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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北方强梁

岳飞与赵构,一个是农夫的儿子,一个是帝室贵胄,身份悬殊如同参商二星,虽在同一片天空,但彼升此落,永无相见之期。然而世事无常,哪怕阶层、规则、律法像钢铁铸成一样坚固冰冷,却仍然有一条更加颠扑不破的真理存在。

“苟或失驭,求为匹夫而不可得!”

这是宋太祖赵匡胤刚刚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摇身一变成了皇帝时,他的生母杜太后闻讯后充满忧虑说出的话。这个生在乱世间,嫁给中层将领的女子是清醒务实的,知道当了皇帝是一条不归路,一旦失控,想回归平民都是奢望。

可终究都会“失驭”的,这是每一个王朝最终的命运,宋朝也不例外。当它发生时,一切都会恢复本初时的样子。彼时身涉洪流,命如蝼蚁,才能看清自己和世界的真实面目。

以此为基准,无论是谁,都在命运的长河里随波浮沉。而这大势,对岳、赵两人来说,是突然来到的。

对赵构来说,一切都在靖康元年(1126)正月初三深夜二鼓时分突然发生。那一夜都城开封百余年灯火不休的街市变得昏莫晦暗,百余万的庞大人口像消失了一样。这座旷世名城缩进了“树洞”里,任凭外面呼啸的寒风掠过,只能缩得更紧一些,默默等待命运的降临。

宋徽宗赵佶率领一行人悄悄离开了皇宫。

他们的目标是东城,历史没有记录行进的路线,他们可以走御道出宣德门,经景灵宫、相国寺,再出宋门到外城。一路上虽然宫禁重重,禁军把守,可没人敢拦阻他们。但是,他们不会这样走。

因为他们要掩人耳目,尤其是这座巨城的新主人,刚刚登基九天的宋钦宗赵桓。

在理论上,至少有一条供赵佶在从前的风流生活中到外界与花魁娘子李师师幽会时使用过的隐秘通道,让他们到达外城的通津门。这是一座水门,从西至东流经全城的汴河就在这里流到城外。

一行人事先没有做任何准备,黑暗中只找到了一条小船,半出钱半强迫地让其向东航行。赵佶心急如焚,可是深冬季节的河床很浅,小船的速度太慢,赵佶下令弃舟登岸,就近寻找骡马,然而只找到了几张肩舆。

没有轿夫,只能由几个随行的侍者驼负。然而,这些侍者平日里也是养尊处优的大贵人,哪里走得快?

赵佶下令继续乘船,可是之前的小船已经逃走,寒夜中总算命不该绝,一艘搬运砖瓦的船刚好路过。众人登船,疲惫交集,赵佶才想起还没有吃晚饭,饥肠辘辘中顾不得身份,向船工讨了一块炊饼。

赵佶与妻子郑皇后分享了这块饼。

深夜中,船开到了雍丘(今河南杞县),赵佶令一个侍者去召唤当地县令。很快马蹄声响,县令来到了岸边。侍者大怒,命令县令下马。县令也大怒,声称自己是官,怎么能跑步来见百姓?

侍者介绍自己是宦官邓善询,太上皇帝就在船上!县令大惊,弃马请罪。赵佶召他上船,莞尔一笑,说中官与卿戏谑之辞,不必当真。吾欲幸亳州,河道枯涩,水浅不能行,卿想想办法。

县令找来了一匹名叫鹁鸽青的御骡,一行人也都有了坐骑,向睢阳(今河南商丘南)飞奔,这时才听到鸡鸣。

前面是滨河,有一个小集市,一户人家竹扉半掩,亮着灯。赵佶推门而入,里面只有一个年老的婆婆。互问姓氏,赵佶奔波整夜,突然间心情大好,说:“姓赵,居东京,已致仕,举长子自代。”

一言既出,侍卫们都笑了起来。宋朝风气宽松,君臣言笑无忌,尤其赵佶兴之所至,往往匪夷所思。这时听侍卫们笑,他回头看了一眼,也笑了起来。老婆婆给赵佶烫了杯酒,赵佶起身亲自接了过来,婆婆心好,看赵佶冲寒疾驰,冷得厉害,又请他进卧室,点起了火炉,让赵佶脱了靴袜烘烤脚趾。

片刻后他们再次上路,这一夜徽宗驰骋数百里,次日平明时到达南都(今河南商丘)。

这一段出自《挥麈后录》卷一《靖康中邓善询随车驾次雍丘召县令计事》,作者是南宋人王明清。此人博闻强识,此书史料精当,受历代著名学者称道,被官私历史著作屡加征引,可信度很高。

那么宋徽宗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当,要在正月初三这样的日子里深夜出逃呢?其行径之隐秘、之狼狈与逃难无异,究竟发生了什么?

