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老实说，当你的职业是所谓的画家的时候，画画这件事难免会变得有点严肃。它会有很多让你觉得有点难的时刻，比如会想很多，想有变化，想今年不能和去年画的一样，在建立了一种为大家所熟悉的语言风格之后，会去琢磨怎么突破和发展，等等。
但如果撇去这些专业性和职业性带来的压力，绝大多数时候，画画对我来说是一种很单纯的快乐。比如出门买菜，我会觉得这些蔬菜、果子怎么长得那么好看，一定要把你们画完才能吃。这种心情，就和我们在生活中看到喜欢的东西、美好的场景，想要拿出手机拍下来一样。
有一次，朋友送了我一颗看起来特别好吃的阳山水蜜桃，我觉得它长得太美了，就忍住馋把它画了下来，然后才飞快地吃掉。吃掉之后，我发现它的核也特别好看，就带着“我来帮你留张影吧”的心情，又把这个核画了下来。这真的是一种很即兴、不用过脑子的开心时刻。
画画和审美一样，是一件非常个人的事情。如果你在美术学院读书，老师往往会说，首要任务是提升自己的技巧，最重要的目的则是要找到自己的绘画语言，也就是自己的表达方式。
每个人的性格不一样，眼中心中的所见所感不一样，每个人的笔性、笔下传达出来的那种状态也都不一样，而这又传递、表达着人当下的状态。
比如我自己，如果是更直觉地下笔，常常能画出一些自己觉得很有意思的细节。但当我设计过多、打了太多的腹稿、有太多的筹谋策划时，画出来的东西常常会很紧张，自己也不是太喜欢。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可以在绘画的过程中认识自己，了解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在画“童子”系列的时候，其中一张画了一个抱着琴的童子，取意李白的“明朝有意抱琴来”。在童子的背后，我画了一个院子，画的时候想，要是能画出一点点沈周的意思该多好。中国画就是这样，我们会有一个目标，有一个理想的样子，然后在这一路上去追求它。但是在这个追求的过程中，又会深刻地意识到，我不可能成为沈周，我只能成为我自己，但是我希望能从沈周那里借点力，通过效仿和师法，画出自己的画面来。
有一次，我问陈丹青老师，怎么才能画得好一点，出品率高一点。陈老师坐那儿，点了一支烟，说：“就是瞎画。”
这给了我巨大的启示。每当我在画画这件事情上想太多、策划太多、行动力不足的时候，就会想起“瞎画”这两个字。
“瞎画”中的那一种“盲目性”是重要的，它让你专注在自己能够感知到的东西上，而不是去扮演一个厉害的、全知全能、能谋划和操控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角色。这种臣服和安于自己一隅的快乐，既是艺术的本质，也是人生的本质：我接受我只能搞定这一点点，于是用心在这一点点，也充分享受这一点点。
人的精力和能力是有限的，当一个人思虑太多时，会发现哪个都弄不好。今天很多的焦虑、抑郁等心理问题，都是因为实际能力跟自我期待之间产生了矛盾。但傻人有傻福，有时候不想那么多，反而会把自己真正能够搞定的那部分做好，这样一来，许多情绪和心理问题也就不会产生了。
有时候，我看着自己的画，一面很喜欢，一面又偶尔会想，怎么就不能画点更严肃、更重大的题材呢？但自己心里也很清楚，那是我不擅长的啊，可能生活中真正打动我的，就是一些细小平凡的东西、一些稍纵即逝的瞬间，所以我才能把它们表现出来。
我觉得其实也不必很“厉害”。在少年不识愁滋味时，我们往往想要撕扯和夸大一些事物和情绪，这可能恰恰是因为这些东西还不够强烈，我们的经历和承担还不够多的缘故吧。
一个画画的人，选择画什么在于他对什么有感觉、有兴趣，换一个角度说，他画的正是他的选择。
我的毕业论文写的是叶浅予先生和丰子恺先生关于童心在水墨画里的表达。如果你去了解他们所处的时代，了解这些老先生的一生，就会知道那时真的比我们现在的生活要动荡、惊险和辛苦很多倍。但你会发现，他们的画中充满着温情和趣味，富有天真，还有对美的阐释。这些画表现的是他们内心中的一个独立的世界，为他们所珍爱和享受，并且可以以此平衡外在世界的种种。
对于同样的世界，可以有不同的看待方式。我们所画下的，往往是自己看待生活的方式，以及面对它时的选择。
