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我在中央美术学院读书的时候，当代水墨这个概念非常红火。画面脱离了传统的诗书画印的形式，大多是古代笔墨世界里不曾出现的关于现实与当下的表达，也不乏来自表现主义的夸张和变形的呈现。
中国传统水墨这种非常古典的形式，如何融入潮流，更当代，更入时，是当时大家关心的问题。
我的画面通常比较干净，喜欢画的题材多是小花、小物、小孩儿。老师曾中肯建议，要敢于“脏”一些、大胆一些、泼辣一些。也依言尝试。但一些时间下来，虽然手头上有了些功夫，尝试过不少风格和题材，但觉得那些已经获得了成功和叫好的内容、样式，不是自己要画的东西。
虽然我参加的所有展览几乎都以“当代水墨”为名，但从小临着八大、石涛、齐白石、张大千长大，自觉与这种传统的诗书画印的样式更为亲近，于是在眼下的大环境和语境中，有些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那是我当时一个很大的困惑，我该怎样画？
在一个画展上，我认识了画家彭薇老师，我向她请教了我的问题。
她说：“你知道吗，我们比较容易陷入一个横向的比较系统，就是去看当下最时髦、最流行、最火、最被人称道的那些样式，然后总是希望去模仿这些样式，而不顾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她认为，其实我们都忘了还有另外的路，比如一条纵向的道路——传统，我们也可以转头去到那里，去向古人学习，和他们相比。
就是这样一句话，解开了我当时的心结。我至今仍然非常感谢她让我的思路变得清晰，不再陷滞在一个标准中缠斗和求解。
我喜欢诗书画印的传统样式，喜欢近处的日常，喜欢干净又美丽的画面。那是我熟悉而亲近的东西，不必苦思冥想如何才能出奇制胜，而是自然流露。我想，其中的表达，即便只是无数画面中很小的一角，也会因为我的真诚而具有生机的光彩。
学画画，从技术的角度，需要实践和足够的时间积累。但我想其中最核心的不是技巧，而是先要知道，自己想画什么。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感受我们会被什么吸引，是什么令我们的眼睛发亮，然后去画。当发现因为技术的限制，我们画不出来自己想画的东西时，就去学习。但永远不要学了一堆技巧，做了许多的规划，到头来却不知道该画些什么，或者只是被一些厉害的东西或流行所裹挟。
后来我画了很多文房器物，都是我最喜欢的也是日常相伴的东西，笔山、佛手、书本、香炉。我还画了很多小朋友，画他们的桃子脸，以及或专注或茫然的表情，我太喜欢它们了，眼睛太容易捕捉到它们。我还画过一套扑克牌，致敬我喜欢的明代画家陈洪绶。他画在牌上的是水浒人物，我画的都是小小的东西，太湖石、麒麟、小鸟、祥云……
其中很深的体会就是，那种感觉有点像我在一个光线很暗的地方，看不清楚周围和更远的地方，但有一束光打在面前，它吸引着我，让我可以往前走。
我也曾经收到过很多的建议和意见，你应该这样，你应该那样，怎么样才最容易火，但最后令我决定画什么的，永远是心中的这一束光。
所有爱艺术的人，应该都很爱那个单纯的感觉——像小孩子一样，被一些东西吸引着。
那不是一种由逻辑系统推理而来的东西，不是说逻辑推理不好，而是要知道，生命里有些东西是无法“科学”和“理性”化的。比如，我们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为什么会喜欢一些东西，为什么见到一些人会觉得一见如故——有太多重要的事情，其实还没有答案，但本质而纯净，充满着力量。
我们所处的自然，能量远远大于人工可揣测和操纵的。所以我倾向于放下和臣服，放弃权衡和算计，多一些感受和行动。这大概需要一种胆识，即能承担一些压力、跨过一些功利得失。至少在我的体验中，当跨过了得失、向那一束光纵身投入时，老天爷往往会给你很多的支持。
就像稻盛和夫所说，当我们进入全身心的专注状态，相关的事物会主动向我们发出正确行事的引导，而我们只须依计行事即可。
后来，我开了一间教室，教授成年人写字画画。2013年初，我们做了一个展览，其中一件作品是教室的同学一起临写的《颜勤礼碑》，裱起来后，是好大一张，布满了一面墙。