事实上他是在逃命。

金军在上一年十二月三日,也就是一个月前不宣而战,兵分两路入侵。东路军由完颜宗望(斡离不)率领,西路军由完颜宗翰(粘罕)率领,两军势如破竹。宋廷的北方最高军事统帅童贯闻讯即逃,于十六日从前线逃回京城,引发了巨大恐慌。

七天之后,赵佶拉着重臣蔡攸的手,哭道:“朕平日性刚,不意金人如此猖獗!”说完立即昏迷,从床上翻到了地下。他中风了,醒来后右半边身体失去了知觉,丧失了语言功能,只能用左手执笔与外界沟通。

他强迫长子赵桓登基称帝,之后就上演了开头的一幕。“中风”的他在深夜带领着太上皇后、诸皇子、帝姬等亲眷,由蔡攸和几名内侍扈从,悄悄逃离京城,去南方避祸。

此行的嫔妃、皇子、帝姬中没有赵构,也没有他的生母韦氏。之所以这样,与赵佶的婚姻生活,以及韦氏本人有关。

宋徽宗赵佶在十八岁时大婚,此时四十五岁,皇宫里有一万名以上的宫女,他“每五、七日必御一处女,得御一次,即畀位号,续幸一次,进一阶”。最终,赵佶在二十五年的时光里一共生育了三十一个儿子、三十四个女儿。

赵佶的女人实在太多了,韦氏被淹没在香脂粉阵中,如果不是特殊的机缘,以及先发优势,她根本无法与赵佶诞育子嗣。

韦氏的一生都被篡改了,籍贯、出生时间等,都因为“宋朝”的尊严变得诡谲。

宋朝官方史书里强调她是开封人,其实她是越州(今浙江绍兴)人。韦氏家很穷,她只能和姐姐去当婢女过活,主人是科学史上著名的水运仪象台的发明者之一的苏颂。苏颂曾任宋哲宗时代的宰相,家中妻妾成群。封建时代婢女除了常规劳作外,还要承担性服务,这在当时不是罪恶,然而苏颂在韦氏这里遇到了困难。

史书记载,那天夜晚韦氏“初携登颂榻,通夕遗溺不已”。

韦氏一整晚都在上厕所,让苏颂无可奈何。苏颂不知出于怎样的判断感叹了一句,“此甚贵”。之后再没有召唤韦氏。韦氏姐姐年齿渐老,后来到开封城的一座道观里出家。韦氏依附长姐,也来到了京城。

宋神宗英年早逝,没来得及给儿子们娶妻。宋哲宗身为长兄,决定在开封城附近选二十个处女分赐给诸王兄弟。韦氏就在这个名单里,选中她的人是当时的端王赵佶。又一个夜晚降临了,这次居然一次就怀上了孩子!这个孩子就是九皇子赵构。

赵构继承了父亲艺术上的优秀基因,翎毛丹青、结字作画都堪称上乘,明代陶宗仪在《书史会要》中称赞他“善真、行、草书,天纵其能,无不造妙”,是历代皇帝中最优秀的。韦氏早年忧患,辛苦劳作,身体很结实,在二十八岁时才生育,不像同时代的女孩儿在十三四岁时就做了母亲,这让赵构的身体素质也非同凡响。他擅骑烈马,能开硬弓,达到一石五斗的程度,这是宋朝军制中皇帝近卫班直的标准。

赵构两臂平伸,各悬挂一斛米,能行走数百步之远。宋代一斛米,约合现在110斤,这是非常罕见的力量。

这些都不足以取悦他的父皇,皇子们最初都是子以母贵,韦氏很不得宠,侍寝的机会很少,尽管生育了皇子,位阶却只达到了婉容。这在赵佶数以万计的后宫佳丽中,位列“内命妇之品五”中的第二品第八阶,勉强是“嫔”。

她与乔氏结为姐妹,她们最初都是赵佶宠爱的郑氏的侍女。太子生母王皇后死后,郑氏被立为皇后,乔氏一连为赵佶生育七个皇子,曾祖父以下三代都特加追赠,本人被封为贵妃,比韦氏高十一阶。