一天早上，我突然注意到那一天是文殊菩萨的圣诞日，因为一直想画一张自己心中的文殊像，就拿出纸来开始画。那时候大概是九点多，中午也没有吃午饭，画完已经是晚上七八点了。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心无旁骛，完全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只觉得很满足，并且太快乐了。
看着这张自己一笔一笔画完的画，我觉得它和我既是亲近的，同时又生出了一种陌生感。我想，这就像是很多作家写完一部小说，不同的读者读它，会读出不同的感受和理解。画家画完画的那一刻，这张画也就完全独立于他了。大家喜欢与否，或者说对它有怎样的评价，这些和作者本身是有一些距离的。因为在完成的过程中，作者已经充分地释放和享受了。
但每一次，在展览的灯光下，看着自己被装裱好的不是那么“家常”的画时，我都会有一种敬畏。
那不是一种觉得自己还蛮厉害的自豪，而更像是一种对自然造物、对生命的感知。因为这些画，我知道人可以把一些想法，或者一些讲不清楚的东西，用某种形式表达出来，而这种创造力，是上天造物的创造力的一部分。那是和春夏秋冬、生老病死一样的循环，是新中有旧、旧中有新的不断的萌生，其中所传续的是生机。我想，艺术本质上是人对于造物的一种依从和致敬，并且通过创造，我们和造物间便有了微妙的联结。它会让人体会到“不朽”，一种生生不息的状态。
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但有一张画会留下来，某一个和它有缘的人会看到，然后有所触动、有所感应，永恒就在于那一刻之中。我想，这也是画画这件事在“当下”之外的另一个重要的意义吧。
在我教画画的第一节课上，很多同学都坚信自己是不会画画的，说自己从来没有真的画出来一张画，也没有画画的天赋。
每一次我都说，来，我保证你能画完，我等着你画完。结果真的没有例外。因为没有逃跑的机会了，那就画吧，最后也就都画了出来，而且大家会很吃惊：原来我画得这么好，原来我可以的。
过去十年，我教了很多零基础的同学写字画画。这些来自各行各业的非专业人士画出的画给我的体会是，天赋这种东西，真的比我们所以为的要多好多。
我们很容易被“专业”这两个字给吓到，总是有一种“怕自己不够好”的恐惧，这可能和胆量、和太希望自己做好都有关系。大家总是介意自己是零基础这件事，但什么基础不都是从零开始的吗？保持开放的心，勇敢地去学，本着“今年我没有基础，认真画一年就有基础了”的态度，我们也就不会那么在意天赋这件事，也不会因瞻前顾后而止步不前了。
天赋到底是什么？其实那往往是一种敏感度，一种对自己、对自然和对内在感受的敏感。
几万年前，人类在山洞里画的那些牛和马、那些跳舞的小人，是画给谁看的呢？表达是人的本能。唱歌、画画、跳舞这三件事情和吃饭睡觉一样，都是人与生俱来的能力和需求，就像我们在山里看到瀑布山林、云天中有鸟在飞，会心有所感，会忍不住想“啊”地喊两声一样。
我们要做的，便是激发出画画的本能，然后给它一定的技术支持，让自己的所思所感被真实地落实，让自己处于一种流通和畅达的状态中。
在这个过程中，不用跟人表演画画，只是完全跟自己在一起就好。不要太介意自己画得怎样，把它画完就好。就和人生一样，不要太纠结于自己做得好还是差，以及别人会怎么看我，去尽现在的能力，有始有终地把一件事情做完，就会有很多的收获。
中国画是很难定义的。
我们通常首先会说，中国画是中国的画，但今天中国人画的画全是中国画吗？肯定不是。
其次，我们可能会以技法和工具来定义，比如毛笔和宣纸，植物和矿物颜料。但是自从有了当代水墨这个概念后，这些东西便被解构得不那么确定了。
再进一步，人们会觉得中国画就是表现一些特定题材，梅兰竹菊，山水楼台。但事实上它们只是一些比较固定的图式，是中国画内容的一部分，而不能用来定义中国画。
讨论中国画前，可以把一些表面的东西去掉，先去感受。比如，把一张郎世宁的瓶花图和八大山人的瓶花图放在一起，就会很容易区分出哪一张是“中国画”。前者的技术那样好，但在那样的精熟和直白面前，我们会知道，八大山人的画是更中国的，这不在于技术和形式，而在于内在的趣味和调性。
这个趣味可以说是一种以老庄精神为主导的留白，一种畅达又虚静谦和的态度，但也不仅仅如此。想想古琴吧，可以弹得清微淡远，也可以弹出《广陵散》那般的杀气。不变的是，无论发生什么事，触发了什么样的情感，始终会有审美的角度在其中，有一种悲悯而冷静淡然的态度，既在其内，又在其外。
