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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得很慢的土豆汤

那天下午两点多,我和妻子路过北大,因为还没有吃午饭,忽然想起儿子曾经特意带我们去过的一家朝鲜小馆,就在附近,离北大的西门不远,一拐弯儿就到,便进了这家朝鲜小馆。

大概由于早过了饭点儿,小馆里没有一个客人,空荡荡的,只有风扇寂寞地、呼呼地吹着。一个服务员,是个胖乎乎的小姑娘,走了过来,把我们领到靠窗的风扇前的座位,说这里凉快,然后递过菜谱问我们吃点儿什么。我想起上次儿子带我们来,点了一个土豆汤,非常好吃,很浓的汤,却很润滑细腻,微辣中有一种特殊的清香味儿,湿润的艾草似的撩人胃口。不过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我忘记是用鸡块炖的了,还是用牛肉炖的,便对妻子嘀咕:“你还记得吗?”

妻子也忘记了。儿子在北大读书的时候,常常和同学到这家小馆里吃饭。由于是二十四小时营业,价格和朝鲜风味又都特别对他们的口味,非常受他们的欢迎,对这里的菜当然比我们要熟悉。大学毕业,儿子去美国读研,放假回来,和同学聚会,总还要跑到这里,点他们最爱吃的菜。可惜,儿子假期已满,又回美国接着读书去了,天远地远,没法子问他了。

没有想到,小姑娘这时对我们说道:“上次你们是不是和你们的儿子一起来的,就坐在里面那个位子?”她说着一口比赵本山还浓郁的东北话,用胖乎乎的小手指了指里面靠墙的位子。

我和妻子都惊住了。她居然记得这样清楚,那时,我们和儿子确实就坐在那里。

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她接着用一种很肯定的口气对我们说:“那次你们要的是鸡块炖土豆汤。”

这样的肯定,让我心里相信了她,不过,开玩笑地对她说:“你就这么肯定?”

她笑了:“没错,你们要的就是鸡块炖土豆汤。”

我也笑了:“那就要鸡块炖土豆汤。”

她望望我和妻子,像考试成绩不错得到了赞扬似的,高声向后厨报着菜名:“鸡块炖土豆汤!”然后高兴地风摆柳枝般走去。

刚才和小姑娘的对话,让我和妻子在那一瞬间都想起了儿子。思念,一下子变得那么近,近得可触可摸,就在只隔几排座位的那个位子上,走过去,一伸手,就能够抓到。两个多月前,儿子要离开我们回美国读书的时候,特意带我们到这家小馆,让我们尝尝他和他的同学的青春滋味。那一次,他特别向我们推荐了这个鸡块炖土豆汤,他说他和同学都特别爱喝,每次来都点这个土豆汤,让我们一定要尝尝。因为儿子临行前的时间安排得很满,我和妻子知道,那一次,也是他和我们的告别宴。所以那一次的土豆汤,我们喝得格外慢,边聊边喝,临行密密缝一般,彼此嘱咐着,诉说着没完没了的话,一直从中午喝到了黄昏,一锅汤让服务员续了几次,又热了几次。许多的味道,浓浓的,都搅拌在那土豆汤里了。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我都忘记了到底喝的什么土豆汤了,这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居然还能够如此清楚地记得我们喝的是鸡块炖土豆汤,而且记得我们坐的具体位置,真让我有些奇怪。小馆二十四小时营业,一直热闹非常,来来往往那么多的客人,点的那么多不同品种的菜和汤,她怎么就能够一下子记住了我们,而且准确无误地判断出那就是我们的儿子,同时记住了我们要的是什么样的土豆汤?这确实让我好奇,百思不解。

汤上来了,鸡块炖土豆汤,浓浓的,热气缭绕,清香味扑鼻,抿了一小口,两个多月前的味道和情景立刻又回到了眼前,熟悉而亲切,仿佛儿子就坐在面前。

“是吧,是这个土豆汤吧?”小姑娘望着我,笑着问我。

“是,就是这个汤。”

然后,我问小姑娘:“你怎么记得我们当初要的是这个汤?”