宠衰如此悬殊,这也是宋徽宗赵佶在午夜南逃时携带的亲眷中既没有韦氏,也没有赵构的原因。

准确地说,韦氏是幸运的,以她的资质、身世完全不足以进入赵佶的内室,哪怕宋朝皇室的传统一向是面向中下层家族联姻,甚至再婚女子也能成为皇后,比如章献明肃皇后刘娥。韦氏非常幸运地进入了哲宗皇帝的那份名单,这点先发优势被她利用到了极致,居然生出了皇子,并且健康长大。

这之后事态就进入了本应存在的正轨,赵佶沉湎于一万余名美人中,不曾再次宠幸她。

金军兵临城下,提出的议和条款有五条,最后一条是“以亲王、宰相为质”。宋钦宗赵桓召集弟弟们询问谁愿为国家分忧,皇子们都沉默了。居家为兄弟,受事为君臣,他们有义务为皇帝做任何事,可是明知送死也要答应,对他们就太苛求了。

对这时的宋朝来说,百官群臣里稍有骨气血勇的人屈指可数,要在这寥寥二十余个娇生惯养的皇子中出现奋不顾身的人,概率实在太小了。然而赵构排众而出,主动申请作人质,为父兄分忧。

宋朝在历史中的整体形象是积贫积弱、懦弱无能,尤其是皇室中人,百无一用。不过,在北宋诸帝中有两个人是不一样的。

宋神宗赵顼刚刚继位时,曾穿着整套的黄金铠甲回到后宫,他问祖母曹太后,孙儿这番穿着可好看吗?将门出身的曹太后惊喜交集。果然,神宗亲政之后锐意进取,征河湟、伐西夏,大张国势。

宋哲宗赵煦即位时只有九岁,当大典即将举行时,宰相蔡确私下里叮嘱小皇帝见到了契丹人等蛮族使者时切勿慌张惊惧。不料想小皇帝突然问道,契丹人也是人吗?蔡确愕然,回答当然是。

哲宗大声道,既然是人,怕他什么?!

哲宗亲政之后继承父志,再夺河湟,继续向西夏施压,徽宗朝前期的优势基本由哲宗奠定。这时康王赵构的表现让人记起了前代的热血,很多人盛赞这是神宗的血脉,是哲宗的子侄,当大厦将倾之际,宋朝尚存此一英物,是上天的眷顾。

当天临行时,赵构对钦宗说,“朝廷若有便宜,无以一亲王为念”。他在确认自己不顾生死,一切以国家利益为先。

使团在内城时被主持城防的名臣李纲截住了,强行扣下了五条议和条件中割让北方三镇的诏书、地图。这不仅是保障主权,真正的作用是给和谈设置障碍,为勤王部队争取时间。

午夜时分,赵构等人进入金营,可以想象一下,黑夜、毡帐、篝火、战马、刀剑、狰狞凶残的异族人、被掳掠拷打的宋朝外城百姓等构成了一幅怎样的人间地狱景象。面对这些,副使张邦昌惊慌失措,孱弱胆怯,非常符合一个正统的宋朝官员形象。而赵构神色自若,置身虎狼丛中,保持了矜持自尊。

金国东路军主帅完颜宗望亲自接见,双方的言谈举止没有详细记录,这很可能被南宋的史官们在历次修改史书的过程里刻意删除了,只留下来一些只言片语。比如,这位金国东路军的主帅给宋朝皇帝的信里说道,他“一见康王,便如兄弟相次”。但实际上此人“言语不逊,礼节倨傲”。

赵构就此留在了金营,开始了他的人质之旅。他不知道会羁留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最终的命运会怎样。

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人质的安全是毫无保障的,最乐观的估计是和谈成功,他会被金军带去北方,在金国境内继续当人质,每次两国间的风吹草动都会影响到他的生命安全。哪怕活下去,也谈不到乐趣或者幸福。

不乐观的话,他会成为破城的工具。比如在开封城下,在宋朝的君王、百官、军士、庶民的面前被金军斩首甚至暴尸,达到震慑的目的。

这时他应该会重新审视自己的决定了,他会回顾刚刚发生的事,当他为家国父兄奋勇站出来时,他的那一腔热血是从何而来的?

