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密圈一点也不“去中心化”,大多数代理商都使用中心化的交易所,FTX是“去中心化的骗局”。
受访对象|巴里·艾肯格林
著名经济学家巴里·艾肯格林(Barry Eichengreen)是当今最杰出的货币专家和金融史学家之一,他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乔治·C·帕迪和海伦·N·帕迪经济学教授。他口碑极好,获奖无数,例如久负盛名的古根海姆和富布莱特奖。他热心参与公众写作,是Project Syndicate的专栏作家。他也是一位热心的施教者,多次接受《北大金融评论》的采访,以简单清晰的语言回答问题,直截了当,毫不含糊,这一次也是如此。
艾肯格林的著作大多已有中文版,比如讲述美元霸权为何产生的《嚣张的特权》(Exorbitant Privilege),讲述全球各国货币势力此消彼长的《货币变局》(How Global Currencies Work),反思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和历次金融危机演变的《镜厅》(Hall of Mirrors),以及最近出版的《民粹主义的诱惑:现代的经济不满和政治反应》(The Populist Temptation)和《捍卫公 共债务》(In Defense of Public Debt)。总体而言,他的思路脉络跟新凯恩斯主义者伯南克等人很接近,他的观点经常被老凯恩斯主义者保罗·克鲁格曼所引用。他不太相信美元霸权会快速消退,无比痛恨民粹主义,反对政府主导之外的任何货币体系——无论是金本位制还是私人加密货币体系。
巴里·艾肯格林
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系讲座教授
伯克利
艾肯格林,1952年生人,属于婴儿潮一代。他见证了美国如何主导二战以后的国际秩序,并如何在冷战中击败苏联,塑造“单极化世界”。他也见证了这个过程中美元的世界霸主地位,并看到了欧元的诞生和它先天不足以致无法挑战美元。我们觉得,他低估了中国崛起带来的人民币挑战,这可能是美国二战以后面对的最强大的“竞争新物种”;他也低估了数字技术对国家间货币竞争大势的冲击,他觉得数字货币不过是纸币的“附庸”。
应了那句话:没有永远的学人,都是时代的学人。
巴里·艾肯格林能出生就很幸运。他的母亲叫露西尔·艾肯格林(Lucille Eichengreen),这是一个非同凡响的名字。她是纳粹对犹太人大屠杀的幸存者,也是“纳粹大屠杀记忆”口述史最重要的提供者。
露西尔·艾肯格林娘家名叫塞西莉·朗道(Cecilie Landau),波兰犹太人,1925年出生于德国汉堡。根据她的著作《从灰烬到生命:我对大屠杀的回忆》,她父亲本杰明·朗道是一位波兰酿酒商,她还有一个妹妹。她说自己的童年完美无瑕,周边人都充满着善意,邻居们都非常喜欢她们。1933年希特勒上台之后,一切都变了。她开始感觉到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敌意和防范,尤其是自己的父亲受到当地居民的“无缘由羞辱”。1939年德国侵略波兰后,父亲被德国秘密警察盖世太保以“里通外敌”为由抓捕。他先是被带到了警察看守所关押,然后被转到Oranienburg集中营。在1940年底,父亲在达豪集中营被杀害。作为女儿,露西尔·艾肯格林是1941年2月才得知他的死讯。书中披露,“父亲的骨灰被盖世太保装在抽雪茄的雪茄盒里面。”盖世太保将父亲的骨灰交给她的时候,将雪茄盒丢在桌子上,嘴里嘟噜了一句,“本杰明·朗道的灰!”