在外面一些观者的眼中，这是一幅看起来有点“厉害”的作品，但我知道它的背后有什么——是许多成年人在忙碌的工作和生活中分出的一些时间和专注，他们在其中郑重而珍爱地做着一件看似无用的事。
琴棋书画诗酒花与现实功利无关，但由此我获得的满足快乐之多，太难用短短的语言来描述。我知道同学们也是如此，比如有一件很小的事，一位同学给我写信说：“老师，我自从上了画画的课程后，发现我的世界都改变了。”
她说，因为画画要学观察，她才会去看那些树叶。定睛一看，才发现秋天的树叶跟春天的树叶是那么不一样，这片树叶和那片树叶是那么不一样。日常里视而不见的普通一景，让她感受到了一种扎实的美和生命力。在日常的生活中，这是消失已久的感受和快乐。
相比画得一幅好画、写得一手好字，我觉得这是更重要的长进和收获。看树叶如此，同理，如果换一种眼光和心情去看待容易让人觉得平淡又烦琐的生活种种，又会是如何？
我常被问到，这间教室跟别的教室，或者别的学书法学绘画的地方有什么不一样？
我想大概是思路。
教室的墙壁上贴着一段话：
这里有传统的修养学习和实践，也致力于启发当代的思考和创意。推崇一种非功利的学习态度，扎实精进且享受当下。理想中的暄桐，是为心灵开启一个向内的空间，以求吸纳体验未知的美好。暄桐的最终梦想，是来到这里的同学，不会得意于某种技艺的熟练高明，而是喜悦于找回最珍贵的持有：一种积极慈悲又从容出世的情怀；一颗回归调伏安定又活泼生动的心灵；一双能与古人精神往来的眼睛，和创造当代意义的充满才能的双手。
我们的思路在于，学习一门技艺，并不因为它多“有用”，或是让自己看起来多厉害，而是经由这件事情，去向自己的内心，让长进了的功夫和心力，帮助到自己的生活。
上述种种，我把它们称作我的“无用之美”。
第一次知道“无用”的意思，大概是在小时候读《红楼梦》。贾宝玉提到了《庄子》里的一句话，“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汎若不系之舟”。
意思是说，一个认为自己并没有太多用处、不承担什么使命的人，有可能过得最开心，因为他很安于自己的状态，只要安心，就可以在当下的生活中得到充分的享受。
说到这里，我会想起曾经在巴黎左岸遇到的一个流浪汉。天气不好，他就躲在街角避雨的地方，自己喝点东西，看看外面。天气好的时候，他就脱了衣服晒晒自己，特别知冷知热。他拿着瓶果汁，敲敲路边的车门，“兄弟，给支烟”。车上的人就很自然地递给他一支。那三天我都在留意他，他就在那条街上走过去，走过来，脚步轻松。
在巴黎看了那么多人，感觉数他过得开心轻松，就想起《庄子》里的那句“饱食而遨游，汎若不系之舟”。他的生活大概是见底了吧，“也就这样了”，但他觉得这样也行，然后就获得了某种自由。快乐的自由，跟天气一样，是很自然的一种自由。
我们不是说要放下这一生的责任去当流浪汉，而是说他带来了一种启示。一个人的快乐，真的可以不那么依赖外在的东西，也可以不必显得很厉害。如果你愿意，就可以把自己托付在这一冷一热、一根烟、一口水、一幅画中，过得还不错。
什么是“无用之美”，也可以解释得更深一点。
先说“用”。再简单不过了，“用”就是做出一个行为，作用于一个对象，然后产生一个结果。
在一个“有用”的世界里，最显见的是目的。有目的就会有得失，有成功和失败，于是也就会有痛苦和纠结。
由此，我们把很多时间都花在了让自己不开心的事情上，也太少跟自己在一起。我们总是去关心别人在做什么，而不关心自己真正需要什么、哪些人和事对自己真正重要。如果有时间静下来，扪心自问，就会发现，为了追逐这些“有用”，我们内心是缺乏关照的。
在一个“无用”的世界里，不是说不要去产生结果，而是我们可以专注在一个向内的世界中。比如写字，那么软的毛笔，当我们能控制好它、写出适宜的笔画时，心一定是非常专注和安静的。那时候我们不用成为任何一个另外的人，也不用想要去讨好谁，就已经在享受着安心和快乐。
“用”在古代哲学的领域，通常跟另外一个概念在一起，就是“体”。体的意思是事物的本质和内在，它向外呈现出来的部分，即是用。所以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无用”不是没有用，作为一个不向外求的核心，它是一种基础和源头式的存在，并且我们需要通过一些方法，去长养它。
那什么是美呢？