金营漫长的寒夜里有的是时间让他追问自己,每个人的成长都要经历这一步,就像古希腊德尔斐阿波罗神庙铭刻的那句箴言A“认识你自己”。同时他也会全面地回顾十多年以来宋朝的各项决策,试图搞清楚堂堂大宋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赵构有足够的渠道和权力得到相应的资源和信息,宋朝对待皇子并不像唐朝和明朝那样必须外放就藩,或者不许参与国事,以保证国家的未来在根源上就集中在皇太子的手里。

宋朝的皇子们在十六岁时行冠礼、赐字、出阁、就外第,但是不必离开京城,宫禁对他们来说也并不严格,个别极受宠爱的皇子,比如宋英宗的第二个儿子赵颢,由于母亲的宠爱,年龄过限也生活在皇宫里。

但是皇子从政是受严格限制的,所以赵构得到的信息以及判断力都有局限性,不过渠道总是有的,在皇宫不远处就是最权威的消息集散地。

北宋的皇宫坐落在开封城的北端,皇城宣德门的外面是著名的御街。御街的前段先是一系列店铺,像唐家金银铺、梁家珠子铺等都是头等的大铺户。这是宋朝的特色,宋皇御下仁善,允许百姓接近皇宫,在仁宗时期宫门外的叫卖声都能传进皇帝的寝宫里。

宣德门广场左右布设了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枢密院与秘书省等国家最高官署,再向外是次一等的衙门,如都进奏院,是中央发给地方、地方呈进中央的报告文书的总联络处;太晟府,相当于国家音乐研究中心;都亭驿,是对辽外事办公厅兼宾馆;还有掌管陵庙祭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等职能的太常寺。

都进奏院和都亭驿每天人来人往,急如星火,只要有心就会了解到海量的国内外时局变化信息。关于北宋、辽、金三国兴亡的经过,赵构很容易就能获得,但是对他心中的迷惑没有帮助。赵构是一个接受了严格皇家教育的青年男子,从他之后的人生经历能够得出他是个谨慎、善思的人,那么他一定会意识到他的家族和时代有着怎样古怪的规律,却找不到答案。

宋朝的每一个时段都呈现着极端的因果颠覆,从宋朝的前夜后周王朝起,这种诡异就一直存在。

后周太祖郭威在家人尽被屠戮后才登上了皇帝宝座。

后周世宗柴荣在众叛亲离、濒临绝境时开始了百战百胜、波澜壮阔的一生。

宋太祖赵匡胤穷困潦倒,受尽白眼,选择离家出走,没人看好他的前程,可是区区几年之后居然黄袍加身,身登大宝。他身为军人却压制军队,拥有一生不败的战绩,在历代所有开国皇帝中开疆拓土的速度却垫底,站在支离破碎的国土上,又能以惊人的速度创造出前所未有的财富。

宋太宗赵炅一生都在发动战争,给人的印象却是温文尔雅,尤其是宋朝的核心底蕴A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出自他手。但这是他的本初理想,还是迫不得已?

宋真宗赵恒怯懦、病态,天书降,圣祖临,“君臣如病狂然”,却一手缔造了北宋长达一百多年的和平岁月,有宋一代的发展、富足的基础由他奠定。

世人称道宋仁宗“凡事不会,只会当官家”,可是西夏就是在他的治期里做大,好水川等三战之后,堂堂大宋居然要向西北蕞尔一小邦纳岁币,从此之后,西夏成了宋朝的噩梦,像一只水蛭,吸干了北宋的血。

这就是会当官家?

宋英宗登基当天不惜一切代价地拒绝,仿佛皇位是地狱,但是事后不仅自己恋栈不去,还要给他亲爹一个皇帝的名分和待遇,闹得举国哗然,官场大变。

宋神宗是北宋最有上进心的皇帝,他启动了王安石变法,结果是党争开始了,埋下了亡国的种子……

凡此种种,到了北宋靖康元年正月初三,宋徽宗夜奔前达到了巅峰。不久前北宋完成了此前七位皇帝都梦寐以求的功绩,灭吐蕃、破西夏、平内乱、灭辽国、复燕云,哪一件都堪称不世之功,形势却急转直下,不可收拾!

这是赵构以及整个宋朝高层都无法理解的巨变,哪怕他从都进奏院和都亭驿以及更多的渠道来了解,都很难接受这种断崖式的国运逆势。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他那个享乐人间、心想事成、无所不能的父皇怎么可能出错呢?