父亲的死亡并不是悲惨的全部。1941年,年仅16岁的她与母亲、妹妹一起被驱逐到罗兹贫民窟。在贫民区,母亲饿死了。露西尔在贫民窟里幸运地找到工作,努力活下来。母亲去世几个月后,年仅11岁的妹妹被德国纳粹带走,关到海乌姆诺灭绝营并随后被杀害。1943年,露西尔·艾肯格林接受纳粹警察审讯时被殴打,导致左耳永久失聪,然后被驱逐到奥斯维辛集中营。集中营医生约瑟夫·门格勒鉴定她适合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例如当建筑工人。1945年,在纳粹投降的前夕,她被驱逐到卑尔根·贝尔森集中营。纳粹覆灭之后,她活下来了。露西尔·艾肯格林痛苦地处理集中营里的重体力活。当英国人解放卑尔根·贝尔森集中营后,她担任英国人的德语翻译,帮助英国军队查明40名德国党卫军成员在集中营的罪行,让他们接受审判,但也遭到当地德国人的“死亡威胁”。她不愿意留在波兰或者德国,移民美国。
摆脱二战的创伤记忆,她“一生为之搏斗”。她先是不去想,但无法克服。后来,她开始写作,并作为大屠杀口述史的重要见证人出镜讲述个人经历。她的影像资料已经被美国大屠杀纪念博物馆收藏。
在美国,她遇到了未来的丈夫——也是来自德国汉堡的犹太移民丹·艾肯格林(Dan Eichengreen)。婚后她改名为露西尔·艾肯格林。他们的孩子就是巴里·艾肯格林(Barry Eichengreen)。
巴里·艾肯格林的学术气质,不仅仅来自自己受教育的历程,也归因于自己母亲的经历、家族的记忆。巴里·艾肯格林对民粹主义(德国纳粹上台的社会氛围)非常反感,在他最新的书籍《民粹主义的诱惑》里,巴里·艾肯格林非常忧虑地看到民粹主义像加州野火一样从美国蔓延到整个世界。民粹主义是一种貌似追求平等的政治意识形态:底层民众诋毁精英、少数民族和外国人。具有民粹主义倾向的领导人正在全球各地像雨后春笋一般崛起。越是经济不佳,民粹主义越是兴旺。民粹主义助长日益加剧的不平等,削弱了企业家的雇佣劳动力数量,扩大了底层的队伍,并进一步激起了他们对经济和社会的不满,“按闹分配”成为底层民众最核心的价值观。艾肯格林认为,“民粹主义具有惨痛历史教训。美国应该加强福利国家政策,提高机会平等和社会凝聚力。世界其他国家也应当如此”。
艾肯格林认为,“民粹主义具有惨痛历史教训。美国应该加强福利国家政策,提高机会平等和社会凝聚力。世界其他国家也应当如此”。
获得耶鲁博士学位之后,艾肯格林主攻金融历史学方向,他的成名之作是关于“金汇兑本位制与大萧条”的关系,这一项证明对于伯南克这些新凯恩斯主义者非常重要。伯南克盛赞这一研究:“艾肯格林令人信服地证明了,较早放弃金本位制的国家经济复苏得更快。”
艾肯格林认为,1931年银行业与货币危机引发国际“黄金争夺战”,温和的通货紧缩开始“滚雪球”,盈余国家例如美国和法国,鼓励黄金流入,以黄金替代外汇储备。商业银行的挤兑导致对黄金需求的增加,让很多国家货币供应量意外急剧下降。货币紧缩反过来又与价格、产出和就业下降密切相关。“最后,迫使个别国家单方面放弃金本位制,重新建立国内货币稳定,才能摆脱通货紧缩的漩涡,而且越早这样做,国内经济就越早恢复。”
艾肯格林很自然提出一个问题:各国对金本位制的退出,是没有协调的,是各自为战的,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情况呢?如果能协调的话,是不是全球性大萧条是可以避免的?