“美”在《说文解字》里的解释是：“美，甘也。”甘是甘甜，也就是说美是一种甜蜜的味道。我们都吃过甜的东西，或者应该都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吃糖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幸福感。古人说，那个滋味就叫作“美”。
在《瑜伽上师最后的十堂课》这本书里，作者提到，我们应该如何接近这个世界的真实呢？他说，你应该去品尝，用尝一个东西那样的方式去体验、去品尝，如果你能感受到一种非常真切的甜蜜，那么它就是真实的，因此它也是美的。
此时，我们可以回忆一下，现在努力的一些事情，品尝起来真的是甜蜜的吗？我不知道答案，但有的时候，当我沉溺在一件不好或者不开心的事情中时，我就会这样警醒自己，去用心品尝一下。
当我觉得它甜蜜，我就去做；当我觉得它不甜蜜，我就停止。我们大概不会经由一个痛苦的过程到达一个快乐的地方，只能经由一个快乐的过程，到达一个快乐的地方，或者经过超越快乐的过程，到达超越快乐的地方。
时间转瞬即逝。有朋友跟我说，人生太短，短到你不能搞砸。我很担心自己搞砸这唯一一次的人生，所以每次做决定的时候，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地去品尝——不是去权衡利益，是去品尝这件事情在我的心里、在我的每一滴血液里，能不能有甜蜜的味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灵的舌头，你可以去尝，尝到甜的时候，就跟着它的指引去。就像我儿子糯糯小时候在院子里玩，看到漂亮可爱的阿姨就会笑得特别甜一样，这大概不是需要学习的事。
所以，美也可以是没有理由的。你看到一盘水果，抓起一个看上去最熟最甜的，拿起来一咬，然后觉得它好好吃，其实就是这么简单。但是我们往往不太相信自己，而比较愿意相信他人的言论或保证。
关于如何去体会这些甜蜜，我想给大家一些建议。
第一个建议，建议大家在床头放一本诗集，比如唐代的诗歌、宋代的词，或者是你喜欢的西方诗人的作品。读一读那些“不着边际”的文字，会帮助我们从具体的柴米油盐中扯脱。
第二个建议，可以试一试每天临睡前，静坐十分钟，哪怕五分钟也好。闭上眼睛，缓缓地呼吸，然后看一看自己内心的世界到底有什么。其实我们内在的世界和外在的世界是完全相应的，也有太阳、有河流、有树、有风在吹。
第三个建议，试着把自己脑子里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放下，想一想你觉得什么事情是真正重要的，它会决定我们的选择。
比如，某一个早晨，我觉得刚开放的那一朵花很重要，就会很早爬起来去画它，哪怕我很困。比如，我觉得给家里人一个拥抱、说一些甜言蜜语很重要，那么即使出了门也要倒回去和他们拥抱、道别。那一刻会让人不那么匆忙，不用背负一定要马上赶往下一个终点的压力。
那些觉得重要的事情，可能跟当下急促的现实生活无关。可以给自己一点“压力”，比如把它们写下来，然后试着一件一件地慢慢做起来。做一件，打一个对勾。过一年，再看一看，我们都为积攒生活中的甜蜜做了哪些事。那应该都是一些非常非常小的事，但可能对体会“无用的美”有一些帮助。
北京凉得很快，我去了一趟南方，回来就发现，晚上竟然需要盖很厚的被子了。辛弃疾的一首词里说，“少年不识愁滋味”，虽然我应该还没有到“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时候，但已经能感受到空气中冷峻肃杀的容平之气。
我也希望大家时刻能够感受到这样一种急迫，但它其实没有催促你，它是在挽留你的一种自然的声音，然后去好好品尝一下自己的人生，苦涩的也好，甜蜜的也好。希望我们的人生中，未来有更多的甜蜜，但也记得，苦涩也是生命的一部分。
我们经历的所有都是礼物，也都不会再来了，无论好的坏的，希望大家都能够尽量地用全身的力气去珍惜。也祝福大家在未来的生活中，更多地体会到“无用之美”、品尝到真实的甜蜜。
1. “无用”不是没有用，而是在做事和生活时，我们有一个不向外求，不局限于结果的状态。
2. 学会用心去感受和品尝，什么事情对我们来说是甜蜜的，然后跟随这样的指引，去尽心尽力。
● 试试先完成上文中“体会甜蜜的三个建议”中的第三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