之所以会对赵佶有这样高的评价和信心,在于上面那五个奇迹一样的功勋。

灭吐蕃,指的是收复河湟吐蕃部。宋朝自第六位皇帝神宗赵顼开始攻击河湟区域,经随后的哲宗朝几经反复,终于在赵佶手中收复了唐朝时失去的全部疆域,完成了以河湟威胁西夏的河西走廊这一重大战略目标。

破西夏,指的是宋朝自太宗赵炅时期起与西夏纠缠百余年,宋朝输赢参半,凭借强大国力,此时终于占尽优势。宋朝以河湟压制河西走廊,以鄜延军据横山俯视夏州,泾原军占据天都山直逼西夏国都兴庆府,可以说西夏从李继迁创业开始,到李元昊赖以立国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地理屏障都已掌握在宋朝的手中。

西夏灭亡,指日可待。

平内乱,指的是自赵佶登基以来,南方爆发了两次叛乱。前者发生在政和五年(1115),名为“宋讨卜澜晏州之战”。宋朝调两万西军南下,扫平两州八县,共三十余座城池,拓地千里。后者是著名的方腊起义,宋朝调集十五万西军、禁军南下,平定六州五十二县。

灭辽国、复燕云更是旷世之功。享国二百一十八年的辽国灭亡在徽宗手里,自后晋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割让给辽国一百八十六年之后被宋朝收回。当时举国欢庆,作《复燕云碑》诏告天地。

这些成就堪称经天纬地,然而形势突然急转直下,本是盟友的金国不宣而战,两路金军已经突破黄河。开封自古为四战之地,黄河之后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眼见百余年不识兵戈的都城就将暴露在金军的铁蹄之下!

年轻的、只凭初心做事的赵构无法从深层次去解析整个进程的内在必然性,甚至还没去试图理解就把自己置身于死地。此时此刻,他真正地身处虎狼之穴了,他的力量、勇气、尊严形成了一道坚硬的外壳,让他保持了矜持和体面。

然而外壳的下面是钢铁还是果肉,就无从得知了,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毕竟每个人都不知道下一刻命运会带给他什么样的遭遇,更不会知道自己在这些遭遇面前会有怎么样的表现。

人,只有在经历很多很多事之后,才会认清楚自己。

女真人的族源可追溯到先秦时期的“肃慎”,世代居住在黑龙江下游、松花江、乌苏里江流域与长白山地区,隋唐时称黑水靺鞨,初属渤海国。渤海国被辽灭亡,女真随之分裂,被迫迁徙到混同江(今松花江)西南,隶籍于辽的称熟女真,仍居原地区而未编入辽朝户籍的称生女真。

也就在这时,他们在文献上被称为“女真”。

女真人在地理上与宋朝中间隔着庞大的、东亚最大的辽国,在古代基本上等同于两个世界,那么女真人是怎样与宋朝产生关系的呢?这要追溯到北宋政和元年(1111)十月的永定河畔。

距此时已经是十五年前。

永定河是一条承载着中国历史的河流,不久之后,准确地说在七十八年之后,它的上面会出现一道桥,长266.5米、宽7.5米、10座桥墩、11个桥孔,再到明朝会南北南侧各添加140条望柱,共485座石狮。

它就是卢沟桥。

这座桥承载着中华民族沉重的历史,七百余年之后,日本就是在这里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回到政和元年,它处于辽属燕云十六州的核心区域幽州城外,地理位置一样敏感。

同年十月的朔风寒雪中,一支出使辽国的宋朝使节队伍正在渡河,一个辽国人悄悄地接近了使团的副使童贯,与之有过片刻的交谈,之后这个人就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个连插曲都算不上的小意外谁也没有留意,童贯更是守口如瓶。

直到四年之后的1115年,北宋政和五年三月,东北边关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写给宋朝的皇帝赵佶的。写信的人叫马植,是一个辽籍汉人,出身燕云地区的名门大族,时任辽国光禄卿,算是一个国家级的中上层干部。信里列举了近七八年的时间里,发生在辽国东北部的一些事情。

赵佶立即下令边关要尽一切努力,尽快但要隐秘地把马植召进开封,他要与之面谈。然后马植立即被带进了皇宫!