另一个理解中国画的角度是诗意。一个画面，无论写实还是写意，背后都蕴藉着人的情绪和节奏。中国人的画，不会根据完全的客观状态来描绘，而是根据自己的情感决定远近虚实的一切。它所表达的，是人内心真切的感受。这样的美，不在于纤毫毕现的描摹，也不是和盘托出，而在于其中的余味。
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和诗一样，一张好的中国画里有着耐人寻味的特质。随着人的成长，我们会在其中体会到不同的意味。那是一种开放式的存在，可居、可游、可进出，随着人的心而变化。
谈到中国画，笔墨是不能不说的，那是中国画最为直接的表现形式。
简单来说，用一条线画一颗桃子的外皮、画一块石头的表面和画一个小朋友的脸蛋，三者是不一样的，我们赋予它们的三种不同的画法便是笔墨。
20世纪末，吴冠中先生提出“笔墨等于零”的观点，我觉得这是个蛮智慧的说法。不是说笔墨不重要，而是说笔墨很难被孤立欣赏。如果过分孤立地强调笔墨的美，可能画什么都是一样的，因为大脑中会有一个抽象出来的标准，无法领会古人所说的“应物象形”——让笔墨去呈现心与物相应而产生的意象和特质。
以画一块石头为例，我们要么画的是自己心中的一块石头的样子，要么画的是古人画过的无数块石头中符合我想象的石头的样子，但不是为了去表现自己的笔墨有多好、技艺有多高超。如果是这样，我们就远离了笔墨的本意。这和《金刚经》讲的道理是一样的：当阿罗汉觉得自己是阿罗汉的时候，他就不是阿罗汉了。
另外，比起西方或者日本的一些绘画，中国画好像在视觉上的冲击力不够强烈。我想这和它的展示方式及环境有关。
中国画的展示，古来就是邀三五好友，一起喝个茶，拿一幅手卷，大家都把脑袋凑过来看，然后手卷一段段地展开。那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其中有看画人彼此之间的默契。相对于当代巨大的美术馆空间，中国画不是不可以画特别大的尺幅，但那不是最适合它的方式，它所承载的是一小群人的趣味和日常，很美好，也不强求认同。
画画是一种典型的艺术表达形式，但无论哪一种艺术，我都觉得它们是老天爷给予人类的最重要的礼物。通过它，你可以认识自己、放松自己、表达自己，还会获得一种非常难得的东西——宽容。
比如，在生活中，你会觉得有些艺术家看起来真是过于随性和不拘小节了，但从艺术的角度看，便会觉得他其实很真实，有其合理性，甚至是可爱的。
我们往往会用当下的社会评价尺度或自己的道德标准评判他人，也因此将自己和对方都置于一种局限中。而艺术可以给人一个空间，让我们可以暂时撇开每个时代中的不同要求，以最以人为本的态度，以人的心灵和情感作为角度去认识和理解一个人，也包括自己。
我们都活在各种压力下，无论是精神方面，还是物质方面——来自时代的要求，来自外界的评价，以及来自自我的不满，但所幸还有艺术。艺术会给我们一片非常宽容的天地，让人在其中释放和释然，这也是有那么多敏感、特别的心灵，会在艺术里面寻求一片自由之地的原因。
我想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了，只记得那时候我可以一个人画很久。小时候特别喜欢看87版的《红楼梦》，看完之后，我对一个女孩子走路的背影很感兴趣，就画了一下午那个背影，可能有上百张。
接触水墨画，是因为一位长辈送了我一本张大千先生的画集，那种形式我很喜欢。其实在生宣纸上用水墨画画，对小孩来说是蛮难的一件事。一开始，一点墨，会洇成一片，然后慢慢熟悉它，掌握一些规律和节奏，可以用它来进行表达，那个过程给了我很大的快乐。
我存着的最早的一张小时候的画，大概是六七岁时画的。一张黑白的水墨，天上是夕阳还是月亮已经不记得了，下面还有两棵树。我一直把那张画放在画室的书架上，提醒自己，永远都要记得，它带给我的那种快乐的感觉。对我来说，在画画这件事中，这是最重要的。
1. 画那些打动自己的东西，比画得很厉害重要许多。
2. 画画时不要策划和贪求太多，要持有某种盲目性，跟随直觉。
3. 作为一种自我表达和舒散的方式，画画是人的本能之一。
4. 笔墨和技术，是为了我们表达自己的内心而服务的。
5. 画一张画，即便它不符合你的期待，也要把它好好地画完。
6. 对人而言，艺术是一个更为包容和自由的世界。
7. 记得最初的那种快乐。
● 看看身边、手边，有没有什么打动你，让你喜欢的东西，试着画下它，先不用在乎画得“好”或“不好”。
● 静下心来想一想，生活中有哪些东西能打动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