来,木木兄绝不是普通的登山者,他其实是诗意生活的寻访者。
其次,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一本枯燥的地理书,这本书的文学性毋庸置疑。木木兄的文字充满着灵动与感性,每一篇都可以当作绝美的散文来读,佳段妙句俯拾皆是,恕不悉数。木木让我想到了徐霞客,假如只是单纯为了寻奇访胜、穷究地貌,而没有那些精妙文字,徐霞客充其量只是一位地理学家,更不能成为中国旅游文学的开山鼻祖。
另外,令人叹服的是,木木兄为深圳十峰赋诗。这些格律严谨的诗,有赖于他的长期古诗训练,平仄、韵律既工且巧。更难得的是,这些诗用词典雅而不佶屈聱牙。旧体诗中除了唐宋名篇之外,我独爱《古诗十九首》,那些朴素自然、浑然天成的诗句,曾经唤起我写旧体诗的热情。木木兄的旧体诗便有这种平实清新的自然之态。木木为深圳十峰赋诗,让我想起海子的诗句: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这种对自然直白的倾心与爱慕,投射出木木与海子同样的赤子之心。
读完《深圳十峰》,掩卷之下,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像木木兄那样赴一场山海之间的邀约。
还等什么,明天,我们登山去。
草于深圳松坪山无为居
2022 年 7 月 2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