他居然一直就在开封城内。有证据显示,从政和元年的永定河畔开始,当时的使团副使、内侍童贯就把他带在身边。他对童贯说女真人突然兴起,兵锋之强无可阻挡,辽国必亡。

四年的时间完全印证了马植的话,女真人每战必胜,辽国近半疆域易主,其首领完颜阿骨打称帝,建国号“大金”,本人更名为“完颜旻”,年号“收国”。

现在马植建议宋朝与金国结盟,共同覆灭辽国,争取在这场旷世难逢的灭国盛宴中分得一杯羹,重夺燕云十六州,打造汉人的生存保障线。

赵佶兴奋,群臣犹疑。

辽国的疆域东北至今黑龙江入海口,北至蒙古国中部楞格河、石勒喀河,西至阿尔泰山,南至今天津海河、河北霸州、山西雁门关一线。全国共五京、六府,一百五十六州、军、城,三百零九县。人口繁盛,战骑百万,两百余年间执东亚牛耳,是真正意义上的东亚第一强国。

女真完颜部经过祖孙三代共五位首领的努力,掌控了生女真大半个族群,实际控制区域是东沫江以北,宁江以南,地方千余里。财富只有土特产,战士不足两千。这样的力量对比,女真人怎么敢发动战争?

又怎么可能胜利?!

事实上时至今日,如果正视这段历史,仍然有很多的不解之谜。主要是完颜阿骨打的出现。

生女真完颜部活动在按出虎水一带。女真语“按出虎”是“金”的意思,一译阿触胡、阿术浒、阿禄祖,在今黑龙江哈尔滨东南阿什河。相传其水产金,故名。

女真部世居此水之源,故以金为国号,又称金源国。

但是所有女真人都不承认这一点,他们认定是完颜阿骨打说的,辽人以镔铁为号,取其坚硬,然镔铁虽坚,终会朽坏,世间唯金不朽不坏,所以女真帝国取名为“金”。金为白色,所以金国尚白。

这才是金国国号的正规出处。

完颜阿骨打生于北宋熙宁元年(1068),那一年宋朝的翰林学士王安石上书变法,言“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变法开始了。而完颜阿骨打勃兴的时间在公元1112年,北宋政和二年,辽天庆二年,他四十四岁时。

辽国有“捺钵”制度,即皇帝四时巡狩四方,“春水秋山,冬夏捺钵”,这并不是游牧民族的习性使然,而是管理庞大疆域的必要手段。每年农历二月新年前后,在混同江畔举行的头鱼宴就是其中之一。

那时大雪封江,玉带千里,周边各部落首领齐聚在辽国皇帐外,以各种形式,比如杀熊毙虎、献舞等向辽帝表示臣服。这一年进行得很顺利,直到一条女真大汉端坐不动,拒绝下场。

完颜阿骨打声称自己不会跳舞。这是对辽国皇帝的当面挑衅,原因是长达两百余年的欺压和羞辱。

生女真部落区域内的海中出产北珠,大受宋朝权贵豪富的青睐,在宋辽两国的榷场中身价百倍,为此辽国开辟了一条从生女真部落直到海滨的通道,名叫“鹰路”。

北珠每年十月以后才在海蚌中成熟,那时海水冰冷刺骨,无法下海搜取。当地有一种天鹅以蚌为食,藏北珠在嗉囊之中。另有一种猛禽名叫海东青,神俊无比,善捕天鹅,只要能捕获它加以驯服,不只能得到北珠,还有寒天纵鹰的乐趣。

每年在鹰路上奔驰着辽国的银牌天使,向生女真索要海东青。这些人所到之处,肆意勒索,还不问婚嫁与贵贱,每晚都要美貌的女真女子“荐枕”。稍有血气者都难以忍受这种奇耻大辱!

然而两百多年过去了,只有完颜阿骨打表现出了自己的愤怒。这在宋朝人看来是粗率鲁莽,找死的行为,对解决现状毫无作用,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相信时至今日,绝大多数的人也这么想。

然而参照当年秦始皇车驾出行,皇皇天威之下,有无赖子称羡“大丈夫当如是”,也有人大言“彼可取而代之”,这一幕又怎么样呢?要正视这种勇气,不管他是汉人刘邦、项羽,还是女真人完颜阿骨打。

完颜阿骨打的出现绝不是必然的。

千年争论不休的到底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在完颜阿骨打这里绝对是前者。女真还是从前的女真,辽国虽然衰朽,不久之后与宋朝的对比仍然可以看到它很强大。之所以有后面发生的事,完全是阿骨打的个体现象。