艾肯格林用巧妙的方法来证明这一段“金本位废除、纸币贬值与经济复苏”的关系。他先通过1922年热那亚金融会议的历史事实,分析出“各国几乎不可能存在任何有效的经济协调”,因为“他们对彼此之间的贸易和货币关系很无知”。其次,他令人信服地通过史料证明1930年的各国货币贬值,并不是一种“以邻为壑的冲动”最后导致全球大萧条,而是“一开始某国发动货币贬值对该国是有利的”,但是却遭到“其他国家过度指责,认为这是以邻为壑”。
实际上,“率先贬值的国家做的是对的,是正确的一环,是有示范效应的。如果其他国家也不断贬值,那么全球经济的恢复时间会缩短。”但1930年代的全球政治气氛是“单方面地谴责率先贬值,率先贬值的行为恶化了全球金融不稳定。”艾肯格林阐述了“连续贬值”的原理:刚开始贬值的国家,利用货币贬值可以获得外部的需求,从而振兴国内的经济以及总需求。在此之后,其他国家通过贬值获得率先贬值国总需求上升的好处。这就发展为“滚雪球”式“连环支撑”。对于1930年代的大萧条来说,贬值是一件好事,无论谁率先贬值。
毫无疑问,艾肯格林有点离经叛道,尤其对于IMF这样的国际组织来说,他的思想是破坏性的。他似乎鼓励纸币世界的“无序波动”,鼓励有些国家利用竞争性贬值的方式来获得战略贸易的好处。艾肯格林则认为,IMF充满着教条以及没有动态感的政策规划,尤其是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的表现,证明了IMF是一个无能的组织。在艾肯格林的很多专栏文章里,IMF是“反面角色”。
艾肯格林严厉批评了“金本位的世界”。金本位之后就迎来了“美元霸权时代”。美元霸权时代显然比金本位时代稳定一些,这并不是说美元霸权时代没有任何的挑战。首先跟过去的霸主货币英镑相比,美元经济要比英国经济要强大得多,作为一个经济霸主,美国有能力让美元长期成为一种“霸权货币”。一种呆板的看法是,用贸易逆差来判断该国货币是否稳定或者应该贬值。美国的贸易逆差已经存在很久,而且数额越来越大,但是如果从美国经济从世界获取的总报酬来看——比方说美国人在整个世界赚取的投资收益是否大于美国的逆差?其实美国人的赚钱能力是比世界其他地方的人赚钱能力要高的。所以,美元看上去非常坚定——因为母亲的原因,因为美国“乐土”的原因,艾肯格林显然对美元霸权的长期性充满了虔诚的热情。
美元最大的挑战者看上去是欧元。在欧元刚刚诞生的时候,艾肯格林写出了他一生中也许是最著名的论文《令人震惊的统一的欧洲货币》,成功地预测欧元是非常不稳定的货币。他获得欧盟11个核心成员国的产出和价格数据,使用VAR分解提取总供需扰动信息,然后将各国潜在冲击的一致性与美国各州数据进行比较。艾肯格林发现,与美国各地区相比,欧盟国家潜在冲击波动更大,也就是说,欧洲运作货币联盟更加困难。与美国各地区相比,欧洲国家对总体冲击的反应也更慢,这可能反映了较低的要素流动性,所以,欧元应对内部挑战的能力很弱。
美元的第二大挑战对象是人民币。从人民币充当储备货币的角色而言,人民币在全球外汇储备中仅有3%,大约是全球第五。人民币也许是世界上最奇特的货币,中国经济差不多达到美国经济的70%以上,人民币的地位却低很多。中国已经是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的第一贸易大国,人民币却不是主要的结算货币,可以这样说,人民币的“实力远远走在它的形象前面”。压抑人民币地位的最重要原因,不是美元霸权,而是中国对人民币投资账户放开的恐惧,担心中国很多富人会在一夜之间将钱换成美元,然后汇到国外。从某种意义上,人民币的管制跟过去的“中国革命时代的历史预期”有关。艾肯格林认为,人民币会借助数字技术和贸易的方式逐步提高它的地位。中国会利用亚太地区的供应链控制力,让亚洲将成为人民币的“栖息地”。简单地说,人民币先走向东盟,然后再走向世界。
如果考虑到中美竞争因素,世界货币之战更为复杂。艾肯格林在《火星还是水星?地缘政治下的货币选择》这一论文中指出:“水星假说”代表着储备货币发行者的经济规模,而“火星假说”则是地缘政治下的同盟关系。从历史上看,形成军事同盟或者政治同盟,那么“盟主国”的货币地位会在盟友内部得到强化,也就是说,中国和美国竞争,欧洲作为美国的盟友,会非常忌惮人民币,而中国这边的朋友也是一样,会稍微忌惮美元。那么,人民币和美元之间的竞争关系就变得非常复杂,是水星与火星的结合体,它需要在一个更广阔的背景下推演未来局势。
艾肯格林毫不讳言,他对加密货币非常反感,认为私人加密货币没有任何价值,“去中心化”是骗人的鬼话。因为货币的本质是对铸币税的垄断,是政治权力的兑现,是“刀与枪”的承诺。私人加密货币只不过是“狂野的西部”,在没有规则出来之前,投机者们进行相互掠夺的一个窗口期。
当然,艾肯格林不会遗漏对加密货币的判断。艾肯格林毫不讳言,他对加密货币非常反感,认为私人加密货币没有任何价值,“去中心化”是骗人的鬼话。因为货币的本质是对铸币税的垄断,是政治权力的兑现,是“刀与枪”的承诺。私人加密货币只不过是“狂野的西部”,在没有规则出来之前,投机者们进行相互掠夺的一个窗口期。比特币是“最老资格”的加密货币,它的老资格也许可以让它更加坚挺一点,活得更长一点,但最终结局都会一样。不过如果中美央行之间进行数字货币竞争,也许比特币会对数字美元有利一点。其内在原理是:比特币会成为一个将不可兑换的人民币转化为可兑换美元的“暗网之桥”!