她笑笑望望我和妻子,没有说话,转身走去。

那一天下午的土豆汤,我们喝得很慢。

结完账,临走的时候,小姑娘早早地等候在门口,为我们撩起珠子串起的门帘,向我们道了声“再见”。我心里的谜团没有解开,刚才一边喝着汤一边还在琢磨,小姑娘怎么就能够那么清楚地记得我们和儿子那次到这里来吃饭坐的位置和要的土豆汤?总觉得一定是有原因的。那么,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那一次我们的土豆汤喝得太慢,麻烦让她来回热了好几次的缘故,让她记住了?还是因为来这家小馆的大多是附近年轻的大学生,一下子出现我们这样大年纪的客人,显得格外扎眼?我不大甘心,出门前再一次问她:“小姑娘,你是怎么就能记住我们要的是鸡块炖土豆汤的呢?”

她还是那样抿着嘴微微地笑着,没有回答。

我只好夸奖她:“你真是好记性!”

一路上,我和妻子都一直嘀咕着这个小姑娘和对我们来说有些奇怪的土豆汤。星期天,和儿子通电话时,我对他讲起了这件事,他也非常好奇,一个劲儿直问我:“这太有意思了,你没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我告诉他:“我问了,小姑娘光是笑,不回答我为什么呀。”

被人记住,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不过,对于我们一家三口,这确实是一个谜。也许,人生本来就有许多解不开的谜,让生活充满着迷离的想象,让人和人之间有着神奇的交流,让庸常的日子有了温馨的念想和悬念。

又过去了好几个月,树叶都渐渐地黄了,天都渐渐地冷了。那天下午,还是两点多钟,我去中关村办事,那家小馆,那个小姑娘,和那锅鸡块炖土豆汤,立刻又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似的,闯进我的心头。离着不远,干吗不去那里再喝一喝鸡块炖土豆汤?便一拐弯儿,又进了那家小馆。

因为不是饭点儿,小馆里依然很清静,不过,里面已经有了客人,一男一女正面对面坐着吃饭,蒸腾的热气弥漫在他们的头顶。见我进门,一个小伙子迎上前来,让我坐下,递给我菜谱。我正奇怪,服务员怎么换成男的,那个小姑娘哪里去了?扭头看见了那一对面对面坐在那里吃饭的人中的那个女的,就是那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年龄大约四五十岁的男人,看那模样长得和小姑娘很像,不用说,一定是她的父亲。她也看见了我,向我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我要的还是鸡块炖土豆汤。因为炖汤要有一些时间,我走过去和小姑娘聊天,看见他们父女俩要的也是鸡块炖土豆汤。

我笑了,她也笑了,那笑中含有的意思,只有我们两人明白,她的父亲看着有些蹊跷。

我问:“这位是你父亲?”

她点点头,有些兴奋地说:“刚刚从我老家来。我都和我爸爸好几年没有见了。”

“想你爸爸了!”

她笑了,她的父亲也很憨厚地笑着,望望我,又望望女儿。

难得的父女相见,我能想象得出,一定是女儿跑到北京打工好几年了,终于有了父女见面的机会,是难得的。我不想打搅他们,走回自己的座位,要了一瓶啤酒,静静地等我的土豆汤。我的心里充满着感动,我忽然明白了,这个小姑娘当初为什么一下子就记住了我们和儿子,记住了我们要的土豆汤。人同此情,情同此理,没有比亲人之间分别的思念和相逢的欢欣,更能够让人感动和难忘的了。亲情,在那一刻流淌着,洇湿了所有的时间和空间的距离。

土豆汤上来了,抬头一看,我没有想到,是小姑娘为我端上来的。我还没有责怪她怎么不陪父亲,她已经看出了我的意思,先对我说:“我们店里的人手少,老板让我和我爸爸一起吃饭,已经是很不错了。”和上次她像个扎嘴的葫芦大不一样,小姑娘的话明显地多了起来。说罢,她转身走去,走到她父亲的旁边,从袅娜的背影,也能看出她的快乐。

那一个下午,我的土豆汤喝得很慢。我看见,小姑娘和她的爸爸那一锅土豆汤喝得也很慢。

2004年9月15日于北京雨中 XGhBClBDXOVB+bDeGhZBPRqhvtguRH7ZxbuQL3p4hBIMY/j9GFYESKksEYBvQn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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