完颜阿骨打回归部落,于次年起兵伐辽,雄居东亚之巅两个多世纪的庞然大物先以十万铁骑征讨,大败之后辽帝尽起精兵,号称七十万御驾亲征,结果内部突发叛乱,被两万女真人衔尾穷追,死者绵延达百余里。

此后战争的天平彻底倒向了女真人,到政和五年宋徽宗召见马植时,女真人不仅有了国家、国号,还有了官职头衔。他们的官阶叫勃极烈,冠以“谙班”,是指尊贵伟大的勃极烈;冠以“国论”,是指宰相级别的勃极烈。配合军职方面的猛安、谋克,一个国家的运转机制初步成形了。

这些还不是最惊人的,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女真人居然有了自己的文字!

这些都是梦幻级别的成就,远比耶律阿保机创建辽国、赵匡胤建立北宋的速度要快,力度更是无法比较。

女真人像狂风一样肆虐,所过之处无可阻挡!

宋朝的应对并不是史书里给人留下的普遍印象,仿佛马植在卢沟桥给童贯灌了一碗迷汤,童贯就当真了。马植到开封城给赵佶再灌一碗,宋朝就和辽国开战了,哪有那么简单。

真正的进程是童贯在政和元年出使辽国,在卢沟桥遇到了马植。四年之后马植才与宋朝高层接触,提出联金灭辽的建议。再过三年,宋朝才派出了使者,渡海与金国接触。

经过试探,在宣和二年(1120)二月,宋廷派赵良嗣为使节,以买马为名渡海,与金国缔结盟约攻辽。赵良嗣就是马植,为了奖励他不忘祖地,宋廷赐他国姓“赵”,以良嗣为名,顾名思义,他是赵姓的优良子嗣。

他带去的是徽宗皇帝的御笔,并不是国书。这一特色贯彻始终,用徽宗本人的话来说是以示郑重,但后果是灾难性的。

御笔写道:“……据燕京并所管州城,原是汉地,若许复旧,将自来与契丹银绢转交,可往计议。虽无国信,谅不妄言。”

赵良嗣看到御笔时心都凉了。御笔不是拿到手就能看的,里边写的是最高机密,只有在与金国皇帝面谈时才能展开阅读。

“燕京并所管州城”,这几个字是个天大的误区。从字面上讲,燕云十六州当然是以燕京为主,它所管辖的州城是燕云十六州的全部。

错得离谱,燕云十六州在汉人手里时,它们是一体的,到了辽国的手里,一百七十多年来行政区域不断划分,平、营、滦三州已经单独组成了平州路,燕京所管辖的只有檀、顺、景、蓟、涿、易六州,十六州只得其六,只有个零头,怎么组成长城防线?

为了国家利益,赵良嗣把御笔抛在一边,与金国尽力交涉,最终达成的协议是金国攻击辽中京(今内蒙古宁城西大明城),宋朝攻击燕京一带,双方的攻击终点都在长城古北口,两国也以此为国境线,互不逾越。

攻击时间定在第二年,即宣和三年(1121)。

十六州中,宋朝将得到燕、云之外的檀、顺、景、蓟、涿、易六州。赵良嗣额外提到了宋朝还要辽西京(今山西大同)。阿骨打同意了,但要在抓到阿果(辽帝耶律延禧小名)之后。

另外,宋朝把每年给辽国的五十万两白银的岁币原数转缴金国。

赵良嗣归来,赵佶等人立即派人再去金国,一个笔误就造成了这样的损失,绝对不能接受,我们要的是整个燕云十六州!阿骨打大怒,要十六州没有,辽西京也不给了,再出尔反尔,小心盟约作废。

至此,盟约成立。

宣和三年五月,金国的使者如期渡海到了宋朝,来商量具体出兵时间。宋廷态度暧昧,一连等了三个月没敲定任何事,金使只得郁闷回国。其实宋军已经集结完毕,但在出发前夕,江南突然爆发了民变。

花石纲等暴政终于尝到了恶果,由青溪(今浙江淳安)人方腊率领的农民起义,迅速蔓延了六州五十二县,等到童贯率领十五万西军、禁军南下平定,已经是这一年的八月间。

军队需要北返、休养,军资粮草需要再次集结,远征燕云只好等到来年。 KjtZK7uuC7pIg5+cAWAptpesQrAHkL27efjm032W7CjJFmV6XvHAV9O9+86WoEE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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