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千弘的,当然是她的父母,尤其是父亲。乍一看薄薄纸片上的履历,人们可能觉得千弘和父亲岩崎正胜相去甚远,可是通过世史子和准子姐妹俩的谈话,我只能认为千弘的确继承了父亲的资质。
大概很多人会想,千弘与身为陆军筑城总部建筑工程师的父亲走上的人生道路明明截然相反,但我侧重的是“工程师”这一点。
绘画是造型艺术的一种。父亲正胜从事的建筑,也同属造型艺术。我曾经见过正胜设计的八幡宫大神殿,至今还留存于杉并区大宫町,设计极为细腻,传统中蕴含着现代感,令人感受到设计师非凡的才华。
比如说明治神宫的神殿,那是由伊东忠太 设计的,乍看上去是传统风格(如伊势神宫),但随处可见伊东忠太的创意,使观者大饱眼福。
我看到大宫的八幡宫建筑会联想到伊东忠太,是因为其中的现代感。可是询问神社的事务处,得到的回答是旧神殿在战火中被焚毁,现存的殿舍是昭和四十年之后重建的。但考虑到那是依照旧神殿重建的,正胜的创意也许还留存在某些地方。
总之,比起母亲,千弘更多地继承了父亲的天赋。
母亲文江从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后,直到昭和十五年被任命为女子青年团主管为止,长期从事教职。她的教师资格证书上的教授科目为“家政·博物”,具体科目为“理科博物学”。文江富有才学,取得了多张证书。根据保存下来的教师资格证书,她甚至取得了“修身科、家政科、体操科、园艺科”的执教资格。由此可见,文江是个非常努力的人,而且头脑明晰。不过,她与艺术却几乎无缘,如果用当今的划分方法,文江大概属于“理科派”。她担任福井县武生町立实科高等女子学校的教师两年后,于大正四年被任命为舍监。若不是相当踏实能干的人,就无法胜任学生宿舍舍监职务。不足三十岁便能担任这一职务,可见文江获得了校方极大的信任。
人们从千弘的画中领会到的那种自由与阔达,也许并非继承自母亲。可是当观察千弘的整体性格时,应当说她还是继承了母亲很多资质,最重要的当属忍耐与努力。日本女性最大的特长就是忍耐,这样的说法其实表明了男性的粗暴,表明在可悲的日本历史中,女性是如何被迫拥有无比的忍耐力的。
看过千弘画作的人,也许觉得其中没有半点悲壮感。但如果细致详尽地观察她的整个人生,我想说,那完全是一部充满悲伤的女性奋斗史。特别是现代日本女性最忌讳的“忍耐和顺从”,其实一直围绕着千弘。
关于这一切,我打算按照时间顺序渐次进行叙述。
少女时代处于人格形成期的千弘到了二十岁,在该决定人生方向的时候,遭遇了重大考验。
以一般日本女性的视角看来,她此前度过了极为幸福的少女时代。有个形容词是“梦幻般的”,千弘的少女时代和学生时代应该与这个词十分接近。
这种梦幻般的生活自然地从千弘作品的画面中流露出来,也是理所当然。毋宁说那被轻率地称为“甜美”或“有意思”的地方,我们正应当视为珍宝来爱惜。
从世史子和准子姐妹那里得知岩崎家三姐妹的生活情形,我在感慨这种得天独厚的环境在日本女画家中极为少见之余,也感到在这种环境中诞生画家是理所当然。
人们似乎不喜欢那种小时候生活优渥的人的传记。千弘的情形就是所谓的“娇养千金”吧。岩崎家确实雇有用人。由于夫妻俩都有工作,主妇去做了教师,当然要有人代行主妇之职。
对昭和初期的孩子们来说,圣诞节是一大乐事。哪怕和基督教没有关系,在孩子们眼中,圣诞老人也是比基督更强大的人物,他会把好东西分给孩子们,很多孩子都有这样的幻想。当然,那不像现在这样与商业主义紧密相连,它给孩子们带来向往。
我曾经看过一则新闻报道,说有右翼团体的壮汉手持日本刀闯入帝国饭店的圣诞晚宴舞会现场,骚扰正在跳舞的人。在右翼势力眼中,帝国饭店的圣诞晚宴就是通敌行为,是卖国,忠诚的国民不会做这样的事。
当时只有极少数家庭可以享受帝国饭店的晚宴,岩崎家三姐妹却可以经常前往。母亲文江老师似乎在政治方面有某些影响力,他们才能时常得到帝国饭店的邀请。
现在通常由父亲掌握家庭的主导权,但岩崎家可能由于父亲是入赘的缘故,避暑时是父亲留在家里,圣诞节也是由母亲带领孩子们出门。
昭和十年代,一家人在中目黑租房生活期间,就由父亲设计,早早地设了一个缝纫室。岩崎家的缝纫室年代久远。当时在自家设有缝纫室是很进步的,用那时的流行语来说,是“有文化味儿”。