艾肯格林的判断,有待时间来揭秘。
《北大金融评论》:加密行业目前存在巨大危机,比如FTX丑闻,比如“银门银行事件”,这是加密行业的公司治理不善、风险管理不善、内部控制不健全的重要例证。加密行业的总市值已从3万亿美元跌至现在的不到1万亿美元。加密货币行业发生这样巨大的灾难,是否与行业本身所倡导的“去中心化、匿名化”有关?
巴里·艾肯格林: 加密行业本身就是一个不受监管的“狂野西部”,到处都是骗局,所以,我们不应该对最近发生的事件感到任何惊讶。但是,如果认为这与“去中心化的权力下放”有关,则是错误的。加密圈其实是高度中心化的,因为使用区块链的“链上”交易既笨拙又缓慢,因此大多数代理商使用中心化的交易所。FTX就是一个充分展现“去中心化的骗局”的例子。
《北大金融评论》:您2015年的经典论文《RMBI还是RMBR:人民币注定要成为全球货币还是区域货币?》指出:中国在亚洲有天然的供应链优势,可以深化跟亚洲国家的关系,从而来推广自己的货币。所以亚洲将成为人民币的天然栖息地。你认为未来数字人民币主要在亚洲流通吗?
巴里·艾肯格林: 与中国做生意的一些亚洲国家也许会允许数字人民币在其国内进行有限的流通。但如果这些国家允许国民无限制地使用数字人民币,则会产生货币替代的危险。即发生本国货币被“人民币化”的过程——尤其是在本国货币相对不稳定的情况下更容易发生这种情况。所以,允许大规模货币替代将导致这些国内的央行失去货币自主权——它失去了根据当地需求调整货币条件的能力。如果这些邻国看到了这一点,可能就会限制其居民持有数字人民币。
《北大金融评论》:俄罗斯与乌克兰发生战争后,我们看到美国冻结了俄罗斯政府的美元储备。这让许多国家感到惊讶,他们原以为美元是一种可以自由持有的货币,却变成了美国人的金融武器,这无疑增加了他们日后持有美元的风险。那么,会不会导致黄金回归这些国家央行的核心货币储备?此外,这会不会迫使许多国家的中央银行在其政治互信的区域内建立货币互换的长期操作?从长远来看,您认为对美元是个坏消息吗?
巴里·艾肯格林: 我和我的合著者对这个问题进行了研究。我们确定了制裁对各国央行黄金持有量有积极影响的,但这种影响很小。我个人觉得,如果美元有坏消息,那也只是很小的坏消息。
《北大金融评论》:如果中国对人民币资本项目仍然严格管控,而经常贸易项目放开,数字人民币是否可以作为跨境消费账户?这一战略是否会帮助它在2035年之前成为世界第三大货币——仅次于美元和欧元,而领先于英镑和日元?
巴里·艾肯格林: 现在,人民币完全自由用于经常贸易,部分用于金融交易(但有限制),我可以想象数字人民币也是如此。使用和推广数字人民币和改变人民币的资本账户管制是两回事,数字人民币不会直接迫使中国取消资本账户管制。
(撰文:费戈)
(本文编辑:都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