母亲文江教授“家政·博物”,所以对西式剪裁也颇有心得。她让孩子们都穿洋装,自己使用德国的诺曼缝纫机缝制衣服。我的母亲是明治十二年出生的,却也早早买了胜家缝纫机,什么都是自己在家里缝制。我一直看着母亲做这些,所以听到岩崎家有缝纫室并不觉得惊讶。
岩崎家在中野的房子是西式的,但千弘父亲学的是旧式建筑方法,从地板到墙壁的半腰使用了木材护墙板。千弘曾不满地说:“沿着地板贴一圈包边条才时髦。”千弘当时正是妙龄少女,心气很高,而且作为未来的画家,已经有了自己的审美眼光。
说到东京府立第六高等女子学校,那是一所优秀的学校,颇得山手的“良家”(当时还有这个词)女儿的喜爱,她们都愿意入学,那里的毕业生当然能嫁到好人家。
我从岩崎家劫后残存的照片中找到了千弘相亲时使用的照片。我注意到照相馆是“森川”,现在的人已经不知道这家照相馆了,我却见过好几张在森川拍摄的闺秀照片。女孩子在森川照相馆拍照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据说如此一来可以结成美满良缘。在那个流行生硬地修改相片的时代,森川能自然巧妙地凸显女孩自身的美丽之处。
昭和十一年,千弘顺利地从府立第六女高毕业,成绩并非出类拔萃,但也绝不会有损母亲的名誉。母亲是自己学校的教职人员,这令人头疼,但千弘和二妹世史子都毫无怨言。
千弘的毕业纪念册现在还留存着。从纪念册上看,第六女高当时就有室内游泳池,据说学校一直以此为荣。学生制服是中规中矩的无袖连衣裙,看起来就像英国漫画家塞尔描绘的学生一样。
1935年,第六高等女子学校五年级(16岁)
毕业纪念册上写着同学们的留言,从中可以知晓同窗是如何看待十几岁的千弘的。看起来,老师们将当时政府要求的“贤妻良母”形象深深刻进了学生心里,学生甚至把结婚后的事作为一种理想写下来。联想到此后出现的“军国日本之妻”,真是令人痛心。自立之类的话语是不可思议又无比荒谬的。可是,只有一个名叫山城安子的同学写下了有趣的话,她大概是偶然预见了千弘辉煌的未来,这样写道:
阿千:
要永远这么可爱、这么乖哦。而且,将来你如果成了大画家,一定要送我一幅画。祝你永远幸福。
山城安子
看来,当时同学们称千弘为“阿千”。这位安子姑娘说“你如果成了大画家”,应当是有所依据。从千弘的年表看,当时她身上还没有与画家相关的明显迹象。但从同学这句留言来看,在明眼人眼中,千弘的画家资质那时已经显现出来了。
正如预言所说,千弘在毕业二十年后,成了儿童画界不折不扣的大家。此时她是否履行了与安子的约定就不得而知了。但从我发现的这条留言,千弘的家人知道了原来还有这样的预言存在。
除了安子姑娘,还有个叫山本三枝子的同学咏了一首和歌,依稀勾勒出几分少女千弘的模样。和歌并非多么生动,但十几岁的女孩子就被教导着作如此古典的诗歌,使我深切地体味到那个时代女子学校的氛围,不禁心中黯然。和歌写道:
左手执笔凝神思,丹青之妙唯君知。
“丹青”是红色与青色的颜料,和歌中出现“丹青之妙”这样不像出自女孩之口的腔调,可以一窥千弘受教育的世界。不过,这首和歌灵敏地捕捉到了千弘后来广为人知的“左撇子”特征,确实很了不起。
虽然有点乏味,不过我们还是从那些客套话般的临别赠言中选几则看看吧。
“可爱单纯的岩崎,祝你做个好太太。”
“岩崎真是神采奕奕、天真无邪。”
“你一定会成为温顺的贤妻良母。祝你安宁、幸福。”
“毫无疑问,您会成为一位端庄高雅的夫人。”
“结婚之后,请遵照您母亲的教诲抚育可爱的孩子吧……第一个肯定是女孩,像您那样温顺。新婚旅行是去上高地吧?太棒了。”
最后一则留言做出了神奇的预言。关于孩子,预言并没有说中,可是新婚旅行去上高地却应验了。千弘与松本善明的新婚旅行去的是白骨温泉,与上高地近在咫尺。另外,还有同学写了有关登山或滑雪的回忆。
虽然留言有些单调,不过每个人的字迹都十分秀逸,和现在的“圆字族”截然不同。其中一则留言说的“遵照您母亲的教诲”,指的是千弘的母亲文江。文江应当是代表政府,向这些年轻的夫人预备军灌输了贤妻良母的思想。
可是,这位“天真无邪、温顺乖巧、单纯可爱”的千弘,不久却与父母意见相左,走上了自己的道路。看来,人生真是难以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